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的右腿中了一剑,行动时不甚方便,一路上淋漓的鲜血也极易暴露目标,她推开苏灵,自己则站在原地:“小姐,你快走,阿蘅只能护你到此处了。”
苏灵脚步一滞,边说话边利用这个间歇在衣裙上扯下一块布条,紧紧扎在阿蘅腿部的伤口上,她极力镇定道:“一起走,若是真跑不出去也就罢了,只要有一线生机那就试试。”
阿蘅别过脸去,刚毅如她,如今也是流下泪来,无声地点了点头,拉起苏灵正要再跑,就见不远处竹影晃动,人声已经近在咫尺了:“这里有血迹,她们跑不远,搜这竹林!”
苏灵的心再次收紧,两人的脚步都定住了,只要她们一动,可能立马暴露,阿蘅递来一个眼色,长枪握紧,苏灵手中的符篆也即将出手。
竹林中漾起一道波纹,有人拨开树丛,脚步声越来越近,蓄势待发之时,忽而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诸位,我在那边看到了她们的踪迹,快随我来!”
宛如天降纶音,两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那是陆小白的声音!透过竹林的缝隙,一道雪白的身影领着一队修士逐渐远去,苏灵心中暗道:多谢,而后片刻不敢耽搁,拉着阿蘅继续狂奔。
她们不熟悉孤鹜山的路况,差不多一盏茶功夫才摸出竹林,面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临岸青山相对,二者之间恰是一道万丈深渊,天堑悬崖。
此地名为伏骸崖,顾名思义,伏尸百万,骸骨成堆。
不是什么好的地方。
正在此时,无数箭矢铺天而来,苏灵立即施展灵力抵挡,阿蘅长枪一扫,脚下瞬间便多了一层断箭的残骸。
“苏氏妖女,还想往哪里跑!?”一声暴喝传来,晚明派崔子兴带领门众御剑追至此处,落地之后,黑压压一大片,挽弓拉弦,做好架势,打眼一看,那些人里不仅有晚明派弟子,还有其他门派修士,其中不乏几位高手。
两人皆受了不同程度的内伤,苏灵的右臂在打斗中受到重创,无法挥剑,此时左手持剑有些微颤,她迎着烈风轻笑了一声。
崔子兴最见不得别人轻狂的样子,此时见苏灵不怕反笑,心中登时生出一丝不快,怒道:“死到临头,你还笑得出来?”
她和崔子兴没什么好说的,转身看了眼身后的伏骸崖,跳下山崖虽然九死一生,可总归还有一线生机,只是她站的那处离崖边有一段距离,恐怕她们还未飞到崖边,便已经被万箭穿心了。
崔子兴皱起眉来:“此处天堑峭壁,纵使你长了翅膀也休想逃出生天,放箭!”
一声口令发出,破灵箭宛若流星,御风袭来,苏灵早已拉起阿蘅的手腕欲跳悬崖,却被阿蘅重重一推!
她的身子轻飘飘宛如一只蝴蝶,跌落崖边的瞬间,她看见阿蘅血红的斗篷迎风而飞,长枪立于身侧,大笑道:“一死而已,我有何惧!”
