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
明婳挽着明娓的手,慵懒语气里是十足十的依赖:“过完中秋我就要与他回长安了, 这一走, 往后再想与你抵足而眠, 秉烛夜谈,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若非我不好赶父亲, 我都想去与母亲睡呢。”
说到这, 她忍不住炫耀:“你不知道,去岁我和母亲一路回北庭,我与母亲同睡了好多次呢。母亲身上香香的, 暖暖的,和小时候一样。”
若是明婳炫耀旁的, 不一定能叫明娓羡慕。
但与母亲同眠, 明娓是实实在在羡慕了。
犹记得小时候, 姐妹俩就爱赖在母亲身旁睡, 那时年纪尚幼, 也不必避讳父亲, 一家四口同睡一张大床。
但女大避父,她们七岁时, 就再也不能赖在母亲的院子里,搬了出来。
好在姐妹俩能互相作伴,一同睡到了十岁,方才分了各自的院子。
饶是这般,明婳有时兴致来了,或是想与明娓亲近了,夜里还是会跑到明娓院里。
双生姐妹便是比寻常姐妹还要亲密的存在,哪怕下午还互相吵架,说着“再也不要和姐姐/妹妹好了”,不过几个时辰,便又亲亲热热天下第一好。
“从 前觉得父亲霸道得很,夜夜都占着母亲不放。现下想想,男人好似都这样,占有欲极强。”
明婳想到与裴琏同床共枕时,那人也是回回搂着她的腰,生怕她跑了似的。
“行了,不可背后妄议长辈。”
明娓打了个哈欠,懒声道:“睡吧,明日还得去万佛寺看热闹呢。”
说起庭州八月里的大事,除了前线时不时传来的最新战况,便是被誉为佛子的西域高僧,摩诃多罗,即将来到万佛寺讲经传法。
北庭毗邻西域,百姓多信奉佛教,这样一位高僧来到庭州,信众们自是异常欢喜。
这些时日万佛寺门前那些卖香烛酥油、鲜花瓜果的小摊贩可谓是客似云来,赚钱赚到合不拢嘴。
明婳对佛法这些并不感兴趣,无奈肃王妃信奉佛法,再加上明娓与那位高僧有旧交,是以在高僧进城时,明婳也陪着她们一同去迎接。
她要出门,裴琏自然也随她一起。
高僧进城那日是八月十三,中秋将至。
满城金桂飘香,北庭都护府的礼官手持鲜花相迎,闻讯而来的百姓们也挤满了两道,沿街的酒楼雅间也坐满了各府的贵族夫人与娘子们。
其中也包括肃王妃一家。
高僧的队伍很轻简,总共就三个人,打头是个骑白马,着灰袍的年轻和尚。
其后是两个随从,一个骑着驴的小沙弥,另一个是牵着载满行囊骆驼的中年僧人。
肃王妃乍一看时,也颇为惊讶,倒不是惊讶于队伍的简陋,而是惊讶于摩诃多罗的年纪:“佛子竟这般年轻?瞧着也就二十出头吧?”
“二十三……哦不,如今该是二十四了。”
明娓往嘴里送了块桂花糕,又往下瞥了眼:“啧,怎的黑成这样?”
坐在对侧的明婳闻言,撩起眼皮看了看晒成小麦色皮肤的明娓,再看向街上那个容貌端正、白白净净的年轻僧人,不禁扯扯嘴角。
姐姐你说别人黑之前,好歹先看看自己呀!
不过这位僧人,的确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年轻。
在明婳印象里,能被称作“高僧”的,都是些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头,这样年轻的和尚,真的有本事担得起一声“高僧”吗?
她兀自腹诽,又往下看了两眼。
姐姐说这和尚长得很好看,可她这般看去,虽看不清全脸,模模糊糊瞧见个侧脸轮廓,也只能算得上清俊吧?
就在明婳暗暗嘀咕明娓的审美,那僧人忽的抬起头,朝街边两侧看去,似是在寻什么。
下一刻,他朝她们这边看来,视线稍顿。
而后缓缓竖掌身前,略一颔首。
看那示意的方向,是朝姐姐?
