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婳柳眉轻蹙,喃喃道:“我还想找人修补一下那些破房子,再给他们发些米粮,给那里的孩子们做些新衣服……对了,那些孩子们都机灵得很呢,但没人管教,不学好。小泥巴说他们饿极了,会去偷东西吃……这怎么行呢?他们都还那么小,若不好好教导,日后定要走上歧途。若是能让他们读书,或是能学些正经的手艺自力更生,以后也能堂堂正正做人……”
她想做的事很多,绝非两日就能做完。
裴琏明白她的好心,只他们此行有更重要的事做,决不能为着一条胡同里百来号人,而误了河北道十三州那数以万计仍在不公之下的百姓。
“这些事,待到王玮代掌幽都县,孤会交代他去安排,你不必操心。”
“王主事会一直待在幽都县吗?”明婳问。
王玮便是与他们同行的长安官员之一,虽在长安城里,他不过是个刑部六品掌事,但在这小小县城里,执圣谕处置一个七品县令已然足够。
此行密访,裴琏不便露脸,是以幽都县的罗家案,从一开始便打算让王玮于明面上行事。
一来还罗氏一个公道,惩处贪官恶人。
二来以幽都县令杀鸡儆猴,敲山震虎,看看其他州县官员得知“罗氏已将此事捅去了长安”后,他们会作何反应。
这群贪蠹只手遮天瞒了数年,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好捉纰漏。
只有叫他们慌了、乱了,才能露出更多破绽,方便他们浑水捉鳖。
听到明婳发问,裴琏道:“在新县令到任之前,他会暂代县令一职。”
这一路相处,明婳也知道随行两位官员的背景,虽官职不高,但一个是琅琊王氏子弟,一个是太原李氏子弟,皆是这一辈世家子弟里的佼佼者,不然永熙帝也不会派这二人随裴琏出行。
“王主事的才干,毋庸置疑,只是……”
明婳咬了咬唇,忽的脑中灵光一闪,她双眸明亮地看向裴琏:“殿下,不然你去忙吧,我就留在幽都县。等你在外头忙完一圈,准备回长安了,我再与你汇合。”
裴琏闻言,浓眉拧起:“你一个人留在这?”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啊,天玑天璇,还有你派给我的几个侍卫……对了,不是还有王主事吗?待到过几日,王主事入主县衙,有他在面上罩着,我办事应当更便利了。”
明婳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反正我跟着你去别处,不是留在客栈发呆,就是去外头闲逛,你无暇顾我,我也帮不上你。既然如此,咱们俩各忙各的,你去办你的正事,我就在幽都县安置那些百姓,想办法替他们觅活路,既帮了人,又不用在你身边添麻烦,岂非一举两得?”
她说这话时,满脸认真,不似作伪,裴琏漆黑的凤眸不禁眯起。
她此前不惜求到母后面前也要出宫,不就是舍不得他,想与他在一起么?
不过短短两日,竟要为了一些萍水相逢的百姓,舍了他,独自留下?
搭在膝头的长指不觉拢了拢,他面容肃正,看向床帷间的妻子:“你确定要留在这,不随孤离去开?”
明婳想了想,认真点头:“我想亲自将他们安顿好了再走。”
裴琏眸光幽深地乜着她:“孤说了,王玮会安顿好他们,无须你费心。”
“我知道啊,但王主事新官上任,除了忙罗家纵火案,定然还有其他许多事要忙。反正我跟着你也无事可做,倒不如留在这,多多少少也能贡献一份力。”
今日在柳花胡同里,虽然那儿又脏又乱,臭气熏天,但她看着胡同里的百姓们能看病、能吃药,老人和孩子们捧着热乎乎的馒头和米粥,一贯写满愁苦的脸上绽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那种实实在在帮助到旁人的成就感,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也是那时,她生出让胡同里这些人都能“有饭吃,有衣穿,觅活路,走正途”的念头。
夜阑人静,明婳那双眼眸却亮晶晶地看向裴琏,“殿下,你之前不是一直劝我,不要成日只想着情情爱爱,也得有些自己的爱好与事情做吗?现下我寻到了我想做的事,姑且也算一件正事吧,你难道不该为我高兴么?”
