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男人还真是可怕,没政务处理了,却也没让自个儿闲着——
一直这么卷,他都不会累吗?
撇去这个插曲,之后一路因准备充足,倒再未出现过冻死马匹的事。
转眼又过了一月,车队总算进入北庭境内。
冬日的北庭空旷辽阔,除了雪,还是雪,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茫茫的白。
与裴琏同行的暗卫们虽也都是吃过苦的,但头一回来北庭,手足皆生出冻疮,还有患上雪盲症的。
裴琏也不例外,修长手掌生出冻疮,红烂一片。
同桌吃饭时,明婳看着他的手都觉着痒,可他竟能忍着不去挠。
她心下暗叹,是个狠人。
夜里刚把这事与肃王妃一提,肃王妃就拿出一瓶冻疮膏:“这是我特制的,仅此一瓶,你给他送去吧。”
明婳惊愕,抬手指了指自己:“我送?”
肃王妃斜她:“难不成这大晚上的,我去他房里送?”
明婳:“那就明天再给他,反正他那么能忍,也不差这么一晚。”
肃王妃:“你舍得?”
明婳偏过脸:“又不是我生冻疮,我有什么不舍得。”
肃王妃哑然失笑。
若真的舍得,又怎会在她面前提到冻伤之事?
作为过来人,她也没拆穿小姑娘的那点小心思,只吩咐婢子春兰:“你给殿下送去,就说每日早晚涂一遍,三日冻疮便能痊愈。”
春兰看了看肃王妃,又看了看明婳,见主子并未阻拦,忙抬手接过,转身去了。
翌日早上出发时,明婳刚坐上马车,车窗便被敲了两下。
她疑惑推开一条缝,外头凛冽的寒风立刻从缝里灌入。
随着风雪映入眼帘的,是年轻男人清隽如玉的脸庞。
他穿着玄色大氅,头戴同色镶羊脂白玉毡帽,冷白面庞也冻得微红,只那微弯的黑眸好似蕴着汩汩春水般,隔着苍茫风雪看向她:“多谢。”
没等明婳回应,便驱马朝前去了。
明婳怔怔阖上车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在谢那个冻疮膏。
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情绪在心底弥漫开来,她一会儿觉着那句“多谢”挺中听的,一会儿又觉得他拿到冻疮药会不会洋洋得意,觉得她原谅了他?一会儿又恍恍惚惚想到他毡帽氅衣的装扮,别说,还怪好看的,脸白的像是冰雪雕就,宛若雪中仙。
在这凛冽难熬的风饕雪虐里,腊月初三,车队总算抵达庭州界内。
“阿娘,再往前走一阵,便能看到庭州界碑了!”
铺着柔软毛毯的马车里,明婳趴在窗户往外瞧,一张小脸被风雪吹得通红,她却毫不在意般,满脸兴奋:“可算回家啦!”
“好了好了,快把窗子掩上,风雪那么大,你不怕冷,我还怕呢。”
肃王妃揣紧袖中的铜沉手,姣美眉眼间也满是笑意:“说来也奇怪,没到之前,我这心里就盼着快些到。真的到了,莫名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明婳阖上双层木窗,坐正身子,狡黠笑道:“您这是想爹爹了吧?您这回出来快一整年了,爹爹定是日也盼夜也盼,盼的眼睛都要干了。”
“你这没大没小的促狭鬼,竟还打趣起长辈来了。”
肃王妃伸手去拍她:“待夜里见到你爹爹,我定要让他好好管教你。”
明婳嘿嘿一笑:“我好不容易才回来,爹爹才不舍得骂我呢。”
肃王妃闻言,哑然摇了摇头,“你啊你。”
马车里虽铺着厚厚的绒毯,但架不住天寒地冻,车里没生炉子,依旧透着瑟瑟冷意。
明婳靠着肃王妃的肩膀,边贴在一块儿取暖,边问起父母对裴琏的安排。
肃王妃道:“你与太子和离的事,我并未在信中提及,打算当面与你爹爹说。至于安排,到了王府里,自是以贵客之礼待他。就让他与你阿兄同住在西苑那片吧,你呢,还住在你从前的院落,如何?”
对这安排,明婳自然没有异议。
倒是肃王妃轻轻抚着她的发顶,温声道:“不过,你现下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之前你说要晾着他,自五月离开长安,到如今回北庭,他也陪着咱们风里雨里走了大半年,这一路上的表现,你我也都看在眼里,周到细心、缜密体贴,实是挑不出什么不妥。就连咱们离开国公府时,你祖母和三叔母都悄悄叮嘱我,让我劝你收收骄纵,不能仗着太子性情温和,就对人家横眉毛瞪眼睛的,不知道的还当我谢氏女儿没礼数。”
“裴琏性情温和,我没礼数?”
