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摩拳擦掌,周道临起身道:“跟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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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仙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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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是要传授她功法,苏灵笑嘻嘻跟在身后,两人在一处高台前停下,定睛一看,这处高台乃是用古树的树桩雕成,高一丈宽一丈,色泽焦黑,闪着漆光。
两人一前一后从树桩的木阶踏上高台,只见正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兽骨王座,包着锦缎做成的织毯,苏灵探头往前一看,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宝座之上躺着一只普通大小,普通模样的狸猫,长条打开,呼呼大睡着,它的长相太过正常,正常到不像是地狱里该出现的东西,反而是人间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她看了片刻没看出什么玄机,这才往狸猫的身下看去,只见它身下平铺一物,像是一件清透的玉白纱衣,上书血红色符文篆字,宛如有灵光笼罩,影影绰绰,倒看不真切。
不等她看清楚,忽而听见周道临洪亮的一声指示:“跪下。”
苏灵本在全神贯注地探寻奥秘,这声冷不丁的“跪下”吓得她一个激灵。
跪下?跪谁?她没敢问,从善如流地跪在周道临脚边,下一刻就被周道临提着后衣领转了个个,她一抬头,正面向那只小狸猫,原来是跪它。
虽然理解不了,但高手一向有些奇怪,她小声开口:“不知我该怎么称呼这位狸猫师祖?”
周道临气道:“什么狸猫师祖!”
他走到王座之前,抬手将狸猫捞起来轻放到一边,而后将那件玉白纱衣拿在手中,使劲抖了抖。
一件红纹薄纱仙衣便展现在苏灵面前,原来是跪这件衣服!
待她看清了,当真是心头一震,修仙界的神兵灵器千千万万,数不胜数,却唯有那么几件无可替代,让人心心念念,魂牵梦萦。
眼前的素极仙衣绝对算是其中一件。
千年之前,阴阳道道祖李长夜得了一件白玉京仙人的道衣,刀劈火烧不能损其分毫,他又用自己的心头血混着赤霄在仙衣之上撰写《诛邪咒经》,画下镇邪符咒,身穿素极仙衣便可鬼邪不侵。
李长夜飞升成仙后,这件素极仙衣被传与每一代的阴阳道最强天师,传到周道临已历八代,他本想身故之前传给苏旷,只是没想到世事无常,他死得竟然那般突然。
苏灵双眼难掩震惊,她虽然有些虚名,也的确有点本事,可若作为第九代素极仙衣的主人,自认为是不够格的,不过这世上除了她也没有别的阴阳道天师,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恐怕今日真要让她捡了这个漏。
强忍着马上要笑出声的笑意,苏灵默默低下头去,尽量想一些悲伤的事情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得意忘形。
她近日遭遇的悲伤之事太多,叶剑寒的死,叶飞重伤,陆修失踪,没有哪一件能让她轻松的,这么一想,心中那份激动果然淡了许多,脸上也泛出了淡淡的悲伤来。
看着她又喜又悲的表情,周道临眉心紧皱:“你不要想些有的没的,严肃一些。”
被他一语道破心思,苏灵赶紧低头应道:“是。”
“想必你应该听说过这件素极仙衣,我平日里很是宝贝,今日就传于你,”他说话间还抖落了两根猫毛,将仙衣折成两折,颇为郑重地递到苏灵手中,“你如今修为尚浅,但天资远在常人之上,比之我那些徒弟,远甚他们,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担起复兴阴阳道的重任。”
他不爱夸赞别人,但苏灵的水准实在让他惊艳,“周道临”这个名字一直被作为修仙界评判天资的标杆,在他看来,苏灵就是第二个周道临。
苏家血仇,动荡乱世,阴阳道复兴,单拿出一件都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更何况苏灵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他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你若不想出去,就先跟我在这酆都地狱待着,我收你为徒,待你学上三年五载,登峰造极,仙人之下,不会再有敌手,再去报仇不迟。”
三年五载?苏灵暗暗摇头,三年五载之后,陆修恐怕已经投胎转世,她那些好友都被慕容昭杀得渣都不剩,天下修士皆被冷松吟炼成生魂,知名的天师要不就死,要不就投入慕容昭麾下,她还报仇,也一并投靠慕容昭算了。
况且,她也不会拜周道临为师,他于她来说,是位好师祖,可于天下人,却是名副其实的大魔头,无论如何,她都不支持这等所作所为,更不会拜他为师。
赶紧拒绝道:“多谢师祖好意,师祖不必担忧,我生来喜爱追名逐利,越是难做之事,我越要做成,倘若弟子不能复兴阴阳道,他日必自请来酆都地狱赎罪,不求转生。”
说话间,她那双手还举着,此刻已经有些酸了,赶紧又往前迎了一下,示意周道临赶紧传授仙衣。