冰冷的箭矢几乎同时刺入阿蘅的身躯,苏灵抬手一抓,却只能抓到无尽的虚空。
“阿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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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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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蘅!”撕心裂肺般喊出这一句,而后不断下坠,心痛的已经麻木,眼泪也流干了。
眼前的景色纷至退去,灰暗的群山,苍翠的松柏,全都迫不及待地钻入她的眼中,可这些东西全都不是她想看的。
她劝告自己,还不是万念俱灰的时候。
飓风刺得耳中生疼,下坠之感让整颗心都变得空落落的,尽力稳住心绪,瞪眼看着眼前飞速掠过的石壁,心中立即思索如何自救。
快速想了几种方式,刚要施用之时,身子却忽然跌入一团毛绒之中,那东西驮着她一个猛冲,而后贴着石壁,轻巧地飞行。
喉间一股铁锈味顿时涌了出来,擦去那口吐出的鲜血,这才睁开眼睛。
“灵鸦!”看着那流光溢彩的墨黑鸟羽,苏灵眼中温热,轻轻拍了拍灵鸦的头,“多谢你来救我。”
灵鸦不算猛禽,却于血雨腥风之中冒死救主,她们都在拼尽性命让她活下去。
调整一下坐姿,这才发现身上中了两箭,一处在左肩,一处在左腿,而且飞霜剑也不知哪里去了。
感觉不到疼,只有麻木,怔忪半晌才缓过神来,心中马上就被另一种情绪占满了。
手指难以抑制地颤抖蜷缩起来,深深没入鸟羽之中,心中的恨意和怨念正在快速生长为邪恶的幽魂,紧紧缠住她不得片刻松懈,眼泪不受控制地爆发而出,她哭得无声无息,甚至不能说是哭泣,而是身体在巨大的磨难当中生出了本能的反应。
她很想死,很想杀人,倘若能再强一些,此刻定要与这天下人同归于尽。
心如碎裂一般疼痛,右手紧紧攥住衣角,口中发出一声极其克制的哀鸣。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苏灵从不研习佛法,此刻却忽然想到这句箴言。
顷刻之间,她痛失所有。
但这一切还没结束。
苏灵擦了擦眼泪,心中默念清心咒,迅速振作起来思索接下来的事。
飞霜丢失,此时折返寻找太不现实,赶紧断了这妄想,去检查身上的伤口。
没有随身带着伤药,此处也不是处理伤口的好地方,两指一夹,折断箭杆,只留箭头在肉里,这样行动还能方便一些。
“回风陵山庄。”
一路低飞在山林的树丛当中,避开大道,二百里,一百里,越来越近了,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擦擦脸上的泪痕看向家的方向,本就沉到谷底的心彻底死了。
沉寂的夜幕里,冲天的火光宛如一朵绽开的红莲静静开在风陵山庄,不由分说地吞噬掉那里的一切。
浓烈的血腥味隔着很远便飘了过来,甚至还闻到了焚烧尸体的焦糊味,胃里登时翻江倒海,捧住胸口,强忍巨大的不适落了地。
她落在火海之中,目之所及,脚下皆是苏氏门人和紫泉宫弟子的尸体,地上焦黑的躯体在烈火地舔舐下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透明的油脂从尸身上涌出,挑动起更盛大的火焰。
“祖父……二爷爷……”
她翻过几具亲族的尸体,心中越来越冷。
那种死亡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她鼻间,耳边只有风声和火声,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不确定山庄里是否还有紫泉宫的人,苏灵隐藏在暗处,仿若魂魄离体,说不出一句话来,忽而,一道黑影从莲花池的方位腾空而起,转瞬便消失在夜色当中,他身法虽然飘逸,可姿态却有些别扭,一看便知受了很重的内伤。
那人有些陌生,可他手中那把滴着血的灵蛇剑苏灵认得,当即断定,此人是紫泉宫梁夜。
眼见山庄再无其他人,想必梁夜是留下善后的。
她不敢出声,闪身躲在树后藏了一会,确认他没看见自己不会再折回来,急速往莲花池那方跑去。
突然脚下一沉,心中咯噔一下,赶紧回身去看,却见是一身着紫泉宫道袍的弟子,他浑身是血,攥住了苏灵的脚踝,口中发出破碎的求救声:“救我……救我……”
一阵恶心在苏灵胃中腾起,干呕两声,马上就要吐出来,咳得眼泪直流,努力想甩开那人的手,惊慌道:“你别碰我,你别碰我!”
她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鲜血,一个将死的生命匍匐在她脚边,哀声求救,可那个人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她的亲族!
他该死,他该被千刀万剐!
