因知道紫苏就跟在她身后,他便没有刻意收敛力气,却不想紫苏安慰的声音没听到,反而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宋长翊下意识就要回头,却又生生地扼住了念头。
可身后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只听得一阵窸窣声响之后,宋枕棠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二哥!”
虽然宋长翊是太子,但是在他面前,宋枕棠一向行的都是兄妹之礼,从前十七年,她从未如此卑微哀求过。
宋长翊听着身后的动静,深吸一口气,没再往前,转身看向身后。
宋枕棠向来是骄傲的。
这不仅源于她尊贵的身份,更因为周边所有人对她的宠溺爱护,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宋长翊的那一份。
对于这个唯一的妹妹,他一向是疼爱的,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份疼爱之中,又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或是羡慕,或是嫉妒。
羡慕她能永远这么天真,嫉妒她能轻易得到所有人的偏爱。
渐渐的,这样不平的心态挤压了从前的爱护,变得扭曲而不真实。
可是,在此时。
在看到宋枕棠朝自己屈膝哀求的时候。
他仍旧不可避免的心软了。
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了攥,宋长翊几乎就要伸手去扶,却听到身边的封叙轻咳了一声,算是一种提醒。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算心软回头也没有用了。
宋长翊闭了闭眼,到底是什么都没做,只撂下一句,“回你的公主府去吧。”而后便转身进了宫门。
第70章 暴雨
70.
随着宋长翊的离开, 一众护卫也跟着进去,一时间,宫门外竟只剩下宋枕棠和她带来的几个仆侍。
“殿下, 起来吧。”紫苏上前搀住宋枕棠的小臂, 试图将她扶起来。
宋枕棠却摇了摇头,就这样朝着宫门跪了下去。
虽然什么都没有挑明, 可她已经明白,是宋长翊的身份,出了问题。虽说具体是怎样她还不知道,但猜也能猜到。
——他定然不是母后所生,而是某个已故的妾妃所出。
且这个妃子,一定和母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母后不会将他养在膝下这么多年, 父皇更不会将他立为太子。
越是如此,情况就越糟糕了。
任何一个想要在青史留名的帝王, 都不会不在意自己在外的贤孝之名。
可若母后并非他的生母,那他便根本不必在乎这些, 随便给父皇母后安个什么罪名,就能轻易扭转外间舆论。
宋枕棠心底的最后一点希望就这样被生生剥离,她看着禁闭的宫门, 平生第一次抛却骄傲。
方才她跌倒时,宋长翊的手还是本能地伸过来扶她。她不相信这些年两人的兄妹情是假的, 否则他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才计划谋权夺位。
她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他的最后一点心软。
紫苏劝她不起,没办法, 只能跟着跪在她的身侧,宋枕棠听到动静, 回头说:“你们先回去吧,不必在这陪我挨着。”
紫苏一辈子都没见过宋枕棠这幅模样,哪里放心的下,她了解宋枕棠的性子,知道她是铁了心,便对其余的人打了个眼色,让他们先退远些,然后自己陪着宋枕棠跪。
夏日骄阳似火,照得地面一片滚烫,紫苏才挨住地面,便被烫得一耸,而后下意识就去看宋枕棠。
明明从小到大都是娇生惯养的人,这会却像是没知觉似的,就那么执拗地坚持着。
紫苏没办法,好在她们从驿馆出来时,就已经是傍晚了,眼看着夕阳西下,只能从心底祈祷太阳早些落下去。
大约是上天听到了紫苏的祈求,没多久太阳就落山了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闷热的风,绿叶被巻起抚到人脸上,刀子似的刮得人生疼。
天色骤然暗沉下来,稠密的雨滴落下,很快就打湿了身上的衣裳。
紫苏看向宋枕棠,她的发尾都已经被打湿了,可她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连背影都透着十成十的倔强。
从小到大,别说长跪,就连淋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宋枕棠无数次想要起身离开,又无数次的将念头压下。
雨越下越大,身上的衣服都浇透了,她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雨水泼在头顶,顺着鬓角流下,宋枕棠随意抹了一把眼角,抬头却见头顶多了一把伞。
心口莫名地一滞,萧琢的身影第一时间漫上心头,宋枕棠抬眼去看,不知是期待他来,还是希望他不要来。
——但不是他。
虽然油纸伞遮住了来人的大半个身子,可是那双手明显不是萧琢。
“你……”
宋枕棠开口又顿住,这时油纸伞稍稍倾斜,让她得以看清眼前。
她愣了一下,“……陆元声?”