明婳惊愕睁眼,很是委屈:“她们是没瞧见他先前如何待我的!”
肃王妃捏捏的手:“是,阿娘知道你先前受委屈了,但你祖母和三叔母不知前情嘛。”
虽是如此,明婳还是有些郁闷,垂睫咕哝道:“好人都叫他当去了,我倒成坏人了。”
肃王妃失笑:“什么好人坏人,在旁人眼里,夫妇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祖母和三叔母也是盼着你们俩能互相包容,琴瑟和鸣。”
稍顿,她言归正传:“说千道万,这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是如何想的?”
“婳婳,不是阿娘催你,实是殿下的身份你也明白,他是一朝太子,并非咱家赘婿。他能拿出一年、两年、或是三年的时间来挽回你,但绝不可能将一辈子都耗在北庭哄你。若真到那地步,莫说陛下和皇后了,我和你爹爹也是不答应的。”
这是事实。
明婳心里也清楚,只她也不知她到底要不要原谅裴琏——
她也不是那等眼盲心瞎之人,长辈们都看得出来裴琏的示好与体贴,这一路上的相处,她也将他的点滴改变看在眼里。
他待她再不似从前那般冰冷淡漠,天气冷了会给她添衣,同桌用膳会给她夹菜,爬山累了他会背她,下雨路上有水坑他便抱着她过,她若有个头疼脑热,他会给她送药、买糖……
他会记住她喜欢的颜色花样,买她爱吃的糕点果子,将她说的每句话都放在心上……
现在的他,简直与刚成婚时的裴子玉判若两人。
是以那日看到他手上生着的冻疮时,她心底的某处好似被针扎了一下,闷闷的,酸酸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与他说:“裴子玉,你回长安吧,别遭这个罪了。”
继续去做你一身清气、无情无欲的太子殿下,待在金碧辉煌的东宫里,锦衣玉食,风吹不着,雪也冻不着。
以你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高门娘子娶不到呢。
便是七老八十了,都能娶十七八岁的美娇娘,何必在这与她耗着。
明婳觉着,她的心好似一棵病了的树。
蔫蔫的,垂头耷脑,虽然还系挂着裴琏,却好似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一见到他,便咻咻冒出一朵又一朵欢喜摇曳的花儿了。
只她也是第一次接触情爱,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心绪是否正常,所以她下意识的选择逃避。
可今日,肃王妃问起她。
“阿娘,我.......”
明婳抿了抿干得有些皲皮的唇瓣,清澈明眸间是满满的迷惘:“我也不知道,我.......”
话未说完,马车摇摇晃晃停了下来。
母女俩皆是一怔,肃王妃正色,朝外问道:“怎么停了?”
答话的是采月,话语里难掩喜色:“回夫人,好似是咱们府上的府兵来接了,奴婢瞧见旗子了!”
肃王妃微诧:“怎么来的这么早,还没到界碑呢。”
采月道:“您稍等,奴婢下去看看。”
一阵咔嚓咔嚓的踩雪声后,采月的声音再次隔着车门传来:“是王爷和世子!他们一起来接了!”
肃王妃一惊,而后颊边溢出一阵甜蜜又无奈的笑:“这天寒地冻的,他们怎么都来了,也不嫌冻得慌。”
明婳却是迫不及待,掀开身上毛毯,就要下车:“爹爹一定是迫不及待想要见阿娘了,至于哥哥嘛,肯定是想我这个妹妹了!”
“哎呀,你急什么,外头冷,将毡帽戴上!”
“知道啦。”
明婳思亲心切,揣着毛绒绒的白色兔毛帽,边下车边往脑袋上扣。
相比于她的风风火火,肃王妃虽也思念丈夫和儿子,却是稳重许多,不紧不慢地穿戴。
车外,风雪潇潇,满目洁白。
明婳踩在雪地里,咔嚓咔嚓朝前跑去,果见那茫茫天地间,赫然立着一队整齐划一的人马,绣着“肃”字的赤金红底虎头旗在腊月寒风里,猎猎作响。
而那骑马立于前排的两人,正是一年多未见的父兄。
虽只隔着风雪远远瞧见个影,明婳的眼眶也蓦得红了。
她不自觉放慢了步调,心底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恰好裴琏也穿戴齐整从前头那辆马车下来,回头看到明婳红着眼眶的模样,他眸光轻动,提步走向她。
“怎么了?”他问。
“没、没怎么。”
明婳抬袖抹了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就是风太大,眯了眼睛。”
裴琏沉默片刻,抬起手。
明婳一怔,下意识去躲:“你做什么?”