地狱的风里有股花香,周道临不知自己还要在此处闻多少年的花香才会彻底消亡,今日见到苏灵,他终于完成了一直以来的心事,重担卸下,他却忽然有点孤独。
将手中的仙衣递给苏灵,隔着数十年,隔着阴与阳,一种名为“意志”的东西,终于得到了传承,本已寂灭到暗无天日的阴阳道,好似忽然亮起了一点火光。
苏灵的心中也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灯火,她好似看到幽暗的深处有一点星光,她知道,那是云冢为了寻她点起的引魂灯,她该走了。
苏灵双手接了过来,再看周道临时,眼眶竟然有点濡湿,一字一顿重重谢过,又好像发下誓言:“弟子定然不辱使命。”
临别之时,周道临抱着他的那只小狸猫远远站着,并不打算送一送她,苏灵见他下巴抬起,一副高傲的姿态,不禁一笑:“师祖,我师父他,他很想你。”
她口中的师父是指周显,当年她到了归墟境不久,就在暖阁之后的山丘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坟冢,坟前插着一块小木板,勉强算是墓碑,墓碑之上认认真真的刻着一只小猫,苏灵想,应该就是眼前这只狸猫。
那是周道临的猫,他身死那日,一直陪着他的那只小狸猫也死了。
七星派散了,阴阳道没落,世人也深受其害,周显是恨他的,恨到昆仑西连他的坟冢都没有。
苏灵见过几次,周显坐在小狸猫的坟前若有所思,许久许久,却不说一句话。
她知道,周显是想念周道临的。
想念记忆深处那个不着调的父亲,想念昆仑西兄弟和睦,他整日游手好闲的少年时光。
周道临别过脸去,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嗓音却有些哑然:“哦,是吗。”
苏灵笑了笑,冲他摆了摆手:“师祖,先走一步,不知是否还能再见。”
周道临背过身去,不耐烦道:“再见什么,阴阳道就你一棵独苗,若是再被天罚到地狱……这地狱是我们家的吗?!”
苏灵笑了一声,他们父子有的时候真的有点相像。
拜别了周道临,苏灵一路跟着暗处那盏引魂灯前行,云冢跟她有血祭契约,他若用自己的血点亮引魂灯,苏灵便可以看见。
身上的禁术已解,怀里还揣着素极仙衣,不怕尸鬼侵染,走得便快了许多。
如此疾行,不知过了多久,暗处的那道火光越来越近了,直到她通过一条逼仄幽深的通道,眼前骤然一亮,白光如雪,刚从黑暗出来的苏灵还未适应,赶紧抬袖遮住了眼睛。
与此同时,那道白光忽然熄灭了,四周寂静无声,苏灵落下衣袖,对着暗处唤道:“云冢大人,是你吗?”
一阵清风在面前拂过,携着淡淡的墨香,昏黄的烛火在眼前幽幽亮起,火光落在云冢苍白的肌肤上给他笼上一层从未有过的暖色,他手里提着一盏熄灭的引魂灯,微微斜着身子靠在洞口外的古树上,幽深的双瞳藏在夜影当中,让人看不清神色。
苏灵的心中瞬间升腾起无数感动,若不是这盏魂灯,不知要多久才能从地狱摸索出来,她赶紧走了两步,在云冢身旁站定,深深揖礼:“多谢云冢大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若用的上我……”
云冢淡声打断:“何必等到日后,你现在就可以报答我。”
苏灵立马严肃:“大人要我做何事?”
云冢站直了身子,挥了挥手,示意她过去,苏灵微一皱眉,侧耳倾听,只听他轻笑一声:“你以身相许。”
话音未落,苏灵双目弯,一掌就要拍在他胸口处,云冢抬手便将她的手攥在手中,轻轻按在胸口处,轻声道:“别碰,很疼。”
她本想挣脱,余光却突然瞥见云冢官袍的胸口处一块突兀的暗红,仔细一看,那处的衣料还有一处划伤:“怎么伤的?”
云冢不答话,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电光石火之间,忽然有了些记忆,她记得跌入地狱之前,有个红衣人抱住了她,而她却用一把暗器刺伤了那个人,那个人的身上就有淡淡的油墨味。
苏灵难以置信,脱口而出:“抱歉,当时中了百鬼缠身,不管怎样,都是我的过失,不知我该如何弥补才能让你解气。”
云冢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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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凌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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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人一向没个正经,许是斜阳楼的生意经营久了,身上自有一股风流气韵,说话做事也总不端庄,苏灵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立马用力把手从他手心中挣脱出来,义正言辞道:“别说什么以身相许,你是神明,我是凡人,本就有别,云冢大人别用这样的话愚弄我。”
手腕一翻,从袖中取出那枚沾着血的刀刃,正是刺伤云冢那把,递到他的手中,诚恳道:“你也刺我一下,这样该解气了吧。”
说罢,她把胸膛一挺,显得铁骨铮铮,云冢心中一凝,暗暗想道:她真是一点都不想欠我的人情。
“你我之间何必分得那样清楚?再怎样说,我还是你的灵随,该听你差遣。”
“自然要分得清楚,”苏灵目光炯炯,“我若用血祭召你,不过是损些阳寿,可这次我没召你,你救了我,我伤了你,欠了灵官这么大人情不还,我都怕遭天谴。”
云冢轻笑了一声,好像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跟陆清明也算得这样清楚吗?”
