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脑子只有那句“收到口谕,被迫而来”。
怪不得他这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会赶来骊山陪她过生辰,原来归根结底,是无法违逆父母之命。
亏她昨日见到他还那么欢喜,甚至看到那份生辰礼时,心里有那么一丝摇曳的悸动……
原来她就是个彻头彻尾、自欺欺人的傻子。
明婳当然无法怪帝后背后瞒着她,毕竟长辈们是一片好心撮合,可一想到裴琏昨日在马车里的冷冰冰的模样,还有他送她生辰礼时那副“这是孤精心给你准备的礼物”的模样,她只觉得胸膛一阵堵得慌。
骗子,大骗子。
这么会演,他如何不去戏台子上演!
离,必须得离,她才不要再和一个对她毫无情意的骗子郎君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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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西边的蕴秋阁,雕梁画栋,风景宜人,紫薇花开得正烂漫。
楼阁二层,天家父子正在对弈。
一局罢,裴琏抬袖:“父皇高招,儿臣甘拜下风。”
永熙帝瞥了眼那棋局,啧啧摇头:“你心不定,这棋也下得一塌糊涂。”
又伸手指了棋盘两处:“这么大的漏处,你都没看见,心思是飘到哪去了?”
裴琏眼神轻晃,须臾,抿了抿薄唇道:“儿臣早说过,今日并无下棋的兴致。”
永熙帝乜他一眼:“你是怪朕强留你了?”
裴琏垂眼:“儿臣不敢。”
“不敢?”永熙帝鼻中发出一声轻哼:“朕是你老子,还不知道你。”
说着,视线再一次落向儿子右手虎口处那一抹浅浅的红痕。
旁人许瞧不出,他却是一眼看出,那是个牙印。
能在太子手上留下牙印的,除了太子妃,旁人估计也没这么胆大。
一想到自家一向古板严肃的儿子被小姑娘抓着咬的狼狈画面,永熙帝嘴角不禁翘起,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有心调侃两句,话未出口,便见裴琏起身,那蒲紫色宽袖霎时遮住整只手。
“父皇若无其他吩咐,儿臣便回西殿处理公文了。”
“难得来骊山一趟,你也别总是绷着,有空多陪陪你新妇,去后山骑骑马、踏踏青,现下天气也没那么热了,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候。”
裴琏垂首道:“是,儿臣会抽空安排。”
永熙帝眉梢挑起,直到太子离去后,才一脸稀罕地与刘进忠笑道:“还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他竟没一口回绝。”
又想到方才那个牙印,脸上笑容愈发深了:“到底是年轻,精力足,花样多。”
刘进忠躬身应着,不忘趁机奉承:“也多亏陛下神机妙算,一招激将法,叫太子殿下对太子妃上心不少。”
永熙帝把玩着白玉棋子:“朕与皇后唯他一个嫡子,他从小到大养尊处优,要什么有什么,这皇位也注定要交到他手中,他全然未曾体会过有人争抢的危机,便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包括给他娶的妻,也必须按照他的心意,遵循他的规矩……可朕给他定下这门婚事,便是给他找个能相濡以沫、相亲相爱的伴,而非一个传宗接代、无甚感情的工具。”
说到这,永熙帝忆起多年前的往事,道:“他还年轻,不知能有个真心爱他的女子是多么可贵的一件事,想当年他岳母为了岳丈,那是连命都能豁出去……唉,朕这心里,当真是羡慕极了。”
他这辈子大抵是没机会有那个待遇了,便盼着儿子能得到个倾心相许之人。
刘进忠见皇帝又陷入回忆,静静陪了好一阵,才提醒:“陛下,那魏六郎那边,您打算如何安排?”
“魏洛中是个踏实本分的,人到中年也就这么一个嫡子,便保全一下吧。”
永熙帝将掌中棋子随手掷入玉盏中,“若朕没记错,魏洛中的妻兄是蓟州总兵侯勇?”
