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婳不同意, 理由也很简单, “我怕。”
“我不敢一个人在外头睡。”那小娘子可怜巴巴望着他道:“从前不论去哪, 哪怕是回陇西,姐姐都会陪我一起睡的。”
裴琏拿她没办法, 打消了分房睡的念头。
此时屋内只零星亮起两盏白纱灯,微微透出的昏黄暖光,勉强照亮这间还算宽敞雅致的客舍。
绕过做工粗糙、画风俗气的花团锦簇屏风,靠墙便是一张香樟木架子床,两层的青纱帐子放下,脚踏处摆着一双鹅黄缎面忍冬花绣鞋。
竟是这么早就睡了。
裴琏这般想着,掀开纱帐,却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
明婳乌发如云堆在耳后,怀里还抱着个枕头,见到他时,也不像从前那般雀跃,淡淡说了句:“殿下回来了。”
便继续抱着枕头,一脸沉思。
裴琏见状,浓眉轻折。
这是闹情绪了,故意冷着他?
薄唇轻抿了抿,他自顾自宽衣,坐上了床。
明婳也很配合地往里躺了躺,又将怀里那个枕头还给他,而后继续皱眉发呆。
这是二人成婚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如此彻底地无视他的存在。
哪怕上回她一度沉迷作画,见到他时,也不是这般全然不在乎的态度。
她的心,飘去哪儿了?
青纱帐子重新放下,两人都没说话,愈发静谧。
裴琏一向享受夜里的安静,可今日,明明这样静,心里却无端涌起一丝燥。
他几次阖眸,试图平心静气。
但身边的人迟迟没有动静,甚至……不再来抱他。
不过一日没顾上她,气性便这样大?
沉吟良久,裴琏胸间起伏两下,终是沉沉吐出一口气。
罢了,他是她的郎婿,得包容她一些。
思及此处,他翻身,长臂横向身侧。
待揽住那把纤细腰肢时,那娇软身躯似是一顿,却未拒绝,也没推搡,自然而然便被他揽入了怀中。
感受到她的顺从,裴琏蹙起的眉宇也缓缓舒展。
果然是在等他给台阶下。
这个小傻子。
修长大掌拍了拍她的背,他低声道:“孤早就与你说过,出来办差并非游山玩水,孤无暇顾你。且你昨夜不还答应得好好的,今日怎么又生起闷气?”
怀中之人一顿,少倾,从他怀中仰起脸,语气困惑:“我什么时候生闷气了?”
裴琏垂下眼:“没生气,为何不理孤?”
明婳啊了声:“我有不理你吗?”
这天真直白的语气,叫裴琏下颌微绷,揽在她腰间的手也不禁收紧:“孤进屋之后,你统共就与孤说了一句话,这还不是生闷气?”
明婳恍然:“啊,是因为这个呀?”
裴琏轻呵:“这还不够?”
哪家妻子会像她这般胆大无礼,罔顾夫婿。
明婳眨眨眼,哭笑不得:“我方才一直在想事呢。再说了,你一向话少,我寻思着我不说话,你反倒觉得清静,就没说话了。”
稍顿,似是察觉到什么,她撑起身子看向躺着的男人:“殿下是想和我说话吗?”
裴琏薄唇轻动,道:“没有。”
他伸出一根修长指节,推开她凑得过近的脑袋,“只是以为你在生气。”
明婳“哦”了声,心底有点小失落,但那失落很快就被掩住,毕竟这会儿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想。
“好吧,既然殿下不想说话,那就不说了。”
她重新倒回裴琏的怀中。
冬日里,男人温热结实的身躯,可比枕头好抱多了。
她将他当做会发热的抱枕,寻了个舒适的角度抱住,继续琢磨着她的事。
裴琏觉出她今夜态度反常,略作思忖,到底还是开了口:“想何事想得这般入迷?”
明婳却道:“殿下不累吗?”
裴琏:“……?”
明婳道:“你今日在外忙了整日,定然很劳累了,我的事我自个儿琢磨,还是不叨扰你了。”
她话中一片体贴,裴琏却忽然有点懂了,为何从前母后与父皇说这等体贴之语,父皇便一副如鲠在喉,天都要塌的模样。
这会儿他虽不觉得天要塌了,却也莫名不得劲。
“虽是劳累,也不至于听你说话的气力也无。”
他捏了下她腰间软肉,缓声道:“说罢。”
明婳见他真想听,眉心微动:“那我说了,你不许笑话我!”
裴琏凤眸轻眯,倒有几分好奇了。
“好。”他应道。
明婳本就是个憋不住的性子,见他主动要听,便竹筒倒豆子般将白日里茶楼发生的事,连同董老爷子、柳花胡同的情况都说了。
事太多,她说得又细,等全部说完,嘴巴都说干了。
裴琏下床替她倒了茶水,她咕噜咕噜连喝了两杯,方才解了渴,继续道:“反正从柳花胡同回来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些,这里……”
她抬手摁着心口的位置,两条黛眉蹙起,瓮声道:“这里特别难受,像是有石头压着,闷得慌。我觉着这事既叫我遇见了,难道就给他们一两银几块糕点就行了吗?”