苏灵顿时一怔,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但还是仔细想了想,她跟陆修之间的纠葛早已说不清楚,第一次相见,她救了他,他也救了她,后来他们彼此相救了很多次,也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苦苦寻找对方,哪还能算得清呢?
犹豫片刻道:“我和他……”
“算了,我不想听了。”伸手掸了掸衣袍,又恢复了平日高高在上的姿态,将她手中的刀刃接过。
苏灵心想着挨一刀总比他日后翻旧账好受,便轻轻闭上眼睛。
他这才得以仔细看她的脸庞,看她是否又添了什么新伤,眼波流转片刻,却听苏灵问道:“怎么还不动手?”
此刻他已背过手去,转身大步向前,微微笑道:“你也不必跟我算这些。”
苏灵赶紧跟上他的脚步:“别呀,不做弥补我良心难安,这事恐怕要记一辈子。”
云冢脚下微顿,但很快恢复如常,走得大步流星,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那你就永远都记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子,才走到红霞深处的斜阳楼,刚跨进大门,便见鬼差蒋三千领着两个侍卫收拾着满地狼藉,苏灵瞬间又心虚起来,想必这也是她的大作,刚要开口致歉,却见另一位身形细长的鬼差高云汉一路疾行过来,抱拳行礼道:“大人,您总算回来了,有人来闹事。”
云冢抬眸:“哦?来者何人?为何闹事?”
高云汉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苏灵,又迅速垂下眼去,重重道:“孤鹜山陆清明,说是来找苏姑娘的,他一路从奈何桥打到咱们鬼府,我敌不过他,只能先将其稳住,现下他……”
苏灵耳中一阵炸响,在听到“陆清明”三个字时,心中登时风起云涌,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而后,一道身影在栏杆后闪出,定定地望了过来。
那人白衣盛雪,发带飞扬,左手垂立,右手持剑,鸾姿凤态,宛若姑射山中,步虚仙子,千金笔墨,难拓风骨。
他的眼眸泛着清浅的水光,毫不掩饰眼中的惊涛骇浪,虽未张口,可眼神中的相思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
苏灵当即断定,他能看见她,不是无目视物的神功,而是真真切切地在看着她!
云冢面色已有不悦,嘴角笑意一僵,微微偏头对高云汉道:“先退下。”
高云汉得令,赶紧带着几位忙得不亦乐乎的鬼差先行退下,院内瞬间静了下来,归于沉寂。
苏灵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却没说出什么话,日思夜想牵绊她的那人,终于站在面前,不仅如此,他变化甚大,且不说左臂生出,双目复明,单说那一身仙人之气,便足以令人惊骇,,若说他之前是仙风道骨,几欲飞升,此刻就是功德圆满,得道大成。
难道当真如她之前所想,九天神雷的天罚就是天劫,他已飞升成仙?
“苏灵。”陆修轻声唤她,一步步走来,清透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喑哑。
仿佛已经嗅到他身上的兰香,那一瞬间,苏灵只感觉全身的血液皆已凝固,脚下仿若千斤重担,不论往前走还是往后退都迈不动步子,直到云冢笑意盈盈地牵起她的手,轻轻握了握,这才稍稍回过神来。
她赶紧望向云冢,云冢对她笑了笑,示意她不必慌乱。
看见这一幕,陆修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眼前的两道红衣甚是刺目,苏灵那身甚至还是嫁衣的样式,两人执手相望,轻声耳语,登对极了,只是她那衣服又脏又破,一看就是受了很多苦,他的心中忽然生出气恼又慌张的情绪,本想问她怎么回事,出口却是:“受伤没有?”
苏灵的心立马就酸了,不仅心酸,鼻子也酸,强忍半晌才倒流回那些眼泪,心又狠了下来,之前寻找陆修的时候就暗暗发誓,再也不要理他,如今,也想那么做。
本来想问他当初为何不辞而别?这些日子去了何处?如何活了下来?为何身体上的损伤都复原了?是否已经渡劫飞升?
可眼下,她什么也不想问,心如铁石,坚硬无比,别过脸去不看他,冷声道:“没有受伤。”
然后再也不说一句话。
陆修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不辞而别,我会同你解释清楚。”
说罢,他对苏灵伸出手来,也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情,唤醒了苏灵内心深处的柔软,竟让她恍恍惚惚伸出右手,与陆修自然而然地牵在一处。
那一瞬间,她才忽然感到不对劲,她的左手还牵在云冢手里,右手又去牵陆修,眼下倒成了他们三人手牵手……
这还得了!
她赶紧同时撤回两只手,对云冢行了一礼:“大人,可否让我同陆天师单独聊聊。”
云冢看着她耳边微乱的发丝,抬手帮她轻轻捋到耳后,浅笑道:“好,我还要上值,你若想见我,随时用血祭叫我。”
他抬手时,衣袖随之下褪,恰好露出他腕间一圈淡红色的血祭痕迹,陆修看着那处,眉心已然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