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经过盘问俘获的西突厥贵族, 倒是弄清了这个神秘兮兮的斛律邪是何来路。
“这斛律邪便是莫铎汗王的第九子, 当年送去长安为质的那个九王子阿卡罗。这小子的生母只是个卑贱奴婢,但因生得美貌, 被莫铎收用。听说莫铎挺宠爱她的,只是这奴婢恃宠而骄,渐渐失了莫铎的欢心。后来她生产时,正是大雪天,因着被冷落,也没得到照料,所以一诞下阿卡罗,或者说是斛律邪,便撒手人寰。”
“斛律邪也因冬日早产,成了个体弱多病的肺痨。打从他出生,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久,但他愣是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冰凛冽的冬天。直到西突厥战败,要送个质子去长安,莫铎才想到还有这么个儿子。”
“听说这个斛律邪生得俊美秀气,面若好女。莫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想起他的生母,为此还哭了一通。不过哭过之后,还是送去了长安。直到去岁春日,九王子柳絮入肺,不治而亡。”
“实则大部分的西突厥人对此并不在意,也不懂莫铎汗王为何要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病秧子与大渊撕破脸皮。直到斛律邪的出现……西突厥人都觉得是斛律邪蛊惑了莫铎汗王,他过于艳丽的容貌与花言巧语,就像诱人堕落深渊的毒蛇,最终害死了莫铎,也毁了西突厥,他们都说这是斛律邪的报复。”
谢明霁说到这有些口干,便停下来,倒了杯茶水。
明婳正听得津津有味,连手中蜜瓜都顾不上吃,急急催道:“为何说是报复?莫铎不是他的父亲,西突厥不是他的国家吗?杀父灭国,他图啥啊?”
谢明霁乜她:“你当我是茶楼说书的呢,先让我歇口气。”
明婳:“哦。”
裴琏在旁给她剥着蜜桔,淡声道:“那斛律邪大抵是痛恨莫铎的薄待,遂才想出这么个玉石俱焚的法子。”
“啊?”明婳咂舌:“恨归恨,如何就到了毁家灭国的地步?这未免也太极端了。”
想到在战场上与斛律邪交手的那回,裴琏眸光微暗。
那人,的确是个极端的疯子。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古怪阴暗,异常毒辣。
这样疯狂的性情,偏又生了个聪明的脑子。
正如谢明霁虽说,斛律邪就是条躲在暗处的毒蛇,你永远不知它什么时候会窜出来,再咬你一口。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到这条毒蛇,身首分离,杜绝后患。
“据那个突厥贵族说,斛律邪痛恨莫铎,是因母仇。若非莫铎薄情,他母亲又何至于雪天生产,无人照应?”
谢明霁搁下杯盏,继续道,“听说他生母是自己剪的脐带,又撑着最后一口力气,将他放进了羊圈取暖,这才咽气离世。”
听到此处,明婳柔美的眉眼间也浮现一丝怜悯:“难怪呢。这般看来,那个斛律邪也挺惨的……”
谢明霁哼道:“他惨,难道因他掀起这场战事而亡的两国军士百姓们就不惨吗?妹妹与其心疼他,不如心疼心疼我与父亲,还有太子殿下……若非他设下奸计,父亲怎会受伤,殿下又怎会中毒。”
明婳一噎,而后撇撇嘴:“我只是感叹一句,又没说心疼他,哥哥何必这样大的反应。”
“反正只要我还有口气,这辈子一定要逮住他,将他大卸八块!”谢明霁攥着拳头,信誓旦旦。
明婳看着他那杀气腾腾的模样,暗暗腹诽。
果然她还是不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粗犷武夫,也不知未来哪个女子能受得了——
反正与崔家娘子的那门婚事八成是没戏了,据说是崔夫人娘家来了位侄子,洛阳世家子弟,风流又多情。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比之下,哥哥木讷无趣,说亲一事遂也不了了之。
明婳虽然很好奇哥哥的婚事,但照着当下的情况来看,她怕是没办法亲眼见到未来嫂嫂了——
只待裴琏身体大好,他们便要回长安了。
虽然很舍不得,却也没办法。
裴琏作为储君,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北庭。
明婳作为外嫁女,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娘家。
照着裴琏的恢复情况,七月中旬便能启程。
但裴琏看出明婳的依依不舍,便将行程延后一月,打算在北庭过完明婳十八岁的生辰与中秋,再启程返京。
明婳自也明白他这份细心,在没人的时候,偷偷亲了他一下。
这会儿的裴琏已不像月前那般虚弱,她这般一撩,他也不再克制,反身将人压在角落里,直亲得明婳面红耳热,腰肢发软。
只大夫特地交代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裴琏此番险些丧命,最好禁欲三月,方为稳妥。
裴琏十分怀疑这个交代,是老丈人在背后吩咐的,但他没有证据。
明婳却是十分遵守医嘱,坚决不肯叫他得逞。
至于原因,有些难以启齿。
她总觉得若是在府中与裴琏做了些什么,必然要叫人送水。这一送水,岂非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她与裴琏那个啥了么?
