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婳则是满脸惊奇,眨巴眨巴眼:“原来阿娘和爹爹还有这么一段过往,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过?”
肃王妃回过神:“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很感人啊!”明婳双手捧着脸,乌眸亮晶晶的:“原来阿娘您这般爱爹爹,爹爹当时肯定也感动坏了吧。”
肃王 妃面皮发烫,有些后悔提及这么桩糗事,抬手推开女儿的额头:“去去去,长辈的事,你小孩子家家少打听。”
明婳捂着额头:“我都快十七了,才不是小孩了。”
肃王妃也不与她争这些,拿起帕子掩了掩唇角,言归正传:“如今你也知道这是陛下设的局,太子也如他所愿追了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话题陡然调转到自己身上,那与听旁人的故事是完全两种感受了。
明婳噎了许久,才垂下眼,闷声道:“我能怎么办,都和离了,等他醒了,叫他走呗。”
肃王妃柳眉轻挑:“你忍心?”
明婳抿抿唇角:“有什么不忍心,又不是我把他害成这样,他要怪就怪他父皇去。”
肃王妃静静打量了自家女儿好一会儿,无奈扯唇:“你们两个小家伙,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从前是太子迟钝倨傲,看不清自己的心,现下他过了那道关,你又嘴硬。”
“我才没嘴硬。”明婳反驳。
“若你真的毫不在意,方才为何那般急着叫大夫,一双眼睛也始终落在他身上,挪也不挪一下?”
“我……”
明婳咬唇,辨道:“我那是怕他真的死了,讹上我呢。”
年轻,正是最好面子的时候。
肃王妃叹口气,拉住女儿的手:“作为你母亲,我自是向着你的。只你与太子之间的这段纠缠,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今日阿娘也想在在局外人的角度,与你说道说道。”
“刺杀之事,他轻视你的存在,害你涉险,的确是他的罪过。但就冲着他最后关头,能豁出去救你这点,你要叫阿娘真的恨他,也实在恨不上。在阿娘看来,起码在那一刻,他是真心悔悟的。”
“毕竟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拿性命去冒险,何况他们那种人,旁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说是草芥也不为过。”
“便是你那夜真的遇害,我与你父亲最大的反抗,也是辞官隐世,再不替他裴氏卖命……但你二叔、三叔,谢氏一族其他人,他们或许也会心疼你的遭遇,却还是要在朝为官,继续守着他们的前程和日子过。所以就这份代价,哪就值得他堂堂太子以命相护了?我个妇道人家都明白的道理,以他的眼界与见识,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为何要冲出去呢?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你于他的不可替代,不可失去。”
“万佛寺的大和尚常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若那日夜里,没有他那一念之间的悔悟,阿娘早已失去了你,哪还能这般好好的与你坐着说话。”
明婳闻言,沉默下来。
鸦黑羽睫遮掩着她眼底的闪动,她呢喃:“阿娘真的觉得,他在意我吗?”
“你们俩从前是如何相处,我并未瞧见,不好评判。但就你们回长安后,我所闻所见,还有他这会儿躺在隔壁昏迷不醒来看……”
肃王妃道:“在意。比你以为的,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在意。”
说到这,肃王妃像是想起什么般,捏住明婳的手:“不过有个道理,你得一直记着。人心易变,无论是裴琏,还是日后你又遇上什么其他的男子,你都要记住这点。一个男人可能这一时、一年、三年、十年,对你真心实意,但也有可能在某个时候,突然变心了,不再爱你了……”
明婳面色微白,有些不懂母亲这到底是在帮裴琏说话,还是在劝她断情绝爱?
似是看懂她眼中迷惘,肃王妃稍作斟酌,解释:“阿娘的意思是,你不要过于在意一个男人是否会爱你,有空去琢磨那些,不如多想想怎样爱自己,对自己更好一些……”
明婳睁大了双眼:“阿娘,你怎么说的和皇后娘娘一样?”
肃王妃微诧:“皇后还与你说了这些?”
