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淡然道:“慕容小姐的事我并不知晓,也不该关心,我从来不爱看雪景,我站在雪中只是为了看人。”
他知道慕容嫣所说的雪景是何意,苏灵长阶证道之时,他在不老峰的长明殿前守了七日七夜,风雪无阻,他不能相救,那就陪她一起在雪中也是好的。
“你看的那人是苏姑娘吗?”慕容嫣的眼角微红了。
陆修不答,眼波中流溢出的坚定却胜似回答了她。
慕容嫣有些急道:“苏姑娘少年心性,对她那些亲朋伙伴都是一样好的,你怎知自己不是一厢情愿?”
陆修平静而肯定道:“她待我不同。”
回到玄清派安排的住处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今日是霜林集会的第一日,各派门众可自行游览,明日才是正式集会。
夜里的风灯有些晃动,摇摇曳曳如同鬼魅的影子,她躺在榻上,心中想着许多跟鬼有关的事,包括最初出现在风陵山庄的那只生魂厉鬼。
自厉鬼现身那夜起,风陵山庄被苏暮山翻了个底朝天,却半点炼魂的影子也没找到,那厉鬼再没露过面,半年多过去,江湖上也竟没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这正是苏灵想不通的地方,一开始她猜测,背后之人借风陵山庄琼花夜宴之机放出厉鬼伤人,以此造势,将这盆脏水泼到苏家身上,可目前来看,此事蹊跷,不像是直接奔着污蔑苏家来的,更似另有所图。
她忽然想到,那晚曾在清溪涧的草丛中捡到一缕厉鬼身上的黑雾,后又把那黑雾置于养魂的乾坤盅中滋养,想罢,她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镂空物件,打开铜盖,里面的黑雾已凝成了一个亮白的小点,那是精元,魂魄之本。
苏灵心中一喜,若是真能将这厉鬼的魂魄养出来,便能知晓谁是背后的炼尸人,只是如今精元尚小,化成魂魄还得有些时日,她不确定在这之前是否会有人发难。
不过若当真有人为难倒也不怕,这次霜林集会,风陵山庄做了万全的准备,苏暮山、秦婉儿带领精锐弟子前来赴会,另有二百名门人守在孤鹜山山门之外,苏旷、冷松吟和剩余弟子守在风陵山庄,若有危险情状随时来救。
眼下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一夜多梦,片刻不得安睡,以致翌日宴会之上也是精神萎靡,无精打采。
玄清派作为东道主,掌门孟照安和一众长老落座东方,陆修也在其列,苏灵克制自己的目光绝不投射在他身上,故而一直不看那边。
紫泉宫和风陵山庄落座玄清派下首,一左一右相对而坐,苏灵看了看,紫泉宫那边出席之人不多,为首的只有慕容嫣一位,慕容昭和紫泉宫两位天师都不在列。
苏灵心下生疑,低头思索,眉心不自觉蹙了起来,加之本来就神色恹恹,如今旁人看她只觉她憔悴不堪,奄奄一息了。
倒也不止苏灵是这个状态,众多小辈借此时机聚在一处,昨日玩得过火,深夜里还能听见打牌及喝酒打闹声,想必都睡得不早,今日听着长辈们商议修仙界大事,也觉得甚为枯燥,百无聊赖,都是强忍困意,神游天外之状。
直到两个极为敏感的字落入耳中,苏灵这才回过神来,眼神锁上正在说话的奉元道长,只见他落在席间,虽端坐着,却有随时随地剑拔弩张之感,嘴角噙着一丝鄙夷:“旁的事都议了,近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炼尸之事也该议一议了吧。”
原本无精打采的听众听闻这句话精神都随之一振,双眼登时炯炯有神起来,无数双眼睛看向风陵山庄众人,最后目光都落在苏暮山和秦婉儿身上。
承受着众多目光的洗礼,阿蘅当即大怒便要起身,苏灵拉住她的手:“先别失礼,以免让人抓住错处。”
风陵山庄炼魂一事最早出现在江湖报刊上时,众人只当是野闻佚事,并未太过上心,可很快这类文章便铺天盖地而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但凡传得绘声绘色之事都不会是空穴来风,风陵山庄作为修仙界的顶流世家,有苏旷冷松吟两位绝顶实力的天师坐镇,哪怕修得是为人诟病的阴阳道,也一直是高高在上,屹立不倒,早就惹人不满,如今有这样的好戏看,自然只怕这把火烧得不够旺,也想来填一把柴。
奉元话音落了,也看向苏暮山,却见他和秦婉儿只是对坐饮茶,并不接话,仿佛此事与他们毫无干系,当即讥笑一声:“苏庄主,此事你该最清楚,便先说吧,以免稀里糊涂定了罪,你要倒打一耙没给你风陵山庄澄清之机。”
苏暮山这才抬眼睨他,好似听到什么好笑之事:“我竟不知霜林集会的议事章法何时改了,今年是孤鹜山做东,主理之人应是玄清派新任掌门孟照安,何时轮到你说话?”