那多尴尬啊!
府中的奴仆们大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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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金秋八月。
初三,是明娓明婳十八岁的生辰。
全家上下都期盼着,明娓会不会在这一天赶回来。
但一直到夜里家宴散去,仍旧没见到明娓的身影。
明婳很失望,她也看出父亲、母亲和兄长都很失望,毕竟这样难得的日子,姐姐竟然还在外头毫无消息。
但碍于这日也是明婳的生辰,肃王夫妇和谢明霁也都敛起那份失望,笑着替她庆祝。
当日夜里,明婳窝在裴琏怀中,郁闷叹息:“你说姐姐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裴琏也从那瓶解药里,猜出明娓与那斛律邪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连。
且他隐约觉着,那在战场上刺杀斛律邪的刺客,没准也是他这位姨姐的手笔。
只谢明娓是妻子的亲姐姐,作为妹婿,他不好过多谈论,只抚着妻子的肩背,缓声宽慰:“你姐姐一贯在外游走,没准此刻正在哪里发财收钱,乐不思蜀了。”
明婳闻言,眉头稍稍舒展:“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怕就怕姐姐还在外头和那个斛律邪牵扯不清。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家里人的殷殷盼望,两日后的傍晚,离家多日的明娓回来了。
除了皮肤黑了些,下巴尖了些,胳膊腿儿都健全的,瞧着并无不妥。
肃王妃见着明娓,直拍着她的背,又哭又骂:“你这个不省心的讨债鬼,我还当你不记得这个家,不记得家里还有爹爹娘亲了!”
明娓自知理亏,也不反驳,只讪讪赔着笑。
待肃王夫妇问起她这段时间都去了哪,她道:“跟商队往大雪山下的迦毕试国走了趟,那地儿可真冷,但雪莲花又多又大,朵朵都是上品,可惜这回本钱没带够,路上又遇到匪盗,一来一回,没赚也没亏。”
说着还从随身行囊里拿出一盒晒干的雪莲花,递给肃王妃:“阿娘拿着炖汤喝,最是美容养颜。”
待到肃王夫妇问起她那瓶解药是如何来的,明娓面不改色,嗐了声:“我的确见到了那个斛律邪,至于这解药,是我和他打赌赢来的。他那人行事诡谲,性情乖僻,我也没想到他真拿这救命的解药当赌资,反正那会儿殿下都半死不活了,我就拿回来试试了。”
对此,肃王夫妇是一个字都不信。
但无论他们再怎么问,明娓翻来覆去就这一套说辞,最后被问得不耐烦了,干脆双手一摊:“你们若是不信,那就派人去抓斛律邪。什么时候抓到了,问问他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整个就一副混不吝的态度,叫肃王夫妇打也不舍得打,骂她她也不痛不痒,只得揉着涨痛的额头,挥挥手:“去去去,赶紧回你院里洗澡去,这灰头土脸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哪来的叫花子。”
好歹过了父母这一关,明娓暗松口气,忙不迭溜回了并蒂院的东院。
当日夜里,明婳就撇下裴琏,跑去了明娓院里。
正是秋日,衣衫不算太厚,何况夜里同躺在一张床上,明婳自然就瞥到明娓身上那些错落的暧昧痕迹。
她惊愕到失语,明娓却不以为然,只盯着她,故作凶恶地警告:“不许往外透漏半个字,不然……哼哼,我再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这个威胁对明婳来说,可谓是天塌的大事。
她忙不迭捂住嘴巴:“嗯嗯!”
