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婳不觉得她有那么好的运气,哪怕裴琏方才的话很是动听,叫她险些沉溺,但想到祥云阁里遇上的赵敬宇,忽又觉得“人心易变”,实在太难把握。
“无心情爱挺好的。”
明婳点着头,一脸肯定:“裴子玉,没准当朋友,比当夫妻还要长久呢?”
裴琏见她这副斩断尘缘、清心寡欲的模样,胸臆间好似堵着沉沉巨石般,既可笑,又可气——
偏偏他又无法怪她,因着这份可笑可气,皆是他一手造成,自作自受。
去岁的他,便是今日的她,木头一块,油盐不进。
而去岁的她,恰如今日的他,心心念念,只想得到她的爱。
因果轮回,现世报应。
裴琏倏地笑了。
“你…你笑什么?”明婳被他这突然的笑吓了一跳。
面前的男人没说话,只依旧垂着眼,哑声低笑,断断续续。
只笑了一会儿,他拧眉抬起手,用力地压在了心口,高大的身躯也似是不堪某种疼痛般,佝偻着躬下。
明婳见状,愈发惊骇:“你怎么了?别吓我。”
难道是被父亲打出了内伤?
这猜测叫她心中发紧,忙去扶他:“不去城西了,先去医馆……”
刚要喊车夫改道,纤细手腕便被攥住:“不必。”
明婳微怔,低头便见男人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庞转了过来,那双黑黢黢的凤眸里是掩不住的沉黯:“心病,医馆治不了。”
稍顿,嘴角又掀起一丝苦涩弧度:“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孤,心痛起来,竟是这般难受。”
就像有只无形的手牢牢攥着心脏,越收越紧,挤压出每一丝空气,绞干每一滴血液,使得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尖锐的刺痛,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偏偏那逼近窒息的痛意仿佛没有顶点,每当他以为足够痛苦,应当停了,那酸涩的痛意又如冰冷海浪般袭来,一阵又一阵,无穷无尽。
他宛若挣扎在苦海的旅人,飘来荡去,却始终寻不到一个解脱的彼岸。
“从前,孤也让你这么难受过?”裴琏哑声问她。
明婳迎着他晦涩的目光,默了片刻,道:“大部分时候算是委屈,还不到心痛的地步。”
稍顿,似是想到什么,她垂下眼睫,“真正觉着心痛,大抵是那回被刺客要挟,你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吧。”
那一夜的悲痛绝望,现下想起,心口还有些闷堵。
明婳强压下心底那冒出的酸楚,深深地吸了口气,掀眸看着他:“裴子玉,你那时真的混蛋。”
裴琏从她漆黑的瞳仁深处里,仿佛看到那日夜里哭到泪如雨下、嚷嚷着看错他的小娘子。
是啊,哪怕只是权宜之计,那字字句句,的确皆是诛心之言。
意识到这点,才将缓解的那阵痛意再次攫住了他的心,那肆意泛滥的痛意很复杂,复杂到他可以同时处理好些棘手繁琐的政事,却说不出这泛滥痛意中的有多少情绪。
总之,锥心蚀骨,痛不欲生。
明婳自也看出他愈发苍白的脸色,抿了抿唇,到底怕他自个儿把自己气死在马车上,宽慰道:“你先别想这些事了,我很难过的时候,就会寻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不然越想越难过……”
正想着给他支两个招,比如去逛逛铺子买买东西之类,马车外传来一阵哒哒靠近的马蹄声,马车也渐渐停下。
不等明婳开口,便听车厢外传来一道熟悉的清灵嗓音:“万老爹,你这是载的谁,要往哪里去啊?”
“大娘子,您可算回来了,老奴问娘子的安!”
帘外响起车夫万老爹笑吟吟的应答:“可巧了不是,车里坐的是咱家表姑娘和她郎婿,正要往城西去呢。”
“表姑娘?我家哪位表姑娘?”
“姐姐!”
明婳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男人的心痛不痛,难掩激动地推开车窗,探出半个乌发茂密的小脑袋:“是我啊!我回来了!”
腊月积雪的街边,一身朴素胡商打扮的明娓坐在马背上,瞪大了双眼:“你、你……!”
她难以置信般抬手揉了揉眼睛:“我嘞个乖乖,我不是雪盲了吧?”
“是我,真的是我!”