大约是许久未见了,宋枕棠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竟有些陌生的感觉,明明从前是经常叫的。
陆元声穿一身朱砂红的官服,比之从前的稚嫩,现如今眉目间竟然多了几分稚嫩。
他复杂地看了宋枕棠片刻,还未开口,方才禁闭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姓韦的护卫身披斗笠,朝陆元声拱了拱手,“陆大人。”
陆元声回礼,“韦将军。”
韦叙像是没看见宋枕棠似的,道:“殿下已经交代过我了,眼下雨大,请大人快些进去呢。”
陆元声下意识看了宋枕棠一眼,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道:“将军先去吧,我稍后便来。”
见他坚持,韦叙也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随属下让开了一点距离。
陆元声回到宋枕棠身边,单膝跪地替她撑着伞,却被宋枕棠拂开、
“……阿棠 !”陆元声的语气有些无奈,“自小到大,你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再不撑伞明日一定会感染风寒的,你何必这么作践自己呢?”
其实已经不舒服了,宋枕棠哑着声音开口,“你也是东宫的人?”
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问这话,陆元声一怔,而后点了点头。
宋枕棠定定地看着他,“陆元声,陆家一向是中立直臣。”
她一向是直白的,陆元声被她那眼神看得莫名难堪。即便她现在卑微跪在雨中,也显得那么高不可攀,明明两人近在迟尺,却仿佛比从前更远了。
半晌,陆元声道:“太子是陛下亲自册立的继承人,正统储君,陆家追随储君,并无不妥。”
第一次,他对宋枕棠说话时语气这般生硬,然而刚说完就后悔了,抿了下唇,无奈道:“阿棠,我知道你是担心陛下的身体,但我同你说句实话,陛下的身体早就不好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总会有有那么一天的。”
“陛下是看重太子的,太子迟早都会登基,早一些晚一些也没什么区别,他如今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毕竟朝中有些声音实在刺耳。你又何必如此作践自己,殿下从前有多宠你,你难道不记得了么?”
宋枕棠冷笑道:“顺势而为?难道不是早有安排?”
她睨着门内的那道身影,“那人说他姓韦,是那个韦家吗?”
没想到她会猜到这些,陆元声一时梗住,没有说话。
宋枕棠却已经得到了答案,接着道:“韦家戍守渝州多年,几乎未在京中露过面,去岁我和阿韵、阿婉上街游玩,在酒楼遇见了韦家二姑娘,我当时便觉得奇怪,为何韦家回京的消息我半点都没有听过,现在总算明白了。”
她的语气很轻,但也很笃定,“是我二哥对不对?他在那时便已经有了准备,虽然他在朝中地位一直很稳,爱奈何手里没有兵权,他忌惮萧琢,因此拉拢了渝州韦家。”
从前不明白的,现如今好像都串成了一条线,在脑海中串出千丝万缕的真相。
“阿婉曾说过,韦家还有个大姑娘,嫁入了襄南王府,而你的新婚妻子兰仪,正是襄南王的女儿,怎么会那么巧,一个两个都和襄南王府有关。”
“襄南王府,也是东宫的人。”
陆元声没想到她只凭这一点线索就能猜到那么多,默了半晌才道:“阿棠,你不该知道太多的。”
宋枕棠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冷哼一声,道:“难道宋长翊干杀我灭口吗?”
陆元声蹙了下眉,“阿棠,无论如何,他都是太子殿下,是你的兄长。”
明知道在这时该多些忍耐,但她到底没忍住,看着陆元声不赞同的语气,忍不住嘲讽,“他真的还当我是他的妹妹么?他连父皇母后都不在意,他为了皇位,什么事做不出来?”