“你……”奉元面上一凝,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再者,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稀里糊涂,眼下此事毫无眉目,仅凭一些江湖撰文,在你那里便定了我的炼尸之罪,你可亲眼所见?抑或是有旁人耳闻目击?”
奉元怒道:“苏暮山,不要强词夺理!”
苏暮山冷笑一声:“我问你是否亲眼所见,回答。”
奉元脸色涨红,火冒三丈,咬牙切齿道:“虽然不是亲眼所见……”
“那就对了,”苏暮山起身,大袖一挥,“无凭无据便可定罪,那还有何好议,还有什么罪名不如一道说出来,各位一起商议如何处置我风陵山庄便罢了。”
苏暮山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见他一怒,众多仙门不免紧张起来,苏氏家主炼尸虽是他们想看的故事,可若真得惹恼了他,无缘无故受了牵连也是不值,便纷纷出来劝解道:“此事重大,若无实证还是慎言为好。”
孟照安听得这些劝告声也终于开口,笑道:“两位前辈何至于此,不过是些江湖传言,不该扰了诸位集会的兴致,那些无名刊籍的确该整治,我孤鹜山先做表率,日后辖地之内的书坊绝不再出此等妄言,也望各大仙门加以管束,已还风陵山庄清白。”
“当真清白吗!”一声厉喝从远处传来,众人循声一望,只见松阳派的远亭道长御剑而来,面色悲愤,一身道袍已碎成布片。
他将一落地便大喝道:“苏暮山,你这小人!”
窃窃私语之声逐渐响起。
将他的狼狈之状上下打量一番,苏灵已经隐隐感到不好,起身站到苏暮山身边,苏暮山看着他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孟照安起身略显惊讶道:“远亭道长,您可是知道些什么?”
闻言,远亭道长恨恨望向苏暮山一声闷哼,抬起双臂,长袖溜至肘间,露出手腕上两道颇深的血痕,一看便知是绳索捆绑的痕迹,愤然道:“苏暮山,我念你女儿救过我儿秋声的性命,错信了你,原来你果真如传言所说,是这等炼尸纵鬼,危害人间的孽障!”
一股热血冲上心头,苏灵上前一步:“远亭道长,休要含血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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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除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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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他走到苏暮山面前,愤然指向他,“世人皆道你风陵山庄师承命录天师一派,本就心思不纯,罪恶深重,偏偏我还执迷不悟,想与你交好,险些命丧你手!”
苏暮山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抬手拨开他指过来的手指:“卓远亭,别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我不想看你惺惺作态,要杜撰何事,直接说吧。”
远亭道长勃然大怒,向众人道:“昨日早间我收到苏暮山的亲笔书信,信上墨迹未干,邀我在孤鹜山小眷池一叙,商讨他最新研究的术法,我被他蛊惑便去赴约,路上竟被风陵山庄的弟子掳走,今早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房中,捆住手脚,两名风陵山庄的弟子正在商量苏暮山要如何将我炼尸之事,幸得我技高一筹,那绳索困不住我,趁他二人不注意,这才逃了出来!”
