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命运却没能眷顾我,天不遂人愿。
似乎良善只能叫我看上去更好欺辱。
我和他最终还是兜兜转转,一齐被卷进了无人能看明白的命运里。
第04章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不要知道太多事情。
但小叶子是一只令人讨厌的妖怪。
我愈是不愿看到什么,它便愈是要我看到。
“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小叶子非常惊讶地质问我。
它落在我的窗前,一身青色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只手长的尾羽轻轻一抖,似是湖面荡开涟漪,金点闪闪,波光粼粼。
总人叫人不由想起美人额间花钿,金箔点染,也是如此晶光闪烁。
《北冥万妖录》中记载:赤色多者为凤,青色多者为鸾。
北冥,传闻中极寒荒芜之地,凡人所不能至,境中唯万妖群聚,群妖皆信奉北冥十二尊主。
青鸾虽生在北冥,但这种鸟一年一半的时间都在外出寻找自己未来的伴侣,是一种极为忠贞的鸟。
在凡间名声极好。
有不少书中都记载着这种鸟美好的品质,但是实际上我在小叶子身上完全没看出一点来。
都说青鸾高贵优雅,喜甘霖,爱食鲜花蕊。
小叶子却没一点类似的气质,对这些书上说的青鸾喜欢的东西也都兴趣恹恹。
我问它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我下次好给它准备,它却从没同我说过。
它只说自己什么也不需要。
教我丧失了不少养鸟的乐趣。
我回房折了一段嫩枝给它。
它颇为挑剔地吃了,一面吃还一面发出怪笑,说:“离湫,那个小仙子可比你好看多啦。”
“我向周边的小妖打听过了,你那位夫君隔几日便会在净山上同她私会一回,持续了好几年了!”
小叶子叽叽喳喳说了好久,一点不在意我并不爱听这些。
我趁它说的兴起,偷偷揪下了它一点羽毛。
“喂,你听到没有!”小叶子终于发现我的神游,十分不满地啄了我一下。
我没什么表情,乍一听到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索性木着脸。
“嗯…… 听到了。”
芙灵,这个曾让我如鲠在喉的名字,我本以为在我和她再也不会见面。
没想到我竟和她孽缘如此之深。
小叶子添油加醋的描述中,我大致晓得了事情的经过。
几年前,芙灵不知怎么被鬼祟缠身,受鬼气侵蚀。
医仙说,唯净瓶杨柳可驱此邪祟。
恰巧我家附近便有座名为净山的小山,又有一处风气颇佳的书院。采折书院之柳,插于净山上。
这便成了医仙所说净山聚灵,柳枝打鬼,如此鬼邪自除。
我师父不得不经常去县里的书院折柳,而后栽在芙灵洞府前。
这数年来,未尝间断。
经过这些年的调养,近来芙灵身上的鬼气已除,渐渐大好了起来。
“我远远都看见了,那小仙子看你夫君的眼神分明就是爱慕之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真不害臊!”小叶子说。
我没说话。
关于芙灵的印象已经渐渐模糊在我的记忆里。
原剧情如此强大吗?
在我的干涉下,男女主的戏份都被我抢了个七七八八,芙灵却还是又一次喜欢上了师父。
我想起成婚那日,她看我的眼神,现在想起来,她眼中分明是不甘和忧怨。
我迟钝的心终于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痛。
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疲倦从心底涌上来。
但我压抑着,不愿去深思这疲倦背后意味着什么。
我分心调侃小叶子:“你消息知道得还真多。”
“那是自然,所有的鸟雀都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小叶子说。
我决定去它说的净山看看。
“走。”我对它说。
运气好,说不定师父还没回来,我还能当众抓到他俩,并严厉质问一下。
“我只是来通知你一下,你要去自己去罢。”小叶子哼了一声,然后便忽得飞走了。
我不知它是还在生气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愿意靠近我师父。
从前每次我师父快回来了,它就飞走了,相处这么久,它从不和我师父见面。
我说它怕我师父,毕竟妖仙不两立。
它非说它不是。
我和它,谁都有意没提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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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前吵架的事情。