对于此事,陆元声不能评价太多,只得道:“别这么说,你们兄妹一起长大,这些年他如何待你,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宋枕棠没有回答,陆元声看着她执拗的模样,没忍住叹了口气,而后将手中一直撑着的伞递给身后的随从,自己半蹲下,想要伸手扶她起来。
雨势越来越大,宋枕棠跪在空地之上毫无遮挡,如枝头海棠一般被浇了个透顶,夏日身上又单薄,懂得唇色都泛白,看上去那般娇柔脆弱。
陆元声此时递来的手便如洪流中的一根浮木,宋枕棠却没接,甚至将他用力推开。
没了支撑,上身倾斜着往前,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一直等在旁边的紫苏眼疾手快地将她扶起来,“殿下!”
宋枕棠没说话,只使劲握了一下紫苏的手腕。
紫苏会意,一边稳着身形撑在宋枕棠身后,一边朝不远处的侍从招手,给宋枕棠披了一件披风。
宋枕棠没有起身,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陆元声原本还能压住情绪,此时却被她这个防备的小动作刺到了。
“阿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宋枕棠仍旧跪着,看向陆元声的目光却仿若居高临下,她冷淡地说:“你说我和他兄妹情深,但我和你又何尝不是青梅竹马。陆元声,你自小便是我母后看大的,陆家和裴家更是三代故交,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选择……”
在宋枕棠面前,陆元声一向是温柔的,他从来没有,更不敢对她发脾气,但在此时此刻,心底压抑许久的东西仿佛彻底被点燃,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脾气,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我会追随太子,还是没想到我没有帮你。”
“阿棠,有时候我觉得你聪明,有时候又忍不住笑你的天真。”
“你我青梅竹马自是没错,可是良禽择木而栖,我选择追随太子又有什么错?可笑你的驸马,不是威震西北的大将军么?不是得陛下赏识的忠臣良将吗?怎么在这种时候连人影都看不见,让你独自一人面对这般复杂的局面。”
宋枕棠下意识便要问,这和萧琢又有什么关系,然而一抬头,正对上陆元声那藏着嘲讽的眼神,她一怔,而后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你……”
然而刚才吐出一个话音,她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要说什么,又能问什么。
难道要在宫门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陆元声是不是曾经爱慕过自己,问他此时如此愤怒,是不是因为嫉妒。
她说不出来这话,更何况两人早已各自婚配,这话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尴尬。
于是,她便这样沉默着,陆元声大约也觉得自己此时的情绪有些过于外露,再开口时便缓和了语气,“萧琢远在西北,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就算可以,他作为奉召巡边的武将,无召也不得回京,除非是不想活了。”
听到这话,宋枕棠不由自主地钻紧了袖口,却没再开口,只沉默着垂下了头。
陆元声见她这般表情,知她是故意不想理会自己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油纸伞,不由分说地塞到紫苏的手里,“照顾好公主。”
而后没再说什么,绕过他进了宫门。
韦叙已经在门楼下等了许久,见他终于过来,松了口气,和他一并转进了门内,很快就连背影都看不清了。
宋枕棠却一直没有收回视线,迟滞地盯着不放,紫苏般搂着她,只觉得她整人都在发抖,面色也发白,担心道:“殿下,要不咱们回去吧,他们进去定然是去见太子殿下的,那太子殿下更没空理会咱们了。”
宋枕棠抿了下唇,终于收回了视线,方才陆元声那话虽难听,但却也是事实。
萧琢是回不来的,就算能回来,宋枕棠也不希望他回来。
可若是没有他,眼下的死局便连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宋枕棠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原本就是一团乱麻的思绪更是被这一场雨浇了个乱七八糟。
宋枕棠少说也在宫门外跪了一个时辰,膝盖,腰背,肩膀,就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就像紫苏说的,眼下再跪下去也没有意义,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糟。
于是,她终于点了点头,“扶我起来吧。”
说着,她伸手去搭紫苏的手腕,想要借力站起来,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此时的力气,小腿颤颤巍巍地使不上半点力气,她一个不稳,径直朝前载去。
“殿下!”
“殿下!”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歪斜,被黑夜淹没的宫门仿佛一头巨兽,她勉强抬头看时,却什么都看不清。
她被这头巨兽吞灭了所有的意识。
周围的一切靠近又拉远,连紫苏的声音都在逐渐模糊。
宋枕棠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拼命想要挣扎,却又只能任由自己朝眼前那片泥泞里倒去,就在将要触碰到积水的那一瞬间,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拦腰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