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仍不知认错,裴琏浓眉紧锁。
还要开口,水榭外传来福庆小心翼翼的提醒:“殿下,郑统领传话,马车已备好。”
“知道了,孤这便来。”
裴琏正色,看向明婳:“孤有紧急公务处理,你晚些与长乐一道回宫。”
稍顿,又沉沉盯着她的眼睛,肃声补了句:“你也仔细想想,错在何处。”
他提步离开水榭。
水榭悬挂的莹绿色轻纱掀起又落下,望着那道高大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明婳只觉莫名其妙。
明明是他小题大做,为何要叫她反省过错?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原地跺脚。
混蛋,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外头的采月本就担心里头的动静,等太子一走远,赶忙走了进来:“主子,您还好么?太子殿下可有为难你?”
“不好,一点都不好!”
明婳一脸郁色地咬着樱唇,攥紧拳头:“我再也不要和他好了!”
撂下这话,她也拎着裙摆,大步离开水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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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余霞成绮,长安各大城门暮鼓阵阵,百姓们或骑驴或赶马,纷纷趁着日落前归家。
处理完城外一桩旧案的隐患,裴琏靠坐于马车青灰色的迎枕头,单手抵着雕花窗牖,不紧不慢地捏了捏酸涨的眉骨。
不多时,车门外传来福庆的声音:“殿下,快到宫城了。”
裴琏阖着眼,淡淡“嗯”了声。
忽的,揉着眉心的指尖一停,他嗓音沉哑:“待会儿问问宫门令,太子妃和长乐可回来了。”
“是。”福庆应诺一声,待到马车进入宫门时,他连忙下车去问。
待得到结果,福庆重新坐回马车前,朝内禀报:“回殿下,公主的马车半个时辰前便回了,太子妃也在车内。”
裴琏:“嗯。”
马车再次启动,辚辚行驶在铺满橘红色夕阳的阒静宫道上。
听着车轮滚过石板的声响,裴琏的思绪也不经意从公务回到午后那个戛然而止的争执上。
他实在不懂,这种一目了然的错事,有何争执的必要。
午后郑禹说城外有变动,他急需离府,思及此番她是随他赴宴,又是头次来外祖父家,决定还是亲自来与她说明一二。
未曾想刚往后院,便撞见凉亭那一幕。
盛夏中午,又是放纸鸢,又是捉虫.......
也就她没心眼,非但不疑,还觉着那魏明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
若非她是他的妻子,像此等事,多问一句都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可偏偏她毫不知错,反倒视他如敌,一脸戒备。
理智告诉他,为个傻子犯不着。
可她避开他手的画面,一遍又一遍浮现眼前……
揉着眉骨的长指移到额心,他用力摁了摁,试图平息胸间荡起的那阵无名燥意。
帘外却传来询问:“殿下,到东宫了,是回紫霄殿,还是……”
还是什么,不言而喻。
裴琏放下手,面无表情:“回紫霄殿。”
帘外应道:“是。”
裴琏想着,今夜就让她一个人静静,好好反思。
若她知错能改,他便不与她计较。
转眼间,一夜过去。
翌日午后,裴琏从紫宸殿散朝回来,临进东宫时,他问福庆:“太子妃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福庆微怔,而后实诚摇头:“没什么动静,一整日都待在瑶光殿呢。”
裴琏凤眸轻眯,转了转指间的青白玉扳指。
看来还是不知错。
福庆揣测着问:“殿下,可是要移驾瑶光殿?”
话音未落,便见太子清清冷冷乜来一眼。
福庆打了个激灵,讪讪低头:“殿下恕罪,是奴才多嘴了。”
转眼又过去一日。
傍晚时分,裴琏于长案搁下朱笔,望着窗外红霞漫天,问:“瑶光殿今日可有何动向?”
福庆:“与往常无异。”
余光觑见年轻太子微沉的眉宇,福庆悻悻咽着口水,不敢多言。
裴琏沉默,盯着折子上游龙走蛇的策论,薄薄唇角不觉绷紧。
第二日了。
事不过三,便再给她一日。
翌日,政务繁忙。
裴琏一直忙到暮色四合,方才回到东宫。
经过至德门时,他轻叩肩舆扶手,看向随驾的青袍内侍:“今日瑶光殿……”
似是早等着他问,福庆忙道:“今日太子妃出门了。”
裴琏眉梢轻挑:“嗯?”