*
我不认得去净山的路,于是我喊出了时媚鬼为我带路。
这些小精怪前些日子受我身上外溢的魔气影响,经我点化后凝聚成形,而后便一直簇拥在我身边。
我喊一声,它们便会出现。
时媚鬼是种很弱小的精怪,形成于山川水汽间,没有原型,能根据不同时辰变换成不同的动物,非常胆小,若遇到时媚鬼吓人,只要喊出它们的名字,它们便会吓得四处散开。
这三只时媚鬼我为它们取名为红一、橙二、木三。
此刻正是午时,据天时,时媚鬼可以在这个时候变作马或者鹿。
红一较稳重,我支会一声,它便变作一只漂亮的白色小鹿,伏身让我骑上去。
橙二和木三就在前面探路。
我骑在鹿上,不时吹来一阵橙色的微风,林间的树木也不时缠缠我的手指。
这是橙二和木三在同我玩耍。
时媚鬼心智不高,并不会说话。
我心情说不上多好,没有回应它们。
白鹿跑得很稳,一点也没有让我感到颠簸,吹来的风也渐渐变得很柔和。
到了净山,白鹿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净山远看果似一个斜斜的玉瓶,弧度莹润。芙灵暂居的地方在山顶微微凹陷的地方,此处是聚灵之穴,恰如玉瓶口。
于此处折柳插之,确是杨柳插于净瓶口。
白鹿似乎察觉到我的低落,用脸颊蹭了蹭我的手。
“你们回去吧,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
我一个人走在山上。
就像很多年前,年幼的我一个人背着破旧的小布包,背井离乡,一步步爬上云雾缭绕的青山,寻那凡人眼中看不见的仙门。
那时我不过是个混迹在乞丐堆里的小孩,他们都说亿万人中也不一定有一个有仙缘的,都只嘲笑我。他们并不信我可以找到仙门。
若再来一次,我都不知是否还有那样决绝的勇气。
最初那段日子并不好过。
我一个人行走在山间,四周寂静无声,渺茫天地间好似只有我一个人,那段日子最可怕的不是寒冷和饥饿,是孤独。
辗转无人的山林里,持续数月的寂寥无声,带来的是能将人逼疯的孤独和迷茫。
孤独了太久太久,我有时感觉自己和林内的一棵树、一株草、一块石头没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又感觉自己好像并不真正存在。
夜里听着山间的呼啸而过的风声,那种沁入骨髓的孤寂会带来一种深深的绝望。我清晰地感受到我在被冰冷的虚无一点点吞没。
那个时候,我曾一遍遍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我得不到答案。
那时,我看不清未来,也不知自己。
在那之后很久,我都再极少体会到那种孤独。
因为我有了师父。
在我将他当作师父的时候,这世间于我,便有了一点羁绊。
我曾以为,从那一刻起,我便不算孤单的一个人了。
但现在,在这一刻,不知道为何,我看着天边飘渺的云,我走在山间的林荫小道上,这一瞬间,记忆深处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又再一次涌上心头,那种莫名的绝望再次一寸寸勒紧我的心脏,叫我难以呼吸。
恍惚中我好像依旧还是当初那个蹒跚在山间不知未来的小孩,我还是一个人。
我听到熟悉的声音从洞府传来。
“师父,多亏了您这些年为我折柳驱邪,我的病已经痊愈了。”
“再过些时日,我就要返回仙门了。”
这声音如此熟悉,叫我一时恍惚。
是芙灵啊……
真的是她。
虽然早有准备,但真正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坦然。
我说不出那一刻心中泛起的刺痛,是因为师父的隐瞒,又或是因为嫉妒……
毕竟他们才是书中所说的天赐良缘。
是我强抢,费尽心机才插进了他们中间。
但这一点刺痛并不那么深刻。
或许我所求的不过是师父的一点爱,而这世上若仅言男女之爱未免浅薄。
只因为是芙灵才让我觉得难以忍受。
我心头的悲恸再度翻涌,我知道更深的哀恸和绝望并非因为这个,是为别的。
芙灵那特有的纤柔嗓音继续说道:“师父,仙门这些年都在等您归来。”
“您准备何时回来?”
这一问让我停在了门口。
仙门……
他们说的仙门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我等着师父回答。
但一瞬过后,师父并未回答。
又过了几息,他依旧还是沉默。
待我的鞋尖将地上掉落的一片嫩绿的柳叶碾成了碎泥后,他依旧没有回答。
啪嗒。
眼泪落进混着泥土被碾碎的柳叶里。
那种深深的孤独和绝望再一次向我袭来。
我知道他不会回答了。
在凡间十年夫妻,仙山上师徒相伴又五年,往事一幕幕皆化作根根尖锐的银针扎得心头鲜血淋漓。
年少时,我曾追着他,从山脚跑到了山顶。
云端的仙人诧异于我的执拗,这才驻足停在了崖边。
他轻轻看着我,问我这个凡人小孩,问:为何要这般一直跟着他?