脚尖一抬,地上一把沾满血的长剑落入手中,凶狠的一剑砍断那人抓着她的手臂,而后一剑又一剑地劈砍在那人身上,直到他变成一滩血泥,辨不出人形。
苏灵的眼中盛满了水光,滔天烈焰之中,她的身影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鬼,忽然不可抑制地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逐渐吞没在风声里,她的表情却没有一点开心快意,而是面如死灰,欲哭无泪。
继续向着梁夜离开的地方奔去,而后看见的那一幕,让她直接吐出一口鲜血。
一身月灰长袍的苏旷靠着游廊的彩柱上,胸口处染满了血,白发都被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祖父!祖父……”苏灵颤颤巍巍地扑了过去,到苏旷身边时脚下一软,已经跪了下去。
他的胸口有几处血洞,血流如注,致命伤却是五处极窄的剑伤,那是梁夜的灵蛇剑留下的伤口。
苏灵再也忍不住,这一日的故作镇定皆在此刻土崩瓦解,她压低声音,哭得撕心裂肺,而后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低语:“小灵,别哭了,我还没死呢,冷静冷静.......”
“祖父!你别吓我!祖父,呜呜呜”
苏旷微微张开眼睛,可瞳孔已经有些散乱了,他凝聚最后一股真气吊着性命,终于等到了苏灵回来。
不必问霜林集会那边的情况,苏旷就已心知肚明,风陵山庄这边集结了紫泉宫所有高手,孤鹜山那边也不会好到哪去,只要打着正义的幌子,自有无数热血之士冲锋陷阵。
眼见苏灵一个人回来,苏旷心中已经了然。
他时间不多,只能挑重要的说,怕她记不住,便缓缓道:“取下我腰间的玉佩,带着它去昆仑西归墟境,找一个叫周显的人,他会庇护你。”
苏灵颤抖地说不出话,可她也知道苏旷撑不了多久,手中不敢怠慢,去解他腰间那块镂空北斗七星雕纹的玉佩,边哭边道:“祖父,我能救你,我这就给你治伤……”
“莫说废话了,”苏旷平静地打断她,“记住了吗,我刚才所说?”
“记住了……记住了……”
“重复。”
苏灵抽抽搭搭:“昆仑西,归墟境,周显,他会庇护我,呜呜呜……”
苏旷怜爱地看着她,声音弱了下去:“别哭了,这些事非你能左右,一定要活下去,莫让这些奸人得逞,我把灵力渡给你,你定要勤加努力,好好参悟,足够让你在这乱世安身立命。”
说罢,两指搭向她腕间的神门穴,一股暖流自经脉中缓缓淌过,注入丹田之中。
苏灵无暇去管那些灵力的去处,肝肠寸断:“祖父,二爷爷呢?我父亲说他炼的丹药有问题,这才让苏氏族人心脉逆转,不敌仇人,果真如此吗?祖父可知道些什么瞒了我?”
苏旷轻叹一声:“你去昆仑西,出山前千万不要见他。把我的尸身烧掉,若被他人做炼尸之用,后果不堪设想。”又望了苏灵一眼,忧心道,“小灵,顾好自己,我走了。”
他永远那般云淡风轻,哪怕将死也平静地仿若出门游猎一样轻松。
数道流星划过黑幕,苏旷的周身隐约罩上一层灵光。
大火烧了许久许久,清溪涧那棵千年的巫颜树忽然开出满树的红花,可惜转瞬之间花便落了,纷纷扬扬的花瓣织成红色的雨,飘飘洒洒落了满城。
世人叹,那年二月,霜林集会,苏氏一门,无人幸免。
各大仙门同仇敌忾,以夜寒山紫泉宫慕容昭为首,斩妖除魔,终于再还修仙界一片清明。
前去围剿苏旷的两位天师,慕容白裳和李青梅皆成重伤,紫泉宫数位宗师之上的弟子殒命在这场腥风血雨之中,各大仙门感念其大义之举,堪为修仙界楷模,一起推举慕容昭为修仙界领主。
绝威天师冷松吟,不与苏氏妖邪为伍,挺身而出,大义灭亲,一时被传为佳话。
至此,大乱已平,一派祥和,风陵山庄则成了禁忌,没人再想提起。
大火之中,苏灵躲进苏氏祠堂,挖出伤口处的箭头,又草草上药包扎,离开风陵山庄前,苏灵对着列祖列宗发下血誓:“苏氏苏灵,资质蠢笨,学业无成,今山雨已来,家道飘摇,灵深知仇深似海,血债如山,待来日归来,定以血洗血,诛灭仙门!”
