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韵眼珠子瞪得更大了,她一直以为何妈是杜家的家生子,被买来的,那是夫家人把她卖了?火气一下直冲脑门,她怒发冲冠道:“这家人住在哪?咱们叫小荷去把他们一家子也卖一回!”
“这事有什么稀奇?穷男人日子过不下去,第一件事就是卖女儿,卖完了女儿就开始卖儿子,儿子也卖完了就卖田卖地,等到地也卖完了就开始卖媳妇。”何妈冷笑:“我这人记仇,跟你李叔成亲第二年我就提着刀去了一趟乡下。”
何妈这么多年想起来都有些心惊,当时怎么就那么恨,放着好日子不过也要跟他们同归于尽。
她说:“那年是冬天,我病了一场刚醒,外头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也没跟你李叔过在一处,天寒地冻,我拿着刮鱼的菜刀往乡里走,当时京里到处都是人,通通裹着烂棉花破锦被,满头灰地往里走,就我一个穿了身小袄子在往外跑。”
楚韵想了下何妈的年岁和她嫁给李叔的年纪,道:“京里地龙翻身了吧?”
何妈搂着人笑得更深,道:“妈妈知道你聪明……你说巧不巧,大翻身,皇帝还下了罪己诏,路上那么多抱着孩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四处讨口吃饭,还有好些狗头小官想欺负漂亮姑娘。”
后来她那把刀就送给那个姑娘防身了。
再后来,李福禄找到她叫了声——冬夏,把她拉回去了。
那时候是康熙十八年,杜容和约莫有三四岁,抱着糖葫芦在屋子里舔来舔去,听李叔说何妈家里人被地龙压死了,还拿着零花钱买了十桶粥让他们两口子拉出去做功德。
何妈为两个儿子念了经,回来就把杜容和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后来他长大了有出息了,又娶了媳妇。
何妈看少爷是儿子,看楚韵是自己,她笑眯眯地说:“恶人自有天收,我没做坏事他们也得了报应,京里地龙大翻身,那一家子都没了!尸骨无存!”
李福禄还跑过去找了下,想把两个孩子的尸骨挖出来,结果手冻坏了都没找到。
何妈心里恨丈夫,也被两个缩在亲爹背后不吭声的孩子伤了心,怕再生出不孝的东西,这一辈子都没再要孩子。
楚韵哇一声又想哭了,她搂着何妈说:“妈妈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呢,我要是早点知道,我就多听你的话了。”
“现在听也不迟。”何妈给她擦眼泪问:“那你去玩不要伤我的心。”
楚韵发誓:“绝不!”
何妈:“草深的地方水多的地方还去不去?”
楚韵连连摇头。
何妈:“看到毒蛇还跑过去对着它笑吗?”
楚韵抱着人:“我不了!我跑得远远的!”
何妈从袖子里掏了两个酸梅糖剥开给她吃,道:“那我们走吧,等会儿不要离开我知道吗?”
楚韵心里还酸着,拍着胸脯保证:“妈妈,我知道。”
这下上路她就分外操心了,不仅换了身干净的衣裙,还带了两个驱虫的香包,给何妈柯老丫一人带了一个,腰上还栓了一把小匕首,背上也背了个背篼,想着也给小荷装个什么碰到她衣角的东西回去。
准备充足,何妈也悄悄跟杜容和通了气。
杜容和只有一句话——去吧,多带几个人别受伤。
何妈这才放了心,她又不是傻子。她跟丈夫也是过了好几年才圆的房,三房就那么大,屋子里的动静能瞒过谁?
少爷光知道隔三差五叫水进去洗澡,但床单上是一点痕迹也没有,只有自己的裤子是湿的,太太那边都是她帮着圆的谎。
两个人既然没有圆房,再浓情蜜意也不能说是夫妻,楚韵没经验,她有!
