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屋外传来敲门声,那些刀光剑影、碧血丹心的思绪也被拉回现实。
“请进。”她道。
门被推开,来人绕过那扇墨竹屏风,很快便映入眼帘。
只见他一身玄色缺胯袍,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黑发高束起个马尾,两侧各留了两缕,哪怕脸上仍戴着银色面具,也平添了几分潇洒不羁。
而他的身形也如明婳所想,个子更高,肩膀更宽,整体也更魁梧。
提步走来时,那颀长健硕的身影投在墙上,宛若一道凌厉笔直的墨痕。
那来自体型的压迫感,让明婳不禁屏住呼吸。
“楚狂拜见夫人。”
“楚狂?”
明婳眼底浮现一丝兴味:“唱《接舆歌》的那个楚狂?还是有什么其他说法。”
却见那男人直起身道:“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被弃于山间道馆,收养某的老道士姓楚,因着他贪酒,一醉便癫狂若疯,是以周围的村民给他取了个诨号,唤作“楚疯子”。某被他收养,他便取了个单字,狂。”
明婳:“……”
好吧,是她想多了。
“我还当你的名取自《楚狂接舆歌》,你可听说过?”
男人沉默两息,而后用略显粗哑浑厚的嗓音道:“夫人,某乃一介武夫,大字不识,并不知什么《楚狂接舆歌》。”
明婳道:“那你可想知道?你若好奇,我可以给你讲讲。”
男人抬起头,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看向她:“还请夫人赐教。”
昨夜当了一晚上学生,如今有机会当夫子了,明婳也不禁挺直腰板,抬手示意:“先坐下吧。”
楚狂应了声是,于昨日玉郎所坐之处落座。
明婳乍一看到,还有些恍惚。
若非他们二人的身形,一个清瘦一个魁梧,单就看这块银色面具,险些分不清昨日与今时。
“夫人为何这般看某?”男人沉声问。
“没什么。”明婳摇头,略清了下嗓子,便与他说起楚狂接舆的来历:“在春秋时期有位楚人,名唤陆通,字接舆,因当时的楚王政令无常、昏庸无能,陆通佯狂不仕,遂被当时的人称作楚狂。有一天,孔子到达楚国,楚狂走出家门相迎,和孔子唱道……”
夜明珠的光线清清冷冷,微敞的窗棂外,明月高悬,绿竹轻摇。
待这个典故讲完,明婳看着对座的男人:“我知道你是游侠,所以听到你这名字,还以为你是效仿古人佯狂避世的意趣。”
“虽然并无那个意思,某也感激夫人不吝赐教。”
楚狂朝她抱拳,“楚狂受教了。”
这般认真,倒叫明婳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端起茶盏遮脸,讪笑道:“哪里哪里。”
话落,屋内也静了下来。
明婳看着楚狂,楚狂也看着她,大眼对小眼,俩人都不言语,一时略显得尴尬。
就在明婳想着该寻个什么话题时,对座之人先一步开了口:“来之前,管事的交代过某,虽不能摘了面具让夫人直接看,但若是夫人实在好奇,倒有另外一个办法。”
明婳耳朵微动:“什么办法?”
楚狂道:“夫人将眼睛蒙上,用手摸。”
明婳啊了声:“直、直接摸?”
楚狂道:“若夫人不好奇,那也无妨。”
大抵十六七八的少年人,总有点叛逆在身上——
本来他不提这个事,明婳有了昨夜的经历,也不大在意能不能看脸了。
可他偏偏提了,还给了个招,这下不好奇也变得好奇了。
她咬了咬唇,“真能摸?”
面具后的男人眸色微深,语气听不出丝毫异样:“只要夫人想。”
明婳挺想的。
毕竟最开始时,她第一条要求就是长得好看。
这楚狂是个粗人,肚里没墨水,估计与她也聊不到一块儿去,若是连容貌也长得不好看,那她找他当情郎作甚?