刚回北庭那日夜里,明婳就听父亲说已经派人去寻姐姐了,没想到这般凑巧,竟在街上遇上了!
自去年八月分开,如今也有一年多,现下看着这一身风尘仆仆男子装扮的明娓,明婳眼眶不禁潮热:“姐姐,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明娓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家马车里坐着的小娘子当真就是她远嫁长安的妹妹——
可她不是应该在皇宫么,怎么会出现在这?
无数个疑惑涌上心头,但又很快被这重逢的喜悦给压下,明娓笑着一击掌,“真的是你!”
她一边翻身下马,将缰绳往随行的侍从手上丢去,边笑容灿烂地往马车上爬:“我这成日在外头晒着,不黑才是有鬼呢,再说了,黑点好,黑点显得凶恶,脸白了在外头谈生意要被人压——呃?!”
“价”字还没出口,明娓掀帘便看到车厢里,那如巍峨玉山般的矜贵郎君。
一句脏话伴随着震惊在心底迸开,她弯着腰,撅着腚,整个人僵在车门,不知该进不该进。
真是见了鬼,太子怎么也在这?
相比于明娓的惊愕,裴琏无比平静,除了眉宇间仍蕴着几分沉郁,神态语气已恢复一贯的从容淡然。
他看向明娓,略一颔首:“姨姐。”
明娓:“……?”
完了,不是雪盲症,是误入海市蜃楼真碰到鬼了!
第094章 【94】
【94】
一直到被明婳拉着坐上马车, 明娓仍旧沉浸于那声“姨姐”带来的震惊之中。
若她没记错,去年在长安那少之又少的几次碰面里,这位金尊玉贵、清冷持重的太子殿下一直是唤她“谢大娘子”。
虽说“姨姐”和“舅兄”一样, 都是男方对妻子娘家人的寻常称呼, 可于皇室姻亲而言, 裴琏这声“姨姐”实在是过于热乎了!
明娓悄悄地搓了搓手臂那一层鸡皮疙瘩,很想问妹妹一句:“你的亲亲太子哥哥中邪了?”
但碍于大家同坐一辆马车,生生憋住了。
明娓其实不打算上车的, 虽然她很想上车和妹妹聊一聊,但于规矩礼数上, 她作为妻姐, 不方便与夫妻俩同乘一辆。
却也不知道自家妹妹今日为何格外缠人, 非得拖着她上了马车:“外头天寒地冻的,姐姐骑马多冷啊。反正马车大, 很够坐了。”
明娓无奈, 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一边尽量避免与那位太子对视,一边偏着脑袋瞪明婳——
你们俩口子待在车里你侬我侬不好吗, 拖我进来作甚!
作为双生子,明婳自也读懂明娓那副要吃人的目光。
她讪讪挤出一个笑, 又可怜兮兮眨眨眼, 以眼神回应:‘我也不想的, 姐姐你就陪陪我吧。’
每次明婳做错事, 或是需要明娓替她背锅时, 都是这个眼神。
明娓已经麻了, 恶狠狠瞪眼睛:‘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而后一秒敛起母老虎的眼神,朝裴琏干笑:“没想到殿下也在马车里, 贸然打扰,还请殿下见谅。”
裴琏神色澹然:“姨姐见外了,一家人,谈不上不打扰。”
明娓闻言,愈发毛骨悚然。
眼前这人还是当初那个清清冷冷、不近人情的太子裴琏吗?