待得知明婳刚嫁去不久,皇后就与她说了类似的话,肃王妃面露感慨:“我没看错她,她是真心拿你当小辈来疼。”
婆媳天然立场不同,皇后能教明婳这些,属实难得。
“但我与她的见解,存在些许不同。就我而言,爱人先爱己这话的意思,不是叫你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不肯吃一点亏,不肯受一点气。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心,哪怕当了皇帝也有一堆不如意的事。这话是叫你哪怕有一日,你的父母亲友、丈夫孩子,你所在意、你所爱的人,都先后离你而去了,你也要有独立的、坚强的、好好活下去的心念与能力。”
肃王妃缓了缓,柔了语气:“不过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容易。尤其你还这样年轻,很多道理,都是得在往后的日子跌了跟头,吃了亏,才能一点点悟出来的。人来世间一趟,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这数十年的人生,便是一场修行……”
西域佛法昌盛,高僧云集,肃王妃闲来无事,便常去寺庙里听大和尚们辨经讲法。
经年累月的,心境愈发平和开阔,就连她身边的嬷嬷都说她,面相愈发慈悲温柔,神台上的白玉观音似的。
至于同一个道理,肃王妃和皇后娘娘理解起来,各有不同。
这与她们个人的性格、身世与经历,密不可分。
明婳静静听着,一会儿觉得懂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懂。
肃王妃见她一副云里雾里却还努力睁大眼睛听讲的模样,不禁好笑,抬手捏捏她的脸:“想不明白就以后慢慢想,若这么一会儿就想明白了,你也别当什么太子妃,直接剃了头发,去万佛寺当大贤法师了。”
明婳听出这打趣,赧然拂开肃王妃的手,想了想,又问:“阿娘,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在母亲面前,她不自觉又回到了那个寻求庇护的小娘子。
但这一回,肃王妃并未像从前那般给她支招,她只静静盯着小女儿的眼睛:“旁人的话,你只能做参考。路是自己走的,日子也是自己过的,你得学会自己拿主意,做决定。”
毕竟,父母兄姐也不能陪你一辈子。
明婳被母亲明亮而坚定的眼神给摄住,唇瓣动了动,还想再说,屋外传来嬷嬷的通禀:“主子,小娘子,殿下醒了。”
肃王妃撩起眼帘:“好,这便来。”
她抚了抚裙衫,施施然起身,见着明婳还一动不动地坐着,疑惑:“婳婳?”
明婳攥着衣袖,耷拉着眼皮:“阿娘去吧,我……就不去了。”
肃王妃眼角微抬:“要当逃兵了?”
明婳:“哪有。”
肃王妃:“那你在躲什么?他是冲你来的,不是我,难道这也要阿娘出面替你解决?”
肃王妃其实还想拿长子长女来当例子,说些诸如“你看你哥哥姐姐遇到这事,可会推着阿娘上前”之类的话。
话到嘴边,她恍然意识到,也不能完全怪小女儿,毕竟她与夫君对幼女一向娇宠,无论大事小事,都有他们夫妇,还有长子长女挡在这孩子身前。
当真是,养得太娇,保护得太好。
明婳迎上肃王妃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似是也明白了什么。
她霎时有些羞愧,捏着手指站起来:“阿娘,我错了。”
肃王妃没多说,抬手拍拍她的肩,“走吧。”
母女俩一道去了隔壁房间,推开门便是一阵浓郁的苦涩药味。
“这位郎君是长期情志不畅、气机郁滞,再加上连日劳累,一时气血攻心而导致的吐血昏迷。”
大夫道:“好在年轻,接下来好好吃药调理,并无大碍。”
说罢,便退下熬药。
肃王妃看向床上躺坐着的年轻儿郎,只见他一身单薄青袍,俊美的面容苍白如纸,一时间心绪也很是复杂。
她走上前:“殿下现下感觉如何?”