人群中登时一片哗然。
有人道:“这事儿根本不稀奇,我看那些指向苏家的文章就是真的!”
一人应和:“你们还记得苏灵吧,她用血祭之术操控恶鬼,这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修阴阳道的能有什么善类。”
这句话说的声音不小,在场许多人都听见了,这些闲言碎语苏灵早就听惯了,倒也不曾往心里去,倒是一直沉默的陆修面色一沉冷冷扫视过去,顿时让说话的那位修士如鲠在喉,低下眼去左顾右盼地掩饰起来。
孟照安面色微凝:“远亭道长,此事过于骇人听闻,不可妄言,您慢慢道来。”
听完这番控诉,苏暮山别过眼去,仿佛面前有什么脏污,让他多看一眼便觉得恶心,秦婉儿施施然起身,对远亭道长冷冷道:“如何证明?”
仿佛准备好一般,远亭道长从袖中利索地摸出一页纸张,展开现于众人面前,激奋道:“这便是证据,苏暮山的亲笔信,共计三十六个字,正是他的笔迹,诸位一看便知。”
秦婉儿一笑:“不足为证,有擅长模仿笔迹之人并不稀奇。”
“那这纸呢,这是你们风陵山庄独有的青瓷纸,这墨迹有松香,正是风陵山庄的松水墨,这可抵赖不得。”
秦婉儿道:“昨日早间,暮山已到达孤鹜山,他难道会随身带着风陵山庄的笔墨纸砚给你写信吗?”
“……”
“况且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暴露,万劫不复,暮山为何会交给连人都看不住的弟子去做,他若真想将你炼尸,何不在路上悄无声息地截杀,而是在孤鹜山霜林集会的众目睽睽之下做得如此明显,此事过于漏洞百出,恕我不得不揣测你此言的目的。”
秦婉儿的目光一向很冷淡,此时更是能凝出霜来,远亭道长被这一问也是问住了,默了半晌后听见孟照安接言:“远亭道长,事实当真如苏夫人所言吗,你若是蓄意攀扯风陵山庄,你们两家的仇怨怕就此结下,我等作为外人倒是保不了你。”
远亭道长本在思索昨日发生的种种怪事,也觉得有些疑虑,经孟照安这一提醒,登时反应过来,反正已和苏暮山结了仇怨,若此事被推翻,恐怕会遭到反扑报复,后果不堪设想,倒不如一口咬定落到实处。
当即大骂道:“我攀扯风陵山庄?我这一身的伤难道是假的吗?松阳派与风陵山庄无冤无仇,我为何要蓄意陷害?你们苏家人各个伶牙俐齿,若不将炼制的生魂拿到你们面前,你们到死都不会认的!可不管你们认与不认,苏氏一门都是邪魔,蛇鼠一窝,人人得而诛之!”
语毕,又是一阵不小的骚动,一向与苏暮山交恶的清都城主许方易此刻站了出来,面色十分凝重:“我一向不喜阴阳道,与苏庄主也有些过节,他这人性情刚直,不懂变通,得罪的人数不胜数,可若说他干那炼制生魂的勾当,我决计不信,不过我看远亭道长所说也不像有假,既然是风陵山庄的弟子将他掳走,那便查出那两名弟子姓甚名谁,为谁办事,是苏家之人还是乔装打扮,总该查明之后再做定论。”
许兰阶站在他父亲许方易身边应和:“诸位长辈有昭昭之明,想必定能让此事水落石出,不让一人蒙冤受屈。”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苏庄主,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实话实说吗?”不知何时,慕容昭翩然而至,在众人或惊奇或错愕的目光中站定。
他这句话不免又惹来许多七嘴八舌,窃窃私语声中,慕容昭继续侃侃而谈:“我早前便听闻苏庄主炼尸的传言,一直不敢相信,但在下身为修仙之人,此等伤天害理的大事岂敢怠慢,便暗中调查,近日终于有了眉目,苏庄主在江湖之上素有威名,若能当众人承认错处,保证日后绝不再犯,那我等也不会再行为难,此事就此作罢,不知苏庄主可愿回头是岸?”