当初在长安,他可没这么温和亲切好说话。
明娓一时摸不着头脑,直觉告诉她,这一年多肯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但这会儿她也实在不方便多问,干脆勾起嘴角扯出个尴尬而不失优雅的笑:“殿下太客气了。”
裴琏看出明娓的拘谨,以及明婳的有意躲避,便也没再说话。
左右他与这位谢大娘子并无什么可说。
明娓和明婳倒是想和彼此说话,但她们要说的都是不好当着裴琏的面说的,于是只得以眼神交流。
「叫你别拉我上车,现下好了,尴尬了吧。」
「姐姐就当陪陪我嘛,你最好了。」
「呵呵,不吃你这套。」
姐妹俩的眉眼官司,自也落在裴琏眼中。
先前他虽也见过明娓,却并未仔细看过她的模样,一是身份有别,二是他向来也不关注女子的模样——
现下在这密闭的马车里,尤其姐妹俩紧靠在一排,就这般大剌剌坐在他对面,他看明婳的时候,想忽视明娓都不行。
于是便也第一次看清楚了他这位妻姐的模样。
眼睛鼻子嘴,乍一看的确与明婳一样,但定眼再看,哪哪都不同。
明娓肤黑眉浓,眼利鼻挺,再加之这身梳着发辫的胡商打扮,不知情的还当她是肃王的第二子。
明婳则是冰肌玉骨,杏眸琼鼻,绿云堆鬓,袄裙纤娜,宛若盛开在皑皑高岭上纯洁无瑕的雪莲。
她坐在明娓身旁,竟也衬出一副小鸟依人的碧玉之感。
恍然间,裴琏想到皇后之前与他说的一句话——
“明婳不是嫁给你才这般好,是她本来就好,无论嫁去哪家,嫁给谁,她都是这般好。”
瞧,她连和男装的谢明娓坐在一块,都有种诡异的登对之感。
若非父皇那一封圣旨,没准她真的会嫁给那个赵敬宇,而方才在祥云楼的楼道之间,那赵敬宇扶着的也会是身怀六甲的谢明婳。
这念头甫一冒出,眼前也好似浮现明婳挺着个大肚子,靠在旁的男人怀中羞赧娇笑的画面……
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裴琏搭在膝头的长指也不觉拢紧。
明婳原本坐在对面和明娓眼神交流得有来有回,冷不丁察觉到那一道锐利视线落在脸上,她神色微顿。
待偏脸对上男人那双瞧不出情绪的浓黑眸子时,她一脸迷惑地蹙起柳眉。
谁招了他,突然这副严阵以待的戒备模样?
明娓也感受到这丝不对劲儿。
她如今也不是那等不知风月的小娘子了,一看裴琏那狼视虎顾、生怕有人与他抢夺的锐利目光,便明白过来,这是吃醋了。
欸,等等?
她是明婳的亲姐姐,又不是什么旁的的野男人,他这也能吃醋?
一时间,车内三人,各怀心思。
好在没多久,便回了肃王府。
明娓是三月份跟着商队往波斯去了,算起来也有大半年没着家,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自然先去拜见肃王夫妇。
明婳一进门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明娓,听她要去拜见父母,忙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明娓朝她挤眼睛:“那殿下?”
明婳抿了抿唇,看向裴琏:“你身上伤还未大好,今日也逛了挺久的,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裴琏见她这般,也知她故意躲着他,眸光稍黯。
但想她们姐妹难得重聚,且在马车上想说的话也都说了,也该留出些空间让她自个儿捋一捋。
于是颔首:“好,晚些见。”
风清雪寂,朱廊曲回,待到那道清逸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的月门后,明娓抬手,朝明婳打了个响指:“回神了。”
明婳一个激灵,收回目光:“我没跑神。”
“啧。”明娓撇嘴,一脸不信:“人在跟前的时候,你一声不吭躲在我身后当哑巴,人走了之后,你盯着背影看老半天。行了,这会儿也没外人,你快与我老实交代,你和太子到底为何回来?”
明婳就知逃不过姐姐的一双眼睛。
轻叹口气,她挽着明娓的手:“边走边说吧。”
肃王这会儿不在府中,姐妹俩便先往正院拜见肃王妃。
路上明娓听到明婳去了河北道,眼睛都亮了:“陛下与皇后娘娘竟然如此开明,允许你跟着往外跑?我还以为做了太子妃,就得一辈子待在皇宫里,哪儿都不许去呢。”
想到帝后,明婳颔首:“是,他们对我都很是照顾,我很感激。”
于是又往下说,待提到醉仙阁刺杀,明娓吓一跳,抓紧了她的手:“你没事吧?”
明婳摇头:“我没事。”
她接着说完,明娓一张脸乍阴乍晴,最后长长舒口气:“都没事就好。”
“那该死的突厥人!还有那个叛将,我呸,通敌叛国之人就该千刀万剐才是!”
明娓骂骂咧咧一通,再看一旁明显沉稳恬静不少的明婳,也恍过神来:“你就是为着这事,不打算和他过了?”
这反问叫明婳愣了愣,疑惑:“他无视我的生死,害我遇险,这还不够吗?”
明娓噎住,思忖两息,她停住脚步,看向明婳:“来,姐姐帮你捋一捋。”
“那日的确是他以身设局不假,但我且问你,那日夜里,他可知那刺客会突然调转目标,抓了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