白日里她不敢出门,在城中东躲西藏了一日,晚间才又驾着灵鸦悄悄潜入孤鹜山。
这两日孤鹜山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妥善处置好尸体,又要清洗那一块块被鲜血浸透了的石板。
已近子时了,还有弟子拎着水桶泼洒防瘟疫的药水,一人明显不太耐烦,抱怨道:“苏家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作恶多端,你说死了之后会不会在咱们孤鹜山作恶?”
另一位弟子皱了皱眉,温和道:“快别这样说了,死者为大。”
苏灵不敢多看,匆匆避开人群,凭借记忆走到了伏骸崖。
星河如练,万丈星光之下,她抬眼看到了一块红色的血玉,静静躺在地上,仿佛一直在等着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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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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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阿蘅身死之处捡到一块血玉,她再没找到任何关于苏家的痕迹。
离开中原是在三日之后,各大仙门清理完战场忙着善后,各地的守备都松懈了许多,为了方便潜行,她没拿任何行装,只随身带了几块金子。
世家辖地之处都有眼线,留下任何痕迹都可能被人察觉,她不敢去药铺也不敢住店,夜里赶路,白日便藏身在树林间打坐。
苏旷那些灵力她一时难以消化,只能贮存在丹田之中,打坐时慢慢消解,此时来看,这些灵力非但未能给予加持,反而让她难于运功,如此一来,只得更加小心了。
东躲西藏地走了几日,终于过了天境河,出了中原地界。
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越往南走,越是山清水秀,俊雅婉约,同她生长之地大不相同。
傍晚下起小雨,江南之地的小河密网如织,天色暗了极易迷路,苏灵行走其中,绕了半个时辰,这才顺着一条小路拐进了一处镇子。
白墙灰瓦,傍水临居,河里行着小船,岸边的桃李结了花苞,远远一望,一片粉白。
数日来她都疾行赶路,夜不能寐,食不果腹,身上的伤恢复不好,加之急火攻心,这几日终是发起了高热。
眼下道路难走,强行赶路也得不着什么好处,她探了探自己的脉息,状况不好,不知是发热还是灵力的作用,身上总是忽冷忽热,当即便打算在镇上歇息一晚,磨刀不误砍柴工。
她压低斗笠,转身进了一家客栈,大堂里三三两两坐了几桌人,此处来往的修士不多,苏灵虽已换了常服,可周身高不可攀的气势依旧让她脱颖而出,把手中的铁剑往桌上一撂,苏灵淡声道:“一碗阳春面,一碟小菜。”
老板见她的穿着和佩剑都甚为普通,但气质不俗,心下了然,想必是什么落魄世家的子弟,他心思机敏,广结善缘,笑眯眯地亲自下去准备,不多时端了个托盘过来。
一碗阳春面,一碟樱桃鸡丝,一碟素烧茭白,还有一壶江南百姓家爱喝的桃汁酒。
苏灵抬眸看他:“是不是上错了?”
老板十分恭敬:“我见姑娘样貌不凡,气质出众,流落民间想必是一时遭难,出门在外总是心酸,我愿与姑娘交个朋友,这顿饭就当是我老金请你的。”
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摆在桌上,苏灵道:“金老板,无功不受禄,这是面钱,其他都撤了。”说罢摘下斗笠自顾自吃起面来,对那小菜和酒却是一点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