他神情肃然,说得甚是言之凿凿,连苏灵听了甚至都要怀疑他所言是非真有其事,果然晚明派崔崇挺身而出,应和道:“苏暮山,你可有话要说?”
苏暮山冷笑数声,要他自己承认莫须有的罪名,那这怨屈恐怕永生永世都无法洗清,此事就此作罢?怎么可能?
见苏暮山不做声,慕容昭痛心疾首:“朗朗乾坤,自认清明的修仙界竟出了苏氏这等妖魔,我等与苏庄主为伍多年识人不清,如今想来真是汗颜无地,羞愧万分。”
孟照安忙过来迎,急切道:“慕容宫主此话怎讲,不妨在众人面前说清楚些,既然苏庄主不领情,你又何须再给他留颜面?”
崔崇应道:“慕容宫主,你性情温和,太过慈悲,苏氏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为了修仙界的安宁,切不可对他们有仁慈之心啊!”
慕容昭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好吧!”手中折扇一收,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咒文的封魂袋,面向众人,“诸位且看这是何物。”
袋口一松,一阵黑烟骤然涌出,不多时在地上凝成一团黑影,黑影当中,勉强可以看出有个迷迷糊糊的人形,该长皮肤之处却是浓浓的焦褐色,有花白的血肉从裂口处翻出,从魂魄便能看出这位死者死得很不寻常。
有人先反应过来,撕心裂肺般指着那黑影喊道:“生魂,是用活人炼成的生魂!”
人声顿时如同沸水,翻起一层又一层的热浪:“没错,就是生魂,我在昆仑山见过命录天师炼制的生魂,一模一样!”
“可昆仑山那些鬼物不是都和周道临一起下地狱了吗,怎么会再现世上?”
慕容昭义正言辞道:“因为此生魂乃是苏暮山所炼,纵它在风陵山庄作恶,还伤了孤鹜山的陆仙师陆清明,我说的可对?”
那生魂体内闪闪发亮,依稀可辨有一道咒法的术痕,的确是陆修的上清诀。
那日陆修和厉鬼交手,厉鬼中了他一记上清诀不知所踪,他排查了整个苏家不见踪影,未曾想到今日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从慕容昭手中拿出。
孟照安骤然看向陆修,不可思议道:“清明,慕容宫主所说是否为真,你当真在风陵山庄见过这生魂,还被它所伤?那上清诀的咒印你抵赖不得,此等大事为何不禀报师父,而你后来竟还与这苏氏妖女交好,真是糊涂至极!”
陆修起身,看向孟照安的目光一沉:“我的确在风陵山庄见过生魂,当即便跟苏庄主一起上下排查,并未见炼魂之状,后来多番查探,这世上再无生魂的踪迹,如今这厉鬼出现在慕容宫主手中,请问慕容宫主是否同样有嫌疑?”
慕容昭丝毫不慌:“谁人不知,陆仙师跟苏庄主之女苏灵的关系并不一般,名为师徒,实则……”他无可奈何,颇为惋惜,“陆仙师怜香惜玉本是好事,可被妖女蛊惑心智实在为人不齿,为了帮苏氏洗脱嫌疑,你捏造事实,无中生有,同样罪大恶极,孟掌门,玄清派乃是仙门第一大派,你便放任这样的弟子不管吗?”
孟照安面色凛然,对陆修道:“清明,退下。”
事到如今,饶是很多事尚不清晰,可也知道了大概,此事跟慕容昭绝对脱不开干系,风陵山庄的生魂来的蹊跷,慕容昭用这生魂嫁祸苏家,在书坊大肆刊印污蔑的文章,引得人心惶惶,又模仿苏暮山的笔迹写信给远亭道长,假意绑架,让远亭道长当众揭露炼尸之人,手段虽然拙劣,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十分管用。
奉元道长方才落于下风本就心中有气,此时见苏暮山这般境地,不禁万分畅快拔剑喝道:“诸位同心协力,斩除苏氏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