“回殿下,太子妃今日出门,是往公主的绮罗殿去了。”
福庆佝着清瘦的身子,汗流浃背,后半句话也愈发艰难细弱:“听说太子妃还收拾了裙衫,说是今夜留在绮罗殿和长乐殿下同住,便不回东宫了。”
话音落下,空气好似凝固住了,只听得几声盛夏晚风里的蝉鸣,还有男人轻叩扶手声。
一下。
两下。
三下
……
良久,轻叩声停。
“摆驾,绮罗殿。”
第026章 【26】
【26】
夜幕降临, 绮罗殿内烛火辉耀,鎏金香炉里燃着上好的百合宫香,清香袅袅。
华榻之上, 两位年轻小娘子对坐着, 面前的朱漆茶几摆着一大堆小巧的珠宝首饰和绫罗小衣。
“嫂嫂, 你看这件鸾尾长裙,这是我亲手给宝宝做的。”
裴瑶盘腿坐着,一手拿着个做工精致的磨喝乐, 一手拿起一件湖蓝色镶草绿色宽边的襦裙往磨喝乐身上比划:“我缝了整整七天,手都扎破了好几个洞呢。”
明婳看着那件做工虽糙, 但看得出用心的小裙子, 轻笑道:“这颜色搭配得很好, 宝宝有新裙子穿,一定也欢喜的。”
“是吧!”裴瑶满脸笑意, 低头看向手中取名为“阿宝”的偶人:“宝宝, 你听到没有,嫂嫂也说这裙子好看呢。”
明婳虽已过了玩磨喝乐的年岁,但看到小公主如此喜欢这个偶人, 也想起幼年阿娘亲手给她和明娓做过两个布娃娃。
那时她们姐妹俩也给娃娃取了名,每天抱着娃娃睡, 给娃娃洗澡梳发……
然随着年岁增长, 那曾经爱不释手的玩偶, 也渐渐被抛在脑后。
明婳神情恍惚地想, 也不知道那两个布娃娃现下去哪里了, 是不是已经堆在库房积灰了。
“嫂嫂, 你夜里都是几时歇下的呢?”
裴瑶将磨喝乐放回那锦绣堆叠的“小床”,一脸期待地朝明婳眨眨眼:“我今晚可以抱着你睡吗?”
对于小姑子的亲近, 明婳心里既欢喜又有些难为情:“可以呀,不过我睡觉可能会踢被子,你或许得多准备一条薄被。”
裴瑶一口应下:“那没问题!”
今晚能抱着香香软软的嫂子睡了!小公主欢喜不已。
她可喜欢抱着美人儿睡觉了。
七岁之前,她住在永乐宫,时不时还能挤走父皇,抱着母后一起睡。
可七岁一到,父皇说她已是个大孩子了,还将绮罗殿作为生辰礼送给她。
那时裴瑶沉浸在“大孩子”的夸奖里,兴高采烈地搬来了绮罗殿。
但很快她悟了,父皇就是个大忽悠,分明就是想一个人霸占母后。
发现被套路后,裴瑶还委屈巴巴地去找永熙帝讨说法。
永熙帝面不改色地给她说了一堆道理,把她说得哑口无言,最后还是乖乖回了绮罗殿。
这边厢姑嫂俩给磨喝乐换着一件件裙子,玩的不亦乐乎,裴瑶的贴身大宫女百合忽然走了过来,面色似有些慌张。
裴瑶不解地回过脸:“怎么了?”
“长乐殿下,太子妃。”百合屈膝行礼:“太子殿下来了。”
此话一出,姑嫂俩都变了脸色,不约而同地想——
他来做什么?
因着已是夜晚,哪怕是嫡亲兄妹,裴琏也不好进妹妹寝殿,只在外殿静坐。
趁这档口,明婳和裴瑶赶紧起身,边穿鞋边嘀咕。
“皇兄是来寻嫂嫂吗?”
“……他寻我做什么?”
且不说他们还在闹别扭,就他这样大忙人,怎会有空专门来寻她?