裴琏动作微顿,却还是伸向她的头顶:“毡帽歪了。”
他替她扶正,又往下压了压,叫她戴得更加严实。
“都回来了,合该高兴些。”他低声道。
“我知道。”明婳看了他一眼,道:“我很高兴。”
裴琏看着她毛绒绒的帽子和毛绒绒的氅衣,她本就生着一张小巧巴掌脸,现下被这通体的毛绒裹着严严实实,愈发显得小脸尖尖,乌眸明润,活像是一只狡黠机灵的雪兔。
袖中的长指轻捻了捻,他克制着揉她脸蛋的念头,道:“走吧,去拜见你父亲。”
明婳嗯了声,低头看着路,与裴琏并肩往前走去。
另一头,看着那缓步从风雪里走来的一对身影,肃王父子也翻身下了马。
“那位便是太子?”肃王眯着眼问。
“是。”谢明霁点头,笑着看向那一高一矮的身影:“父亲,你看他们是不是很般配?”
肃王肃着脸,一言不发。
且说肃王之所以封号为“肃”,世人皆以为两点,一来他祖籍是陇西肃州,二来‘肃’字寓意贵重。
极少有人知道还有第三点,那便是永熙帝对好友的调侃:“你成日都板着一张冷冰冰的面孔,活像个阎王爷似的,只朕也不好给你赐‘阎’字,便赐个‘肃’字吧。”
这才有了肃王这个封号。
不过谢伯缙虽唤作肃王,但在戎狄人与突厥人眼里,那与活阎王无异,据说在异邦,提 其名可止小儿夜啼。
现下这位有活阎王之称的肃王爷,身披氅衣,腰别长剑,正面色肃穆地看向那茫茫大雪的前方。
按照高矮次序,他先是看到那身姿挺拔、风度矜贵的锦袍儿郎。
纵然隔着些距离,却依旧掩不住年轻儿郎俊秀的眉眼。
乍一看,恍惚回到几十年前,初次在北庭见到那被贬谪的废太子,如今的永熙帝。
这模样与身形,还真是像极了他父亲年轻时。
肃王心下暗评,视线又落向太子身旁那一袭雪白毛绒的小娘子。
他家乖乖小女儿。
男人一直沉肃锐利的目光总算泛起一丝柔和,只这柔和持续片刻,他又往两人身后看了看,浓眉拧起。
怎的还不见夫人。
肃王抿紧了薄唇,一旁的谢明霁小心翼翼觑着自家父亲的脸色,父亲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当了这么多年儿子,他还是琢磨不透父王的情绪。
思忖间,那对小夫妻也已走了过来。
明婳是跑着来的,“爹爹,哥哥!”
谢明霁也顾不上自家老父亲了,笑着迎上前两步:“婳婳。”
他很想像从前那般,抱着妹妹转几个圈,只现下——
视线瞥到明婳身后的高大男人,谢明霁很快敛眸,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子策兄不必多礼。”
裴琏上前托了把谢明霁,微笑道了句:“别来无恙。”
便松了手,大步走到那身形伟岸、威严凛冽的中年男人,敛衽抬袖,深深挹礼:“小婿裴琏,拜见泰山大人。”
肃王不像其他重臣或是封疆大吏,无论是他的地位,还是他的身份,都能受得起太子这一拜。
是以他并未急着叫这年轻的郎婿起来,只垂着眼皮,静静地审视着。
虽然妻子在信中并未写明,但成婚不到一年,太子便贸然离朝,陪着女儿千里迢迢省亲,绝对有内情。
且这内情,绝非小事。
再想到方才小儿女走过来时,虽是并肩而行,但太子的身形是朝女儿靠近,而女儿却是有意避开。
肃王几乎很快能肯定,小夫妻有矛盾。
且错在于太子。
再看面前神清骨秀的如玉儿郎,肃王眸色沉沉。
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事,竟将他性情最是温软的幺女气得跑回娘家?
“咳,父亲。”
谢明霁见自家父亲盯着太子,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忙不迭以拳抵唇,提醒了声。
肃王瞥了眼长子,又看向面前坦然平静、四平八稳的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