明婳怔了怔,也看清了这年轻僧人的模样。
秋日明媚的阳光下,僧人虽光着个脑袋,却叫视觉重心都转移至那张轮廓立体的脸上。
的确是张很好看的脸。
并非俗世定义的那种好看,而是一种庄严神圣的好看。
就如圣坛上的菩萨,抬眼庄重,垂眸慈悲。
就方才那简简单单投来的一眼,也不知是光线作用,还是他的瞳色本就那样,不同于汉人的黑瞳与褐瞳,他的眼睛是灰蓝色。
遥遥望来的刹那,似是夜幕中璀璨的银河。
幽深,静谧,蕴藏着无尽的玄妙。
真是极好看的一双眼……
手指蓦得被捏了捏,明婳回过神,一偏过脸,就对上一双幽沉漆黑的凤眸。
裴琏淡淡微笑:“有这么好看?”
明婳被他这笑瘆得慌,忙咳了声:“还行吧。”
裴琏继续微笑:“还行就看得那般入神?”
明婳:“……”
这是在吃醋?
但她的确没办法昧着良心说那个摩诃多罗丑啊!
“这不是难得见有人剃了光头,还不减容色的吗。”
明婳说着,反握住裴琏的手,一脸真诚地眨眨眼:“不过在我心里,殿下最好看,谁也比不过。”
这话倒是叫裴琏心下熨帖。
再看那骑着白马远去的年轻僧人,他握紧了明婳的手,凤眸轻眯。
一个和尚长这般好看作甚,又不能当饭吃。
-
高僧进城后,便住在了万佛寺。
明婳知道明娓过完中秋便打算去万佛寺小住,她担心姐姐离经叛道,会做些冒犯和尚的事,私下里劝她:“出家人六根清净,姐姐你可不要胡来。”
明娓摆摆手,满口答应:“放心啦,我是那种乱来的人吗。”
明婳看着她,语气笃定:“你是。”
明娓:“……”
下一刻,抬手就给了自家妹妹一个脑瓜崩:“你是姐姐我是姐姐啊?还管起我了,倒反天罡。”
明婳不服气,捂着额头争辩:“你也只比我早出来半个时辰而已!再说了,我现下可是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
“哟,一国之母呢,那我现下给您老磕两个?”
明娓乜着她,笑道:“小丫头还在我面前摆谱了。”
明婳气的不轻,瞪她:“反正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撂下这话,便气咻咻地走了。
裴琏见她这幅受气包的模样,疑惑:“这是怎么了?”
明婳便把她对明娓的忠告说了,末了,她哼道:“要不是过两日我们就要离开北庭,我怕她胡来气着爹爹和阿娘,我才懒得说呢。”
裴琏也没想到他这位姨姐竟是口味独特,连和尚都不放过。
心下纳罕,却也没多评价,只拉着明婳的手,道:“消消气,我带你去个地方。”
明婳:“去哪?”
裴琏:“到了便知。”
一个时辰后,明婳随着裴琏到了庭州最大的绸缎庄。
店里的掌柜见着他们来,立刻恭恭敬敬引到了二楼雅间,又命绣娘拿出一整套做工华美精致的婚服。
“前几日便照着贵人的吩咐做好了,正打算午后给您送去呢。”掌柜的哈腰笑道。
明婳看着那套大红喜服,一头雾水:“有谁要成婚吗?”
裴琏道:“你与我。”
明婳:“啊?”
裴琏挥退旁人,与明婳解释:“当日你嫁去长安,岳父岳母未能亲眼看到你我成婚,我便想着后日中秋家宴,你我着婚服,在二老的见证下,再拜一回堂,既圆了他们心头的遗憾,也能叫他们放心将你交给我。”
他看向明婳,神情温润:“你看如何?”
明婳没想到他竟有这般安排,仔细想想,当初出嫁,父亲与母亲只瞧见她一袭红妆上了花轿,之后婚仪那些都是在长安举行……
虽说在长安,哥哥姐姐代替了父母的位置,但双亲健在,却未能见证她的人生大事,终归是有些遗憾。
“那就照你说的办。”
明婳轻轻抚过大红喜服上精美的金丝牡丹绣花,再次抬脸,眼底盈满笑意:“殿下,多谢你。”
裴琏抬手揉揉她的发:“你我夫妻,何须客气。”
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这一年的中秋,阖家齐聚,府中的气氛也比半月前的生辰宴要热闹许多。
待到夜幕降临,皓月高悬,明婳与裴琏身着大红喜服出现在宴上,肃王夫妇都惊了一跳。
不过很快,肃王夫妇便明白了小夫妻的意思,心底发涩。
明婳走上前,笑吟吟转了一圈:“爹爹,阿娘,我这样穿好看吗?”
