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痛心入骨。
沈筠,那是他兄长的名字。
难怪她总爱看他穿白衣,
难怪她总是望着他出神,
原来,不过是个替身啊。
他的眼底都是寒霜,冷笑道:“柳寒梧,我不会放过你的。”
第2章 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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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白雪遮盖的腐尸分外骇人,惨白的眼球突出,五官仿若能流动,两颚开合,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
一具腐尸尚且如此惊悚,更何况此处有成千上万具腐尸。
更坏的是,他们动作极快,堵住那些修士的去路,抓住四肢,便将人硬生生撕碎了。
霎时,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双双惨白的手往陆修身上抓来,拨云剑左挑右刺,数条手臂便被齐齐斩断。
尸林越聚越密,不多时,那二三十个修士便没了声息,山谷间弥漫了死气,血腥味冲天,夜已经很深很深,不知何时,山巅之处竟爬出了月亮,这是到昆仑山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看见月亮。
鬼尸见了血愈发失控,眼见攻势更加凶猛,斩杀数十条鬼尸后,陆修无意再战,侧身而立,拨云剑一挽,挥剑时迸出万点星光,剑气吞吐,犹如一条白龙,声势浩荡地冲着面前的尸林席卷而去。
刹那间,风声如住,如有龙吟呼啸,所到之处,皆被那无量剑气化为虚无,目之所及,还哪有尸林的影子,唯有片片灰烬随风而下。
天地间,忽然沉寂,在昆仑山的风雪掩映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修收剑,神色如常,脚下忽然一滞,低头看见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正抓住他的衣角,那人浑身是血,低声求救道:“陆天师,救命……救……”
陆修认出此人是方才想跑的那个修士,他皱了皱眉,俯下身去,将那人挪到一处靠着,又从瓷瓶中倒出两粒丹药给他喂了。
那修士气若游丝,仍支撑着抱拳道:“多谢陆天师救命之恩……”
陆修并未答话,转身疾步向那小雪团子走去,未行几步,一道悠扬的口哨声,兀自划破长空,自天边而来,飘飘渺渺,时远时近。
那哨声好像是中原的调子,细听像是一首童谣:咿呀咿,咿呀咿……
陆修心中,陡然一滞,转身望去,满月之下,竟有一团兽影御风而奔,迅疾凶猛,身未落地,一道道暗红色的火光已袭了过来,那兽边吐火焰边抬起利爪,灵力强劲,实不常见。
飞身退后数丈,腕间的缚仙索已飞出,可那灵兽也机敏的紧,翻了个滚便躲过了,稳稳落在地上,一双金红的兽眸瞪着陆修。
定了定身,这才看清那灵兽,狮头龙尾,身负暗红色鳞片,通体金光,额前两角,双目如钩,霸气侧漏,威风凛凛。
竟是一头麒麟神兽!
昆仑西有神兽并不稀奇,只是已数百年未见麒麟的踪迹,且它口吐暗红色火焰,若未猜错,其乃浴火重生的邪火麒麟。
容不得陆修细想,邪火麒麟便再次发起攻势,大团烈火,呈滔天之势,汹涌而来。
利爪一刮,便是道道罡风,罡风裹雪,瞬间便凝成无数冰锥,悉数向陆修刺去。
陆修一一飞身掠过,不想同它缠斗,想毕,他右手掐诀,那麒麟周身的地面上登时亮起一道巨大的八卦阵,将其圈在其中,四周如有结界,竟困的它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了。
缚仙索再次飞出,向着麒麟身上缠去,眼见得手,又是一声迅疾的口哨声,那麒麟竟瞬间变成猫般大小,从缚仙索中脱出身来,旋即,地面上那道困着它的结界竟骤然破了,它飞身一跃,便跳到旁处去了。
忽而,夜风送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远处来了一行人,四个红衣衫,黑官帽打扮的鬼差,悬空而飞,抬着一顶步辇越逼越近,围杆上的四串银铃,叮当作响。
辇上懒洋洋地斜靠着一名少女,浅碧色衫子,长发简单一束,青丝如瀑,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彷佛很久很久,也可能很快,步辇停在了离陆修十步远的地方,那小猫般大小的麒麟见到主人,亲昵地跑过去在脚下蹭着。
陆修看着那少女,如清辉冷月,星坠人间,一切都跟记忆深处一样,可一切又好似不同了。
那少女并未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陆修看,只见他神清骨秀,朗如月明,一身白色道服,漾在月光流照的夜色里,仿若茫茫星河尽头卷积了一抔绵绵的初雪。
他的眼睛,好像很悲伤似的。
有风声,雪也开始下了,可他什么都听不见,相顾无言,就那样对视了许久,终于还是陆修先开口:“苏灵,可还好吗?”