她的目光太过澄澈,宛若高山之巅融化的雪水。
裴琏在这澄澈的目光之下,抿紧了唇。
她现下说的话,是正理。
将要做的事,是德行。
他无从反驳,更无可指摘。
可一想到她就这般干脆利落地要留下,言语间竟无一丝对他的不舍,胸臆间好似压着垒石,一阵说不出的沉沉闷堵。
“此事过两日再说。”
裴琏面色清冷,从床边起身:“孤再忙会儿公务,你先睡吧。”
也不等明婳再说,他放下帷帐,转身离去。
隔着双层的青纱帐,明婳看着那道消失在屏风后的颀长身影,不禁拧起了眉。
这一举两得的好主意,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再说了,没了她这个小尾巴,他在外办差不是更方便吗?
难道是担心她的安危?
可有天玑天璇还有那么多护卫陪着,她能有什么危险。便是跟着他去其他州县,他白日在外奔波,还不是天玑天璇他们几人守着她?
明婳想来想去,实在想不明白,最后只得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叹一句——
男人心,可真是海底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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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来,明婳照着昨日的打扮,又带着戴太医他们去了柳花胡同。
除了看病抓药送吃食,她还命人请了工匠和杂役,打算将这破破烂烂的胡同修缮整理一番,起码那些腐臭糜烂的水沟、随时可能倒塌的危墙先处理妥当。
见她又是出钱又是出力,柳花胡同里那些吃饱喝足有了气力的老幼妇孺们也都撸起袖子,提水的、搬砖的、铲土的、熬药的、蒸馒头的......
他们不知道这位菩萨般的好心夫人会帮他们多久,会帮到什么地步,但有人愿意伸出手,于黑暗中拉他们一把,他们自也不能叫人寒了心。
一时间,柳花胡同里异常热闹,众人齐心协力,犹如一条拧起的绳,抓着这来之不易的善意,重建家园。
这份热闹,自然也吸引了不少人侧目。
就在胡同口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时,忽的一阵突兀的嚷嚷声传来:“让开让开,都让开——”
众人回头一看,便见几名膀大腰圆、面露凶光的男人大摇大摆走了过来。
有人认出为首之人,正是这附近一带的地头蛇,刘彪。
“彪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正在巷内清理污沟的工头赔着笑上前。
刘彪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谁雇你们来的?这一片都是老子的地盘,在老子地盘动土竟连声招呼也不打?活腻了嘛!”
工头一听这话,傻了眼。
修个破烂胡同又没花他刘彪的银子和人手,怎么还要与他打招呼?
正在郑婆婆院子里盯着工匠们修缮房顶的明婳,听到这话,也和工头的想法一样:“他谁啊,凭什么啊?”
还他的地盘?
这整个天下都是裴氏的地盘,是她夫君的地盘,所谓夫妻一体,四舍五入也算是她的地盘!
明婳一肚子火,工头战战兢兢提醒:“那刘彪摆明了就是故意挑事的,夫人可得当心。”
“挑事也要看对象,他今日招惹到我,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说着,明婳点了天玑天璇以及另两名带刀侍卫,直接往巷口去。
那刘彪带着人堵在巷子口,见到领头之人当真如孙员外所说,是个弱柳扶风的年轻夫人,不禁轻蔑冷嗤了声:“老子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老子告诉你……啊!”
话未说完,便见那刘彪一手捂着嘴巴,痛苦惨叫起来。
众人皆是一惊,事情发生的太快,几乎无人看清天玑是如何出手。
只看到她猛地收回腕间的软鞭,神色冰冷道:“再敢对我们夫人有半个字不敬,今日便抽烂你这张狗嘴!”
明婳:“!!”
围观的百姓和胡同里孩子们:“哇!”
刘彪捂着血淋淋的嘴,霎时火冒三丈,黑着一张肥肉横生的脸朝后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吗!给老子好好教训这些臭娘们!”
“是、是!”