我其实心中早为此准备了千种说辞,为这一幕,也谋划了万遍。
但不知为何,在那一刻,我看着他,竟一时说不出话。
我记得,渺渺山水间,他穿着的是一件浅青色的衣裳,那衣裳轻盈似云,又朦胧如薄雾。风轻轻拂过他水墨般的长发,微光落在他如画的眉眼上。任凭山清水秀,山水盈盈皆成了他的陪衬。
他低眉望向我的那一刻。
眼眸无悲亦无喜,唯有眉心白毫真珠散发着莹润圣洁的白光。
恰如神佛垂目,俯视苍生。
我大概被那一幕震慑了。
那神子仙衣飘飘如云雾,黑发飞扬似浓墨,周身仙气溶溶,华光耀目,眉心一点白毫珠灵光清透。
世间再好的画师也画不出那一幕。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片刻后,见我不答,他或许有些好奇,但也只是轻轻看我一眼,而后便一挥衣袖。
他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我为他,跌倒歪了脚,弄污了衣裳,汗水一次次湿透了后背。
我曾为这一幕谋划了千万遍。我天真又自大,以为自己真能算无遗策,谋划神仙之事。
我从山脚追到了山顶。
但他要离开我,却只需要那样轻轻地,一挥衣袖。
便什么也不会留下。
第05章
其实,我前段日子之所以那样虚弱,是因为这半年来我一直在给师父做一件衣裳。
这才叫我在撞见了喝醉了的何老二后竟无力还手,只得被迫显出原型。
这件衣裳是我自己拔下了大半鳞片做的。
我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如黑玉般的鳞甲还算坚硬漂亮。
用它做成的这件衣裳当刀枪不入、水火难侵。
我将自己细细密密的心意尽数缝进了这件衣裳里。
如今还差最后的浆染便完成了。
若师父知道这些,他是否能明白我对他的心?
他是否前几日便不会那样斥责我?
他是否……会稍稍动容?
我却不敢去想。
和小叶子半月前的争吵仍历历在目。
小叶子当时问我:“你以为你凭什么能让一位仙圣改变他的立场?就凭你做了半年的这件破衣裳?”
仙魔自古两立。
但我有什么办法,我除了替他做这样一件衣裳,其余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而今我所拥有的,尽是他给我的。
我这一身修为,我学会的每一道剑法、每一道符咒……我潦草而贫瘠的前半生都充斥着他的身影。
我从前一无所有,一无所知。
就算他身为仙圣,从前铢衣鹤氅、羽衣霓裳又什么未曾见过,这样一件衣裳他大概并不会觉得有多么稀奇。
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我心中哀恸愈深,话语都被滞涩在心间,一字也无法吐露出。
“何人在外?”
随着这一声,洞府内渐渐走出两道身影。
“师姐?”
许久未见芙灵,她穿着一袭白纱裙,眉眼间总似笼罩着些淡淡的愁绪,一双含情目中总似带着点点泪光,此番一病叫她瘦了些许,愈发显得她似弱柳扶风,不胜娇弱。
此番她站在洞府门口,白裙素净,却衬着她不施粉黛的小脸格外楚楚动人,惹人心怜。
芙灵这般模样,不知该让多少仙门弟子怜惜心疼。
我看着这二人,他们皆着白衣,又气质出尘,这般一看,简直般配十分,宛如一对璧人。
我不禁笑了一声。
芙灵这时说:“师姐……不知师姐到来,芙灵这些时日缠绵病榻,所以未曾前去拜访师姐,是芙灵思虑不周,还望师姐见谅。”
她看着我的眼神十分真诚似的,一番话也落落大方,颇为得体。
就好像她和师父这些年来背着我常常相见是很正常的事一样。
怨不得仙门所有人都喜欢芙灵。
当初她自拜入师门后,她很快便成了仙门人人都称赞的仙子。
人人赞她冰清玉洁,又夸她人品贵重,温婉贤淑。
那个初入仙门尚且天真烂漫的少女很快不见,芙灵在很短的时间就成为了端庄持重的云中仙子。
她是很多年轻弟子的梦中人,也是很多长辈批评女仙时说“看看人家某某”中的某某。
很多时候,芙灵代表着完美和绝对的正确。
可我实在厌倦了她这幅完美模样。
我看着只觉得厌烦。
在所有人眼里,芙灵做什么都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