肃王妃掖着眼角,点头笑道:“好看,我家婳婳最是好看。”
说着,又看了看明婳身侧也着红袍,挺拔如松的裴琏,也赞道:“殿下穿红袍也衬得好容色,与婳婳当真是佳偶天成,万分般配。”
裴琏笑着抬袖:“岳母大人谬赞。”
说着,又朝一侧的谢明霁和谢明娓点头。
兄妹俩立刻会意,双双扶着肃王夫妇去了上座,又分站左右,充当起礼官。
明娓清着嗓子,扬声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兹誓海盟山,永结同心之带;伏望螽斯有庆,长垂瓜瓞延绵。”
“所愿二姓合婚,以效鸾凤和鸣,惟期百年偕老。”[1]
明娓唱罢,谢明霁看向堂前点燃的香,继续道:“吉时已到,新人上前,行三拜。”
三拜礼,是寻常夫妻成婚时的礼数。
当初明婳与裴琏成婚时,并无这三拜,而是去祭坛拜天地,再去皇室家庙拜列祖列宗,行同牢合卺之礼,便算礼成。
而今在肃王府,俩人不再是东宫太子与太子妃,而是一对期盼得到父母祝福的寻常小儿女。
身着喜袍的年轻新人一同上前。
“一拜天地,谢天地神灵庇佑。”
明婳与裴琏面朝堂外,黑夜沉沉,明月皎皎,二人肃拜。
“二拜高堂,谢父母养育之恩。”
二人转身,朝着堂上端坐的肃王夫妇,深深一拜。
肃王妃本就是个心思柔软之人,见着这一拜,眼眶登时泛起泪光。
三年前送女儿出阁时,她也泪落不止,只那时更多是女儿的担忧,并无太多喜悦。
可这会儿见着小夫妻郎才女貌,又彼此有情,心头也满是激动欢喜。
“好孩子们,都快起来。”她含泪笑道。
一旁的肃王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若是细看,也能瞧见他眼底那份柔色。
女儿终是长大了,也作他人妇了。
老父亲面上不显,心下发酸。
“夫妻对拜,永结同心——”
明婳手持金丝绣花团扇,缓缓转身,当看到身前一袭大红喜袍的男人,一颗心也砰砰直跳。
奇怪了,又不是第一次行礼,怎的突然紧张起来。
可穿着红袍的裴琏,在灼灼烛光下,好似比白日更为俊俏了。
她以扇遮面,盈盈弯腰,与裴琏行完这最后一拜。
“礼成——”
谢明霁笑道,采月采雁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篮子,开始撒礼钱。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响起奴婢们喜气洋洋的祝福声。
这顿别开生面的中秋家宴,也因这简单又意义不凡的仪式变得格外热闹。
当然,作为新郎官,裴琏也没少被肃王父子灌酒。
喝到后来,三个男人都醉了。
肃王拍着裴琏的肩膀,一次比一次重:“殿下千万记住你先前说过的话,若是再敢欺负婳婳,臣定去长安寻你父皇要个说法!”
谢明霁也双颊酡红,打着醉嗝,连连点头:“对,不许再欺负我妹妹!”
裴琏的酒量虽比不得这父子俩,但在涉及明婳的事上,脑子十分清醒。
高大身形晃了两晃,他撑着桌子起身,一脸认真地朝着肃王父子深挹:“岳父与舅兄的嘱托,孤绝不敢忘。”
这般说了,父子俩也满意了。
“坐下坐下。”
“来,继续喝酒——”
见他们喝成一团,明娓咂舌,对明婳道:“看来你今夜要照顾醉鬼了。”
明婳扶额:“爹爹和哥哥也是的,两人一起灌殿下,未免太欺负人。”
肃王妃也觉得头疼,但想到今日没准是一家人最齐全的一个中秋家宴,便也没去拦,只提前吩咐婢子们准备醒酒汤。
一顿中秋宴吃到后来,明娓和明婳都有些困了,见男人们还在喝酒吹牛,便先行回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