听见他的声音,苏灵心中,忽然就落了雨,潮湿不堪,让她烦躁极了,她无数次梦见过两人重逢的场景,也许她会抱住他狠狠地哭一场,也许会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地狼藉,相顾无言。
半晌,她轻轻笑道:“好,当然好。”
曾经他们也许是一处的,可是六年时间,太久太久,久到可以发生很多事,她不知道也摸不清陆修的来意。
“幸好。”陆修道。
“幸好什么?”苏灵微微起身,黛眉微蹙,心中忽然点亮了一簇名为期许的火苗,她期待他说些什么,可又怕他说的不是她想要的,那倒不如不说。
幸好你还活着,幸好还来得及。
可这些话,陆修没说,他垂眸,沉声道:“每日都有人葬身在这鬼尸林吗?还有方才抬轿那些,都是冥府的鬼差,你所行之事,都会沾染因果,让你万劫不复。”
昆仑西远离尘世,每日进山的人却络绎不绝,多少正义之士前赴后继,想除她这个妖女替天行道,可她明明都没见过他们,更谈不上什么仇怨,来过的人,有的死了,有的疯了,这些血债无疑又一笔笔记在她头上,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闻言,苏灵几声冷笑:“陆仙师,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正义之士,如你所见,我炼尸纵鬼,恶劣成性,你我本就正邪不两立,总有针锋相对的这一天。”
陆修的神色更沉:“你明知我不会。”
不会吗?不会的话为何毁她鬼尸林,不会的话为何六年未见,再见时却先质问她所行之事。
苏灵摇摇头,神色狠绝:“陆修,若你是来劝我的,那你尽早下山去,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有自己要走的路。”
“若是来杀我,”她顿了顿,“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苏灵了。”
记忆似春日的柳絮,落在眉间心上,浅浅的痒,她记得那年二十五岁的陆修,名满天下,风光无两,她不过十七岁,还未参加修士大考,跟在他身后,陆仙师,陆叔父一通乱叫。
陆修不言,眼中看不出是何情绪。
曾经他便是这般沉默的,即时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吵得心烦,他也不过淡淡道“不许胡闹”,即使是她打了人,闯了祸,他也不过让她面壁思过,无大情绪,他从来没有回应过她什么,也没有给过她期待。
经年的委屈在此刻一触即发,一滴泪还未落下,便被北风吹干了,苏灵的神色开始冰冷,旋即,手腕一翻,两指间夹着一张符篆,挥手一扬,骤然间黄纸漫天,那一张张纸片瞬间化成一只只黑色的乌鸦,在苏灵身后,如黑云蔽日。
她冷冷道:“出手吧。”
滔天怨气在山谷间波涛汹涌,寻常人根本承受不住,陆修的神色沉了下去,他掌中腾起一股精纯的灵力,转手一挥,将灵力注入远处护着小雪团子的结界中。
苏灵看着陆修对那孩子这般呵护,心中的委屈更添了几分,挥手,上万黑鸦闪电般向陆修飞扑过去,可未等近身,便被陆修周身逼人的灵气格挡,燃烧成灰烬了。
“阿蘅!”苏灵喝道,令声刚下,那头邪火麒麟瞬间便化成一座小山般大小,飞身落地时,大地都颤了三颤。
听到这声“阿蘅”,陆修一怔,他静静打量眼前这头麒麟神兽,心中竟生出慈悲来。
麒麟之怒,毁天灭地,它仰天长啸,对着陆修大吼一声,这啸鸣响彻山间,陆修不禁抬起手臂,挡住扑面而来的风雪。
可他依旧没有半分还手的意思。
倏忽间,山摇地动,山巅石壁,訇然中开,万里雪瀑如黄河之水,天上而来,而雪幕下屹然独立的陆修,面色无悲无喜,身形巍然不动,眼中空空,毫无求生之意。
是昆仑山的雪崩。
陆修的身影瞬间便湮灭在雪中,耳边最后一句是小雪团子嘶声裂肺的一声“师父”。
山谷间已是寂寥无声,苏灵脑中一片空白,他就那么转瞬消失在自己眼前,彷佛六年前那天,她的亲人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每个人都流着血。
那一日,陆修挡在她身前,对众人道:“如此草率动手,无异于草菅人命,不管此事落在哪家仙门,我都会插手。”
直至陆修被天罡大阵困住,她们没能说上最后一句话。
面前那片雪地平平无奇,略略耸成一处不高的雪丘,跟山里其他的雪丘别无二致,只是这里埋着她日思夜想,想见的那人。
那一刻,她忽然痛彻心扉。
一片雪花无端落尽苏灵眼中,她瞬间就流泪了。
“陆修,陆修……”她呢喃着,拼命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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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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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千里冰封,落雪不分昼夜,不分冬夏,万年的积雪不化,可却有一处暖泉,依着暖泉所建的暖阁,四季青莲盛开,山花烂漫,水汽蒸腾氤氲,倒似瑶台仙境,让人流连忘返。
这处暖泉便在昆仑西归墟境,世人所说的,世间三大邪修发迹之处。
这三大邪修皆修阴阳道,其一是命录天师周道临,不必说,自是人神共愤的孽障,其二是周道临之子,寂无道人周显,这人名声倒是不大,因他从未出山,祸害小些,其三便是周显唯一的弟子,灵运道长苏灵,当世邪魔,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此刻,三大邪修的其中两位便聚在此处,大声密谋。
“师父,他这条手臂,可还有救吗?”苏灵眼眶微红,好似刚哭过一场。
鹤发须眉的老者着了一件白羽鸟的羽毛做的大氅,羽扇轻摇,不屑道:“他那手臂早就断了,又不是你弄的,你管他作甚,方才不是还跟他你死我活的。”
苏灵瞪眼,气鼓鼓道:“师父!”