刘进忠颔首:“是。”
永熙帝:“嗯,你往魏府走一趟,便说惯子如杀子,趁着还年轻,送去蓟州历练一番,来日成才也不算辱没了‘靖远’这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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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殿,半敞窗棂后是一片幽幽绿竹。
福庆快步上前通禀“太子妃求见”时,裴琏正跽坐长案前,处理昨日积压的公务。
听得她来,他提笔的手一顿,思忖两息,才道:“请她进来。”
福庆眼底掠过诧异,忙不迭颔首:“是。”
裴琏盯着面前的公文,思绪却不由飘回了今早将被褥放回床里时,她的被子踢到一旁,四仰八叉,露出个雪白肚皮呼呼大睡的模样。
都十六岁的人了,睡姿却如六岁稚童般。
他弯腰拉过被子给她盖上时,她嘴里还咕哝着:“坏……讨厌……”
虽不知是做了什么梦,但隐约感觉是在骂他。
不过她现下既能主动寻来,看来一觉醒来,气也消了。
思忖间,殿内响起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裴琏掀起眼帘,便见那一袭明艳裙衫,妆容精致的小娘子款款走来。
她鬓发间斜插着一支金步摇,随着她莲步轻移而摇曳,晃出一道又一道绚烂明亮的金光,衬得那张雪白小脸愈发清艳。
“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明婳在长案前站定,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裴琏敛眸:“免礼。”
见她左右并无宫人跟进来,他眉头轻蹙,刚要喊人,明婳道:“是我不让他们进来的。”
迎着他探寻的目光,明婳笼在袖中的长指攥紧了那份和离书,正色道:“我来寻殿下商量一件事,谈完就走,不必喝茶,也不会耽误你多少功夫。”
裴琏看向她:“何事?”
明婳抿了抿朱唇,走到桌案旁,从袖中将那封书信放在了桌上。
裴琏扫了眼那叠着的信纸,伸手拿过,于桌前展开。
扫过第一行时,他凤眸轻眯,偏脸朝明婳投去一眼。
明婳心尖一紧,掐着手掌努力装淡定。
好在那一眼过后,他便继续看着那封和离书。
就在明婳跟随着他的目光,觉着他差不多看完了,却见裴琏提起一旁的朱笔,在书上画了个圈,而后又将和离书搁在她面前。
明婳怔了下,乌眸茫然:“你这……什么意思?”
裴琏看向她,语气平静:“错别字。”
第034章 【34】
【34】
明婳:“???”
低头再看那被圈起的字, 其实也算不上错别字,只她写的时候有些潦草,墨色晕染连成一片, 像是多写了一横。
刚要解释, 话到嘴边又顿住——
重点是错别字吗!
“我现下是要与你和离!很认真的, 你严肃点!”
裴琏掀眸,看着面前双手撑桌、上身微倾,俨然一副气势汹汹模样的太子妃, 不禁皱起了眉:“和离?”
明婳:“对!和离!”
裴琏:“为了昨日之事?”
“……不单单是为了这事。”
明婳望着他看来的漆黑狭眸,嫣色唇瓣轻抿了抿:“重要的是, 你不喜欢我, 我也……我也不是非喜欢你不可, 与其继续毫无情意地过下去,不如一别两宽, 各自欢喜。”
裴琏凤眸轻眯:“就为了所谓的情爱, 你要和离?”
明婳:“………”
她知道她满脑子情爱或许是挺没出息的,可裴琏这般语气实在叫她生气。
人各有志,他的志向是开疆辟土, 当个流芳百世的明君,她的愿望是寻个情投意合之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 难道不行吗?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 更不满意这桩婚事, 和离对你来说, 也是一件好事。”
明婳悄悄攥紧桌边, 强迫自己与他的目光对视:“我把太子妃的位置腾出来,不是正好方便你另择贤者胜任么。”
若说刚看到那封和离书时, 裴琏觉得是她仍在闹别扭,与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无异。
现下触及她明眸里那份孤注一掷的清明,他也意识到,她并非在说笑。
谢氏明婳是真的要与他和离。
就为了“情爱”这样毫无意义的事。
裴琏沉默了,视线重新落在那封字迹算不得多工整、措辞也不文不白的和离书上。
再次掀眸,他看向她:“若你我是寻常夫妻,孤或可签了这份和离书,放你自由婚嫁。然而你我并非寻常夫妻,孤乃储君,你乃储君之妻,你我婚事,是家事,更是国事。”
“你也曾读过书,纵观古今,皇家只有被废被贬的皇后与妃妾,何来和离一说?”
明婳闻言,心里也不禁惴惴打鼓。
但想到姐姐说的,她又 定了心神:“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大不了……大不了我做第一个!”
裴琏只觉她天真到可笑。
明婳见他薄唇轻扯,也知他定在心里觉得她犯傻,一时忍不住涨红脸庞,争辩道:“你别不信,我……我阿娘说了,我若真的与你过不下去,可以去寻皇后娘娘帮忙,皇后娘娘她心善,定会帮我的。”
话音未落,裴琏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
“肃王妃让你去寻母后?”