打从母女俩一进屋,裴琏的视线就牢牢钉死在明婳身上,再瞧不见旁人。
如今肃王妃开口问了,他才挪开视线,低声道:“叫岳母大人担忧了,小婿无碍。”
这称呼一出,肃王妃和明婳皆是一怔。
不过肃王妃很快便明白了——看来经过此番,太子是决意不肯撒手了。
明婳则是咬唇,暗暗呸道,不要脸,都和离了,还算哪门子小婿。
肃王妃以帕掩唇,不尴不尬咳了声:“殿下,此次所谓的坠崖罹难,实是个乌龙……”
裴琏背靠着竹青色迎枕,颔首,“小婿已经知道了。”
方才醒来,他便猜到八成是中了计。
而这样的布局,天底下也就只有他那位父皇能做到。
不是没有愠恼,但也只是一瞬。
父皇做这些,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给他一剂猛药,打破他的自欺欺人,叫他明白他压根就放不下谢明婳。
其实这局不是没有漏洞,单就那个摆满棺材的灵堂——
其余棺材他未打开看,便说天玑那个棺材,此时已是五月炎夏,尸首放着不出三日便会腐烂发臭。
而他在灵堂里只嗅到土腥味和桐油味,半点尸腐味都没嗅到。
这样明显的疏漏,他竟未能察觉,足见感情实在容易让人丧失理智。
但若是非得在理智与谢明婳之间选一样,那还是谢明婳吧。
那锥心蚀骨般的心痛窒息之感,他实在无法承受第二回 。
肃王妃见裴琏已经知道来龙去脉,且态度如此平和,一时也不知还要说什么。
默了片刻,她端着客气而不失礼数的笑,道:“那殿下待会儿把药喝了,好生休息,这气急攻心可不是小事,若不仔细调养,小病也会酿成大害。”
裴琏颔首:“多谢岳母大人叮咛。”
肃王妃被这一声声“岳母大人”叫得莫名发麻,捏捏帕角:“那你歇息吧,我便不打扰你了。”
说着,她从凳上起身。
裴琏在榻上抬袖,挹了一礼:“岳母大人慢走。”
“是、是,你别多礼,好生歇着。”肃王妃哪里受得起他的礼,毕竟这人可是太子,又是皇后的儿子,于公于私,她也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肃王妃要走,打从进门后就一言不发、安心当个跟屁虫的明婳也赶忙起身。
只不等迈步,身后便传来男人略显低哑的嗓音:“明婳。”
明婳肩背一僵,又听他道:“孤有话与你说。”
明婳:“……”
她看向肃王妃,肃王妃看向她。
对视两息,明婳无奈,好吧,谁叫这是她的孽缘呢。
肃王妃先行离去。
待房门阖上,明婳转过身,神色恬淡地看向床榻上的面容苍白的男人:“你要说什么?说吧。”
裴琏:“你过来。”
明婳黛眉拧起:“我才……”
不字未出口,便见男人捂着胸膛,偏脸咳了起来。
“你没事吧?”
明婳惊愕,见他佝着背咳得厉害,生怕他又咳出血,到底还是走去床边,又从袖中拿出块帕子:“很难受吗?我去叫大夫……”
还未转身,递帕子的手腕便被一把握住。
不等明婳反应,那修长的大掌使劲一带,她便跌坐床边,险些倒在男人身上。
“裴子玉,你又骗人!”
明婳一张莹白脸庞霎时涨得通红,羞恼地就要起身,哪知一向冷心冷面的男人却是一反常态,抬手将她圈入怀中。
虽然他昏迷那阵,暗卫给他稍作擦洗,换过衣袍,但未曾沐浴,男人身上还是有股淡淡的汗味。
明婳挣动着,头顶传来男人稍显虚弱的嗓音:“胸口还痛着,你若再推,孤保不齐又要倒了。”
明婳顿住,而后嘴角往下撇:“那也是你活该,谁叫你不松开。”
说是这么说,却不敢随便再推了——她可担不起谋杀储君之罪。
“你松开。”她催道,“别耍无赖。”
“孤说了,不会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