这种时候更小在细致处留心,不能让男人觉得你不在乎他,不把他放在心上。
楚韵背着包出门了。
何妈拉着柯老丫在门口对她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简奶奶听说了这边的事,叫了几个老实可靠的媳妇陪她们一起去玩。她们是乡下妇女,跟早上来的那群有钱人家的女眷不同,漫山遍野都能去,就是要担心拐子和流氓。
一群人就不怕了。
大王庄到十里坡这一代两边都有些小山,沟壑纵横,丛林繁茂,小山坡里能吃的、能卖钱的东西也多。
楚韵教他们认女贞子、桔梗之类的中药材,女贞子京城长得很少很少,这个地方季节不适合女贞子生长,所以能找到的就更值钱。
小山坡里果子很多,大部分都是核桃,还有许多人在砍分心木。
这个卖了也值钱。
更多的是贴秋膘的小动物,兔子山鸡什么的,清朝人口在爆发期,但依然是地广人稀,动物比人多的古代。
柯老丫如今有些打不动猎了,但她能教楚韵打。
楚韵手上有些准头,当真打了一只下来,柯老丫提到溪边麻利地开肠破肚,捡了根树枝把兔子插着烤。
这兔子吃得肥肥的,就是因为太肥了跑不动才叫楚韵射中,一烤就流油,滴在树叶上嘶嘶作响,香得人直吞口水。
红肉慢慢变白,楚韵脑子里都是麻辣兔头、冷吃兔丁,红烧兔块,香煎兔腿,辣卤的兔肚也好吃,小小的一个,用高压锅压一下就软得很,有一点鱼泡的口感,很胶。
可惜,她出门没带这个,——大家都没想到她能射到兔子!
李叔提着兔子都说这兔子不祥得很,吃了要变呆瓜。
楚韵拿着弓箭拽着何妈在林子里上蹿下跳,想多打几只鸡兔,也想找找附近有没有什么香料能用来烤兔子。
何妈气喘吁吁:“你不是说要听话,不乱跑吗?”
楚韵理直气壮,笑:“妈妈,我带着你一起跑就不算乱跑了啊。”
何妈:“………………”
第061章 嫁妆
楚韵没有再捡漏捡到兔子肥鸡, 不过找到了一些香茅和紫苏叶,大王庄的妇女吃着都很高兴。
吃完了她们就跑去找桔梗,楚奶奶说这个最贵。
楚韵就拉着何妈柯老丫坐在河边说话。
楚韵问何妈想在外边还是想回黄米胡同, 胡同四季长春, 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够影响到里边。
外边就不同了, 楚韵:“我和小荷都要忙, 你也忙, 会不会没有你在胡同里开心啊?”
在杜家还有婆子小丫头可以使唤, 何妈想偷懒时, 不得不亲自做的事只有吃饭睡觉上厕所。
过来这边每天的饭都是她亲自做的。
何妈想了下说:“还是在外边好, 回家做奴才有什么好开心的。”偷个懒还提心吊胆的,在外边虽然有活做,但不怕了啊。
楚韵惊了:“杜家还有你怕的人?”
何妈:“老爷太太哪个不吓人?”
说到这里这话唠就刹不住车,说这回她出门搂了很多东西走, 杜老爷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口子, 那眼神简直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
要不是自己的卖身契不在他手里,何妈说:“搞不好我和你李叔都被买到山沟做苦力了。”
楚韵很久都没有再想起杜老爷杜太太的事, 虽然出来不到半个月, 但她已经觉得在杜家的生活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悄悄问:“他在家发疯了?”
写过来的家书可不是这么说的, 上边只交代他们好好住着,别打扰别人,还问了两句什么时候他们能过来亲自道谢什么的。
这算盘打得人尽皆知。
可李佑纯对他们都谈不上十分亲热,人家在外的交际从来没有邀请过他们过去,这可能并不是李佑纯的错,毕竟他是去干活, 大部分时间要考虑其他人的想法,他的想法排在很后边, 几乎做不得主。
要是他们把杜家人叫过来,就太不知好歹了。
何妈摇头:“他对家里几个孙子很厉害,找了几个先生回来,每天还要亲自检查他们的课业。”
说到这个她就有点慎得慌。