明娓揉揉妹妹毛茸茸的小脑袋,弯起眼眸:“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明婳却是再憋不住心里的好奇,忙问:“姐姐,你与那个斛律邪到底是怎么关系?你身上这些……”
她顿了顿,语气也变得小心:“不会是……和他?”
若是成了婚的妇人,身上有些痕迹也寻常,可姐姐还未出阁啊!
北庭的民风虽然是比长安开放,但未婚女子失贞也是一件极严重的事。
明娓拢了拢牙白衣襟,看向明婳:“是,我与斛律邪是有过一段,不过已经过去了。”
迎着明婳波斯猫似的溜圆乌眸,明娓叹了口气,在她面前坐下:“我也不想瞒你,但我与他的事说起来也挺复杂,千言万语两个字——孽缘。”
“那回见殿下吐血,我是抱着与那狗东西同归于尽的想法才寻回去,后来知道是个误会,却已是自投罗网,被他逮住了。”
想到那日的冲动,明娓仍有些后悔,磨了磨后槽牙:“他要往戎狄跑,还非得带我一起,笑话,我放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过,与他背井离乡去戎狄?他想的可真美呢。”
“总之这两个月我一直想办法跑回来,好不容易趁着生辰那夜给他下了药,寻机逃了回来。”
回想那夜,她当真将毕生的美人计都用上了。
狗男人的戒备心极强,那掺了迷药的酒还是她含在嘴里喂给他,方才糊弄过去。
不过她至今也不敢去想,斛律邪醒来后,发现她跑了,会气成怎样。
八成是恨毒了她。
可那又怎样?
男欢女爱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她如今不想与他好了,他凭何怨她?
“反正这两年我不往北边跑了,要跑就往南边跑,去江南、儋州、交趾、琉球……跑哪做生意不是做。”
何况她与那木头和尚一年之约也快到了,想来那和尚再过不久,也要来大渊了。
正好去和尚那里躲躲清静,顺便为此次战火里遇难的平民百姓念念经,超度一二。
明婳听完姐姐这些话,简直是震惊、震惊、再震惊。
她没想到姐姐这两年的经历竟如此丰富。
转念再想,也是。
寻常女子囿于深宅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生之中最大的事莫过于及笄、嫁人、生子。
哪像姐姐这般,走南闯北,过沙漠,爬雪山,自是会遇到更多不同寻常的事。
“姐姐,你…你就这般跑了,万一斛律邪他心怀怨恨,来找你算账怎么办?”
想到父兄与裴琏对那斛律邪的评价,明婳深觉恐惧。
明娓沉默了一瞬,道:“现下北庭军到处在外寻他,他若此刻踏入大渊,无异于自投罗网。”
明婳想想也是。
须臾,忽又想到什么,她蹙眉看向明娓:“姐姐,你与他……与他是真心的,还是逢场作戏?”
若是逢场作戏,那就当做露水情缘来看。
若是动了真心……
明婳咬唇,那姐姐与喜欢的人分开,心里定然也是很难过的。
明娓触及妹妹关切的清澈眸光,心下一软。
她这傻妹妹。
“放心,逢场作戏罢了。”
明娓道:“当初只是觉着他长得挺俊,一时醉酒,便做下糊涂事……欸,你这样看我作甚?反正我又不打算成婚的,日后门下养几个面首,日子可比嫁人滋润多了。”
明婳想了想,却不敢苟同。
她与姐姐不一样,做不到像姐姐那样,只看一个男人的脸,便与他做那种亲密事。
终归还是得喜欢。
喜欢一人,才能做到与那人赤诚相对,亲密无间。
但姐姐有她自己的人生,明婳也不好评价哪条路更好、哪条路更坏,毕竟她也才将长大,日后还要在这漫漫人生路上摸索成长几十年呢。
第108章 【108】
【108】
这日夜里, 明婳一直与明娓聊到熹光微亮,方才沉沉睡去。
之后的十来日,她也不回她院子住了, 天天赖在明娓这。
明娓倒是不介意, 但裴琏连守空房数日, 看明婳的眼神都透着几分看“负心妇”的幽怨。
明婳看得见,明娓自然也能感受到,于是夜里劝着明婳:“不然你还是回你院里睡吧, 你那太子夫君都要将我当成头号情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