“行,那你把面具摘了吧。”
明婳闭上眼:“我闭眼摸一下。”
楚狂道:“为求稳妥,夫人还是将眼蒙上吧。若您不慎睁眼看见,某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明婳:“……好吧。”
不多时,楚狂取来一条黛青色枕巾,要替明婳戴上。
明婳看着赫然站在面前的颀长身影,心下有点发慌:“我自己来就行。”
楚狂却道:“夫人怕是系不紧,还是某来吧。”
明婳黛眉轻蹙,果真是武夫,一点都不知礼数。
但她一向不擅长拒绝,还是由着男人给她蒙上了眼睛。
只系上枕巾时,鬼使神差的,她忽然想起新婚夜,裴琏也曾拿枕巾蒙上她的眼睛。
明明眼前之人的身形、嗓音、装扮,包括身上熏香都与裴琏不同,可她为何总是生出一种眼前之人便是裴琏的错觉?
就在明婳陷入恍惚不解时,眼前已被牢牢蒙上,一片昏黑。
忽然,她的手腕被一只炽热有力的大掌握住。
她下意识想抽回,头顶响起男人的安抚声:“夫人别紧张。”
银色面具取下,搁在案几上时发出一声微微的闷响。
明婳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高大如山的男人缓缓于她身前蹲下,那只结实滚烫的大掌带着她的手,伸向了他的脸,男人沉沉的嗓音仿若带着一丝克制的哑:“夫人,可以开始了。”
第038章 【38】
【38】
明婳摸到了一张骨相分明的男人脸。
从额头开始摸起, 往下是浓密的眉、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
北庭都护府有个很有名的老仵作,不但擅长勘骨验尸,还精通摸骨描像。
他曾说过, 人的皮相可通过外力改变, 但成年人的骨相基本不会再变。
明婳听闻过他摸骨描像的本事, 还偷偷瞒着肃王夫妇,去寻过那老仵作。
老仵作大抵是猜出了她的身份,知晓这小娘子不会抢他的饭碗, 便配合地拿起一个头盖骨,边摸边画, 给她展示了一遍。
从此明婳看人也多了个习惯, 先看骨, 再看皮。
皮相美,年纪大了会垮, 但骨相美的人, 便是上了年纪,也自有一股神清骨秀的美感。
而今她摸着的这张脸,天庭饱满, 地阁方圆,鼻高唇薄, 便是标准的骨相美人。
不过这个眉眼和鼻子……
明婳蹙眉, 纤细手指摸了又摸。
那细细柔柔的抚摸, 终是让男人忍不住开口:“夫人。”
他握住她的细腕, 再看她蒙着眼, 只露出半张娇丽小脸, 樱桃般的朱唇微张,心底蓦得浮现一丝不该有的恶念。
不过也就刹那, 他沉眸道:“夫人还没摸够?”
明婳闻言,双颊忍不住泛红,这话说的,好似她是什么好色之徒。
“我只是……只是觉得你的眉眼生得很好。”
她讪讪收回手,轻咳一声:“行了,你起来吧,我知你是个俊的了。”
裴琏应了声是,将银色面具重新戴上。
“某替夫人解开枕巾。”
他再次走上来,明婳却道:“不必了。”
她直接抬手一把扯开,再看面前的男人,明婳眸光轻闪了闪。
虽说摸着骨头,脑中构想出的容貌与裴琏几乎一样,可眼前这人的身形、嗓音……与裴琏完全不同。
再说了,裴琏那般心高气傲、惜时如金之人,又怎愿做小伏低、乔装改扮,以情郎的身份来“伺候”她?
明婳为自己荒唐的猜想而好笑。
再看面前的男人,她道:“坐下吧。”
这唤作楚狂的男人颔首,掀袍重新入座。
明婳照着昨日与玉郎问话的顺序,又问了一遍楚狂。
待弄清他的来历,且知晓他愿意前来幽会,是为了寻一味名贵药材为老道士治病,明婳沉默了许久。
楚狂看她:“夫人为何不语?”
明婳难以解释这种心情。
她想要的是最简单最纯粹的两情相悦,一旦知道对方是有所求,便觉索然无味。
果然白日里和裴琏说了那么多,他还是没弄懂她想要的。
“没什么。”
明婳支着下颌道:“你与我讲讲江湖上的事吧?当游侠儿是种什么感受,你可行侠仗义,救过很多人?”
楚狂道:“夫人寻情郎,便是寻人讲故事?”
明婳眉心微动,深深看他一眼:“那倒不是。”
她道:“只是寻情郎这事也要看缘分,总不能一见面便卿卿我我,那与春日里草原上的动物有何异。唯有彼此投了眼缘,相互有情,方能水乳交融,享鱼水之欢。楚郎君,你说是吧?”