楚韵想起小荷的遭遇也心头一紧,杜大爷杜二爷跟小荷学的不一样,这两人多半不知道自己儿子学的是什么。
教育这种事不需要做得大张旗鼓,只需要在细微处不停给人下暗示,十年二十年下来,人就废了。
楚韵在新闻里看过一桩事,说一家封闭式儒学校觉得孩子在现代学四书五经伦理ῳ*Ɩ 纲常日子太苦,经常给他们在课间放一首流行歌。
这就是小孩儿唯一能接触到的外界潮流,小孩儿听得格外认真。
这所学校很快出了名,家长们纷纷在各种社交媒体上说孩子进来待几个月,出去后都十分听话。
后来官方过去调查,查到这个音乐上有猫腻,他们慢放了很多倍后用特殊的机器辨识出藏在歌里的一句话——要听老师的话,不听话的人会被抹杀。
每天课间、做操、大扫除、体育课都会放这首歌。这种暗示人肉耳不能立刻辨别,但久而久之就会像思想钢印一样烙在人心里。
在楚韵心里,杜老爷就是这种阴险的老杂毛,她问:“是只有男孩子有老师还是女孩子也有。”
何妈:“都有,他在外找了个女先生,我瞅了下一眼就认出来是宫里出来的嬷嬷,嬷嬷让家里几个女儿晚上都侧着睡,不让翻身,教的书也是遭瘟的烂书,成天教姑娘做孝女。荣姐儿还跟月姐儿一起同华姨娘一处。”
楚韵点点头,心里已经断定这老杂毛是看小荷不中用,开始培养下一代了。
荣姐儿和月姐儿,一个是外孙女一个长得不好,说起来这两姑娘在杜老爷心里才是真正不需要算计只需要疼爱的姑奶奶。
何妈说起这个顺嘴就说了杜薇,这个杜家下一代里,目前最聪明漂亮的姑娘,她说:“这孩子老遭罪了,偏偏已经十岁,在外头也是该学规矩的年纪。嬷嬷针对她,半夜悄悄站在门口点了蜡烛去看她有没有翻身说梦话,丫头也不好说什么。”
这事让人很不舒服,小丫头经常半夜被吓一跳,奇怪的是魏佳氏和闵氏竟然也允许。
楚韵想了下问:“杜老爷是不是给她们东西了?”
何妈小声说:“我听喜鹊说,家里要给学得最好的姑娘三十亩地,还说要多加两箱子嫁妆,这个钱都是老爷太太出。”
“给这么多嫁妆,难怪两个嫂子都答应。”
楚韵叹息,魏佳氏嫁妆本来就不算丰厚,闵氏的嫁妆也花了不少,京里厚嫁之风越加厉害,两人即使给女儿准备和自己一样的嫁妆,在今天也不够看了。
“这年头嫁妆不好女儿都嫁不出去,乡下都开始溺女了,早上来找你的那个戴大金戒指,嘴唇子厚得肥肠似的奶奶,她八个月的肚子刚小产过,我听人说是生下来是个姑娘,他们家老爷们儿说是嫁不起了,就悄悄弄死了。”旁边柯老丫听了半句,以为她们在说嫁妆的事也插话。
李家仆笑:“你说高奶奶?高奶奶是真小产,高老爷在外头弄了两个妾把她气得用杀猪刀去砍人,结果自己跌了一跤跌没了,那天我在高家跟收田租亲眼所见。”
楚韵心想,高奶奶溺女是不是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乡间流传出这样的传闻就已经说明,这件事即使不是在高家,也会在王家,在刘家,在孙家发生的。
乡下的奇闻怪谈从来不会是空穴来风。
柯老丫将信将疑,老头子万一老眼昏花呢?她跳过这个,又道:“简奶奶家大姑娘要成亲总是真的了吧?放在十年前,谁能想到里正家的大姑娘,因为凑不出十二台嫁妆,始终找不到好人家一直留到二十二岁?好不容易找着夫婿还是外乡里正的次男。”
次男能继承的家产很少很少。
楚韵立刻就有点同情简奶奶,眼看着女儿要出门,亲爹还被拉出去一拆田修路,要是把周围人的田拆了,到女儿成婚那天乡里乡亲的都不去脸不得丢到姥姥家去啊?
乡里许多人家都是秋收后成亲,这个不稀奇,最近四处都吹吹打打的,柯老丫还冲何妈笑:“过几日多半要来请楚奶奶去,奶奶要是去,你也跟着一起去,大妹子没来乡下瞧过人成亲吧?”
何妈点头,她跟前头那个死鬼丈夫是换的姑舅亲,成亲也很草率,一张房隔成两间,死鬼爹娘在外头半间吃饭喝酒,让他们在里头半间洞房。
这婚成的没意思,何妈记得可深了,来了杜家,半个娘又怎么样?说穿了还不是下人?
下人成亲一张红盖头几身新衣裳,院子里吃一日席就算成婚了,哪有什么亲友登门童子滚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