眼前的师父便是邪修中不怎么争气的寂无道人周显。
周显皱眉沉思片刻,煞有介事道:“有救。”
“真的?”苏灵眸光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确实,”周显捻须点头,“我听说白玉京有处仙池,池中有芳草,叫蕙芷草,吃了可生肌骨,用来长一条手臂不在话下。”
苏灵蹙眉:“如何得到这蕙芷草呢?”
周显道:“好说,找个去过仙池的神仙不就行了,要不就等你修炼成仙再去,大不了多等几年。”
苏灵扶额无语:“我早该知道师父你没个正经,修阴阳道的有几个成仙的,修得大成也不过就是咱们这样的邪修。”
阴阳道修士也有成仙的,不过阴阳道是靠降鬼攒功德,同时辅以丹药增进修为,跟太微道修习内丹的修炼方式相比,成仙的几率便小多了。
“欸欸欸,慎言,我不炼尸,可当不起邪修这个名号。”周显摆摆手,颇为无奈。
倒不怪周显“谦虚”,邪门歪道他虽然也研究了不少,但他的确是不炼尸的,阴阳道的道法本就五花八门,并不是人人都靠炼尸天下无敌,只是他身为周道临之子,仿佛天生就该子承父业,没人知道周显邪修的名号是怎么传出来的,好在他偏居一隅,与世无争,这些年倒过得清闲。
直到六年前,十七岁的苏灵浑身是血,只剩最后一口气找到昆仑西,跪了三天三夜想拜他为师。
他认出苏灵是故人的孙女,她那祖父苏旷,正是他的师兄,那时周道临的七星派还如日中天,他们一群师兄弟也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从来不问世事的周显,鬼使神差地将她留下了。
“蕙芷草我没有,这些药你先拿去给他内服外敷,”周显说着,递给苏灵一方檀木药盒,“他身上许多旧伤,还有天罡阵留下的咒印,纵使他灵力深厚,可一到雨天,应该也疼的痛不欲生。”
片刻不敢耽搁,从周显的天机阁取了药来,苏灵一路小跑直奔莲花阁。
一袭白衣的小男孩正乖巧地在门槛上坐着,低头沉思,麒麟已经又化作小猫般大小,在那男孩脚下嗅来嗅去。
是那个跟着陆修一道来的小雪团子,他眉清目秀,安安静静,像一朵小小的白莲。
跟陆修那个样子一般无二。
苏灵呵呵冷笑两声,走到那小雪团子面前。
雪团子见有人来,施施然起身,对着苏灵毕恭毕敬行了一礼:“灵运道长。”
行完礼,他的背又挺直了,冰清玉润,品性高洁,很好,好得让人生气。
苏灵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道长话,我叫陆长留。”
陆长留,果然是姓陆的,那小长留看着五六岁年纪,往前推算,六年前霜林一别,若那之后陆修娶亲,正好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
思及此处,苏灵一笑,那笑容阴恻恻的,她伸手捏了捏小长留的脸蛋,转身进屋了。
听见响动,榻上熟睡的人也转醒了,他微微起身,斜靠软枕,目光如水,望着眼前那片地面。
苏灵看着他沉静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雪崩那刻,前世今生在她脑海中过了一遍,她知道那雪埋不住陆修,但她很怕,怕今生今世,再也无法相见。
可眼下他活生生在自己面前,却平静的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苏灵把药盒重重往桌上一拍,看他卷起衣袖的左臂,那左臂在肘处被齐齐削断,只剩半截,对于陆修这样二十多岁便登峰造极的天才修士,她无法想象这些年他是怎样过的。
“你这手臂是怎么弄的?”苏灵劈头便问。
陆修垂眸,若无其事地将衣袖翻了下来,盖住那仅剩的半条手臂,淡然道:“三年前降服妖兽所致,早已无碍了。”
他心虚的时候便会看向地面,从前如此,现在仍是,苏灵知道他说谎了,他不愿说,她便不问,只随意点点头。
须臾,陆修抬眼,眼底风平浪静,规规矩矩道了一声:“多谢。”
只觉气血倒涌,苏灵死死瞪着他,冷笑道:“多谢?很好,不用客气。”
陆修对她言语中的怒气置若罔闻,自顾自点点头。
连连冷哼三声,苏灵咬牙切齿道:“我以为我与陆仙师即便无男女之情,也算是莫逆之交,如此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陆修道:“如若不是,我便不会来寻你了。”
苏灵一噎,她已经想好了数句刻薄言语,想跟他激战一番,可他这般软绵绵一句,倒让她没了脾气,只能敛声道:“既是如此,你不必跟我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