眼见那些地痞亮出棍棒,凶神恶煞地冲过来,天玑一把护着明婳往后直退,提声道:“天璇,你上。”
天璇面无表情:“……哦。”
话落,“唰”一下解开腰间软剑,天女散花般,哗啦啦就正面迎上。
明婳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却也不忘提醒:“教训即可,别伤性命。”
她今日是来做善事的,不想把事情闹大。
天璇:“奴婢明白。”
巷子口这边,天璇一人持剑单挑五名彪形大汉。
看热闹的人群里,悄然站了一道锦袍玉带的修长身影。
一炷香前,魏明舟正打算离开幽都县,恰好撞见前日在茶楼里的那个山羊胡子和刘彪嘀嘀咕咕,看那神情,九成九是憋着坏。
于是他便带着随从,暗中跟了过来。
没想到却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还看到了那道被武婢小心翼翼护在身后的熟悉身影。
上回茶楼见面,她是坐着,他也没瞧太真切。
可这会儿她亭亭玉立地站着,那身量、身形,还有她方才那句“别伤性命”的吩咐——
怎么会有人从身形气质到声音都如此相似?
魏明舟恍惚了,怔怔地盯着那道素雅如仙的身姿。
直到几声凄厉惨叫传来,他思绪回笼,党才看到那几个恶霸已被打趴在地,虽无致命伤,身上衣裳却被剑尖划得破破烂烂,几不蔽体。
这狼狈模样,直惹得胡同里的孩子们一阵哄笑。
住在这一片的百姓大都被这些地头蛇欺负过,而今见到这些恶人也有吃瘪的一日,心下也都暗暗叫好。
“你们…你们等着!”
那刘彪捂着流血的嘴,狠狠道:“有种别跑,有一个算一个,老子叫你们全都蹲大狱!”
瞧这阵势,是要回去搬救兵了。
帷帽轻纱下,明婳纳闷地蹙起眉,当真是小人难缠,烦烦烦。
这时,一道清越的嗓音于胡同口响起:“且慢——”
第049章 【49】
【49】
这声音, 似乎有些熟悉?
待抬眼看去,明婳不由得一怔。
怎么又碰上他了?
那拦在刘彪等人面前的锦袍郎君不是旁人,正是前两日刚在茶楼见过的魏明舟。
此刻他大剌剌拦在胡同口, 看着刘彪等人:“那姓孙的找你们来闹事, 到底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这话一出, 刘彪面色霎时大变,再打量着眼前的公子哥儿。
那穿戴、气度还有口音,一看就不是寻常门第。
地头蛇也畏惧权贵, 刘彪警惕又小心地看向来人:“你是何人?”
魏明舟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倘若你还敢来这边寻麻烦, 莫说姓孙的保不住你, 便是白翔亲自来了,小爷也要扒了你一层皮。”
说罢, 冷然扫他一眼:“还不快滚。”
刘彪在这一片向来是横行霸道, 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可再屈再辱,眼前这小子竟敢直称县令老爷的名讳, 可见他这来头实在不小。
稍作琢磨,刘彪决定识时务则为俊杰, 先去打听一下这小子是什么来路, 若是敢故弄玄虚, 回来再弄死他也不迟!
刘彪黑着一张脸, 振臂一挥, 便带着手下人匆匆忙忙地跑了。
周遭看热闹的人并未一哄而散, 而是好奇地看着这一幕“英雄救美”的戏码,心底纷纷猜度, 难道这位郎君和这位年轻夫人认识?
眼见魏明舟走来时,明婳的眼皮也猛的跳了两下。
只不等魏明舟靠近,天璇先抬起剑,面无表情道:“勿要上前。”
魏明舟止住脚步,看向那被婢女护在身后的窈窕身影:“夫人莫要误会,某并非歹人,只是唯恐那恶霸纠缠不休,方才出面执言。”
明婳略一思忖,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回在茶楼,那姓孙的见着魏明舟和那县令之子在一块儿,想来也知道魏明舟的身份了。
既然这些恶霸是姓孙的派来,如今见魏明舟出面相护,哪怕是看在白县令的面子上,应当也不会再来纠缠。
他是一片好意。
明婳想了想,故意压低了嗓音:“多谢郎君仗义执言。”
魏明舟听得这声线,还有她疏离的语气,一时怔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