男人清冷的语气宛若夜色下的寒潭无波无澜,然其中幽幽的寒意却让明婳心里忍不住一哆嗦。
这样的裴琏,有些骇人。
她偏过脸,低低道:“反正……你快些同意了吧,咱们也好聚好散。”
这话换来一声轻笑。
“好聚好散?”
案前的男人又恢复一贯平静从容的模样,他颔首道:“看得出来,你母亲真的很宠爱你。”
明婳柳眉微蹙,疑惑看他。
裴琏道:“你的确可以去寻母后,依照母后的性情及她与你母亲的交情,她应当会尽量帮你。只是谢氏女刚嫁入东宫不足两月,便与太子和离,此事传扬出去,你可想过朝野内外、天下百姓会作何反应?私下里又会如何猜想?”
“既然你主动提出和离,大抵已不在意个人名节与声誉这些,那孤便不作赘论。单就从皇室与谢氏这桩姻亲来论,你大可猜猜,和离一事宣告天下,弹劾肃王居功自傲,狂悖无礼,教女无方,将皇室姻亲视作儿戏的折子会不会堆满紫宸宫的御案,朝野各方势力是否会猜测皇室对谢氏心生嫌隙,所谓和离不过是一个体面的幌子,实则早已有削减陇西与北庭势力之意,两月便休妻,大抵是皇室给谢家下马威……”
“等等,你等等。”
明婳被他说的有些懵了,“怎么就扯到这些,就不能……不能单纯是两口子过不下去了吗?”
裴琏:“……”
长指揉了揉眉心,他尽量耐心:“孤早已说过,你我婚事,乃是国事。”
明婳眼睫颤了颤,一时无言。
裴琏看着她道:“你养在闺阁,不知朝中局势错综复杂,你谢氏树大招风,这些年圣恩加身,不知碍了多少眼,更不知多少人盼着你们谢氏倒台,好瓜分蚕食你家的权势与富贵。孤今日也不怕与你说句实话,若非父皇与肃王是生死之交,深信肃王的为人与忠诚,这般分隔两地,君臣经年不得见,再好的交情也终有变淡的一日,而各方小人却是积年累月、见缝插针的进谗言,人心易变,谁敢保证君主日后不会心生猜忌?”
至于那些劝皇帝削减北庭兵力,或另派天子特使分散兵权的谏言,裴琏也不欲与明婳多说。
她被她父母兄姐保护得太好,丝毫不知他父兄为臣,对外迎战番贼出生入死,对内入仕为官小心谨慎,不好有半分行差踏错。
何况,皇室与谢氏离心之事,若是传到草原,难保突厥与戎狄部落不会蠢蠢欲动,趁乱来犯。
届时腥风血雨,生灵涂炭,苦的还是边关的百姓与戍边将士们.......
裴琏深知他那位重情重义的父皇在有生之年应当还会继续重用与信赖谢氏,是以当父皇要他迎娶谢氏女是,裴琏思忖一番,还是应了下来。
暂且以两姓之好,平衡君臣势力,至于日后……日后且看谢氏女诞下的嫡长子资质如何,还有那接替肃王之位的谢明霁对朝廷是何态度。
而这些,裴琏也不会与明婳道明。
他只看向眼前呆若木鸡的小娘子,道:“实在想不明白的话,便想想端王妃,她也是你们谢氏的娘子。”
明婳的表情霎时有些僵凝。
端王妃,她的姑祖母,四十年前千里迢迢嫁来长安,册为一位皇子的正妃。
明婳想起前些年去世的曾祖母,听祖母说,曾祖母临死前都还念叨着姑祖母的名字。
若非为了打消先帝对陇西谢氏的猜疑,哪个母亲舍得将自己的亲女儿远嫁他乡,至死也无法见一面……
“父皇信赖肃王,愿予以隆恩,今日的谢氏比之四十年前的谢氏更为煊赫。”
接下来的话,裴琏并未说明。
明婳却也不是全然无知,永熙帝与父亲有过命交情,方能君臣齐心、不猜不疑。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日后裴琏登基了,他与谢氏并没那些深情厚谊,或许能念在长辈们的份上给些体面和荣宠,但绝不会像永熙帝那般深信不疑、全力重用……
明婳心下一沉,忽的明白为何送嫁队伍经过陇西晋国公府时,祖母特地收拾出一箱子姑祖母未出阁时的箱笼,握着她的手再三交代:“等你到了长安,千万得先去拜访你们这位姑祖母,便拿她当你的亲祖母看,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或是遇到了难处,尽管去找她。”
她那时只当祖母是想着亲戚之间多走动走动,毕竟亲情难能可贵,如今再想,又何尝不是让她与姑祖母多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