楚狂颔首:“夫人说的是。”
明婳道:“说到这,我有个问题想问楚郎君,还望你能替我解惑。”
楚狂道:“夫人请讲。”
明婳问:“这世间女子大多因着喜欢,才会与男子做亲密之事。可男子好似并不尽然。楚郎君也是男子,是以我想问问,男子哪怕不喜欢那个女子,也能与她鸳鸯交颈,耳鬓厮磨么?”
面具后的男人;“……”
今夜的她,与昨夜大不相同,问话也陡然大胆露骨起来。
是因一回生二回熟,还是她察觉到什么?
他静静打量着面前之人,她清婉眉眼间的好奇不似作伪。
大抵真是出于好奇。
“某生在道观,于男女之事并不了解。但于大部分男子而言,大抵……”
楚狂似是在思忖,默了两息才道:“大抵只要不讨厌,便有可无不可吧。”
毕竟情爱之事,于男子而言,并没那么重要。
“那你呢?”明婳看向他:“你也觉得有可无不可么?”
好似被问住了,楚狂静了下来。
良久,他才开口:“某不知。”
明婳心跳蓦得漏了一拍,她道:“怎么会不知?你没有喜欢过人么?”
楚狂:“喜欢?”
明婳:“对,喜欢。”
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看向她,半晌才道:“某不知。”
明婳拧起眉:“你连自己喜不喜欢一个人都不知道吗?”
楚狂这次沉默得更久,仍是那个答案:“某不知。”
明婳气结。
这一问三不知,堪比对牛弹琴!
“算了,不知就不知吧。”她放弃聊这个了,道:“还是跟我讲江湖事儿吧。”
这一回楚狂没有拒绝,与她说起他在外闯荡江湖遇到的种种奇事险事。
每件事都说得绘声绘色,如临现场,明婳渐渐听得入迷,心底那个猜测也不禁摇摇欲坠——
若这人是裴琏,裴琏怎说得出这么多江湖事?
这完全就是与太子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
江湖再精彩,个人经历总是有说尽的时候,而楚狂又不比昨夜的玉郎,肚子里有那么多的史书典故,等他讲完他的故事,竹屋内又静了下来。
楚狂沉吟一阵,问:“夫人可要安置?”
明婳只当他这意思是要和她一起睡觉,忙不迭摇头:“我现下还不困……唔,你是游侠儿,功夫一定很好,不如……不如你教我几招防身的功夫?”
楚狂偏过脸:“夫人想学功夫?”
“你别误会,我就想学最简单的那种。”
明婳举例:“就譬如,有个男人抓住我的手,但我的力气不如他,可有什么办法灵巧地挣脱,不再受困于他人?”
她这例子举得很具体,也很有针对性。
面具后的男人下颌微绷,默了两息才道:“有办法,但需要夫人配合。”
明婳:“怎么配合?”
楚狂示意她站起身,而后行至她身前,拽住她的手。
见她下意识挣扎,他道:“夫人莫怕,只是与你示范。”
明婳仍抱着戒备,但看他除了拽手,再无其他逾矩,也稍稍放心。
这之后的上半夜,明婳认认真真与楚狂学起了防身术,练到后来,他还教她扎马步。
明婳心头叫苦,“不然不学了吧,这大半夜的……”
楚狂却道:“练武并非一日之功,夫人是初学,起码每日蹲上半个时辰,方能练出效果。”
明婳高抬双手,扎着马步,欲哭无泪。
若时光能倒流回两个时辰前,她一定不会嘴贱提什么练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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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去,已是八月十四。
明婳晨起下床时,双手酸疼无比不说,两条腿更是酸到打抖。
采雁见状,忍不住小声埋怨:“太子殿下怎的这般孟浪!”
瞧瞧把自家主子都累成什么样了,昨日是黑眼圈,今日腿抖到都无法走路。
明婳知道采雁是误会了,可她有苦也说不出。
堂堂太子妃深更半夜不睡觉,和情郎扎了半晚上的马步……
这说出去,谁信呐!
坐在铜镜前梳妆时,明婳忽然问采雁:“你可听说过世上有什么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声音?”
采雁面露困惑:“还有这种药?奴婢见识浅薄,从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