经过那日在水榭的不欢而散,明婳觉着她还是少自作多情为好。
裴瑶穿上云头锦鞋,抱着明婳的胳膊:“反正我不管,嫂嫂答应今晚陪我睡的。”
明婳朝她点头:“嗯!不管他来做什么,我才不和他走。”
确定仪容并未不妥之处,两人一道往外走去。
外殿花厅内,一袭玄色长袍的裴琏端坐于黄花梨木扶手椅,手边是宫人刚沏的香茗,茶香幽幽,他却并无品茶之意。
待听得鹅黄色绣折枝莲纹的锦障后传来脚步声,垂下的眼帘撩起,不疾不徐地朝前看去。
只见灯火通明的殿内,一对衣着鲜妍的小娘子手挽着手,并肩走了出来。
裴琏只略看裴瑶一眼,视线便落向那乌发轻挽,身着绯裙的太子妃。
三日未见,她容色依旧,眉眼间那股倔意,也如那日一样。
显然是不知悔改。
裴瑶虽然会在背后蛐蛐自家皇兄,但当着他的面,还是敬畏更多。
她走上前,老实行礼,“皇兄万福。”
明婳虽有不服,但碍于礼数,也上前屈膝:“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裴琏敛眸,淡淡嗯了声。
裴瑶拉着明婳的手到一旁坐下,疑惑看向突然造访的裴琏:“这么晚了,皇兄怎么来我这了?”
裴琏扫过两个小娘子握着的手,见她们一个天真疑问,一个垂着脑袋不说话,薄唇轻启:“孤寻太子妃有事。”
裴瑶:“……!”
果然是来和她抢嫂嫂的。
“什么事这么要紧,不能明天再说?”裴瑶纳闷道。
裴琏乜她一眼:“兄嫂之事,你少打听。”
说着,又看向一直低着头的明婳:“收拾一下,随孤回东宫。”
明婳闻言,柳眉蹙起,他竟然真的是来找她的?
可他找她做什么呢?
她回不回东宫,也不妨碍他住在紫霄殿吧。
思及此处,明婳抬起脸,故作淡定道,“殿下,我和阿瑶妹妹说好了,今日在她这留宿。你若有事吩咐,明日再说吧。”
裴瑶在旁连连点头:“是呀是呀,嫂嫂今夜陪我睡呢。”
裴琏闻言,沉眸凝着明婳:“身为东宫正妃,擅自留宿其他宫室,成何体统。”
明婳:“……”
果然他特地寻来,又是为着规矩礼数这些。
她心下郁卒,便听到身旁的裴瑶脆生生开了口:“什么叫其他宫室,皇兄,难道我是外人吗?”
小公主撅起嘴,一脸不高兴:“还是说,你觉得嫂嫂是外人,不想我与她亲近?”
裴琏一顿,霎时有些失语。
明婳则是亮起双眸,朝小公主投去赞赏目光。
裴琏将她这表情尽入眼底,搭在膝头的长指拢了拢。
非但不知错,还仗着妹妹年幼无知,得意起来。
实在是错上加错。
天色已晚,哪怕公主尚幼,作为兄长也不好在她宫室久留。
何况裴琏也懒得与这两个幼稚的小娘子浪费时间。
他从交手椅起身,大步走到她们面前,朝明婳伸出手:“随孤回去。”
他身形高大挺拔,站在她们眼前,逆着烛光,宛若一道浓重阴影将她们密不透风地罩住。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周身那种久居高位的凌厉气场,宛若潮水铺天盖地渗透殿内每一寸空气。
裴瑶咽了咽口水,有点害怕和无措。
明婳心底也七上八下的,尤其一抬眼,便对上那双漆黑的狭眸,更是忍不住轻颤。
他好像生气了?
可他有什么可生气的,她不过就是来小公主殿里住一夜,这可是他的亲妹妹,她的亲小姑子!
“谢氏。”
裴琏唤道,视线淡淡扫过裴瑶拉着明婳的手:“长乐,松开你皇嫂。”
裴瑶心底一哆嗦。
皇兄喊她封号,就如母后喊她全名一样恐怖。
可她仍想挣扎一下,仰起小脸,放软语气:“皇兄,今夜就让嫂嫂陪我住一晚嘛,反正你这几日不是都睡在紫霄殿么……”
他自己不和嫂嫂睡觉,还不让嫂嫂陪她睡,未免也太蛮横。
裴琏闻言,眸光一凛,语气愈发肃穆:“兄嫂的私事,岂能容你随意置喙?你如今也有十岁,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知,看来明日孤得与父皇母后说说,让他们给你换一个教习嬷嬷才是。”
裴瑶小脸一白,“皇兄,你别!”
裴琏不再看她,转而看向明婳,语气不虞:“你还要继续留在这?”
明婳只觉着眼前的男人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冷血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