若是从前,她可能就这样了。
现下却不一样了,她细细琢磨原因,觉得是她如今的身份和位置不同了。
从前她是王府里娇养的小娘子,只需快活安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成了。
可现下,她是太子妃,是未来的一国之母了。
“从前每每听人提及这些名头,我只觉得威风尊贵,今日却忽然觉得,皇后也好、太子妃也好,不单单是听上去威风、尊贵,更重要的是责任。既在其位,当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不然臣民凭什么爱戴你、尊敬你呢,难道因为你会吃、会喝、会玩乐、长得漂亮吗?不是这样的……”
明婳摇着头,似是在与裴琏说话,又似自言自语:“边关的将士们敬重我父亲,是因他治军严谨,爱兵如子,又有一颗为国为民、护佑疆土的赤胆忠心。府中的奴仆和他府的夫人们敬重母亲,是因母亲待人宽厚,慈悲为怀,战时她还带着全城百姓一道缝皮甲、搓草鞋,若是哪里受灾,她也会搭棚放粮,救济灾民……”
所以她和姐姐每次出门,北庭的百姓们都对她们格外和善。
有对权势的畏,但更多是敬。
敬的当然不是她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而是她们的父母、她们谢氏历代的功绩与底蕴。
“从前夫子讲的那些圣贤道理,诸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夫子教的时候,我背得头都大了,觉得学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考科举当大官,学了也是白学……”
“但今日不一样了,原来夫子说得对,人之不学,犹谷未成粟,米未为饭也……读书与不读书,还是不同的。”
朦胧烛光下,她乌发披散,面容素净,不染一丝脂粉气。
可清婉眉眼间的闪烁的灵气,好似一块上好的白玉,莹莹散发着皎洁璀璨的光芒。
这样的她,是全然不同的她。
不再是那个满脑子情爱玩乐的骄纵小姑娘。
而是一个忧国忧民、为苍生计的贤德妇人。
霎那间,好似天光乍明,枯木逢春,平静的心湖漾起圈圈涟漪。
裴琏看着她,面色不变,语气却不觉缓了,“这些,都是你今日感悟的?”
“是啊,原来哪会想这些。”
明婳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从前学的那些道理,只是浮于表面,浅显诵读。今日方知那些习以为常的事之后,竟还有这么多值得琢磨的深意……所以我才叫你别笑话我嘛……”
裴琏静静看着她,道,“孤没笑话你。”
“那就最好啦。”
明婳忽的想到什么,咬了咬唇,迟疑道,“殿下,我明日想去那条胡同看看。”
裴琏垂眸:“不怕了?”
“怕。”明婳诚实道:“但天玑天璇都很厉害,你是没瞧见,今日天玑一只手就拎起一个男人呢!有她们在身边,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裴琏大抵猜到柳花胡同是个怎样污糟潦倒之地,那样的地方,莫说是娇生惯养的小娘子了,寻常人踏进一步,都嫌脏了鞋。
她今日能有这样一番忧民之论,裴琏已觉欣慰。
至于亲身涉足那等艰苦之地……
“你想去便去,只身边多带些侍卫,毕竟仓廪实而知礼节,免得被人冒犯冲撞。”
明婳自也知道这个道理,忙不迭点头:“好。”
又撑起半边身子,一双乌眸亮晶晶地看向裴琏。
裴琏蹙眉:“作何这般看孤?”
明婳嘿嘿一笑:“我以为殿下不会让我去呢,没想到你今日竟这般好说话。”
裴琏:“孤在你心里,很难说话?”
明婳想了想,点头:“嗯!”
裴琏:“………”
薄唇轻扯,他也懒得解释,抬手摁着她的脑袋:“睡觉。”
她被按在那温热的怀中,顺势环住他的腰身:“但现下的你没从前那么讨厌了。”
话音未落,腰间便被掐了下。
明婳吃痛惊呼:“干嘛掐我!”
男人清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敢说太子讨厌,狂妄无礼,该罚。”
小心眼!
明婳推开男人搭在腰间的手,哼哼道:“那你松开,我睡觉了。”
她推,他抱,她再推,他拍了下她的臀。
“你你你……!”明婳难以置信。
“好了。”
裴琏抬腿压住她,磁沉嗓音透着一丝淡淡倦懒:“明日孤还得早起,不能闹了。”
明婳心下嘟哝,谁和他闹了,分明就是他忽然耍无赖,又捏她腰,又打她屁股,简直就是个登徒子嘛!
但她今日出门一趟,又费神思考了一个晚上,如今倒在裴琏宽阔结实的胸膛里,没一会儿也放松思绪,沉沉睡了过去。
裴琏听到怀中之人清浅的呼吸,方才放松了揽着她的手。
再看那张恬静柔和的睡颜,薄薄嘴角也不觉微翘。
翌日清晨,裴琏出门时,明婳还在熟睡。
他在床边坐了一阵,抬手将她脸上黏着的发丝拨去耳侧,又替她将被子掖好。
夏日她贪凉踢被子倒也罢了,如今已入了冬,若再踢被子受寒,在外头有个头疼脑热也不方便。
做好这些,这才放下帐子,出了门。
想到她今日打算去那个柳花胡同,他又特地叮嘱了天玑天璇一番,另多留了两名侍卫。
待裴琏离去,天玑与天璇道:“主子很在意夫人呢。”
天璇点头:“是。”
天玑知道天璇比她还闷,也不往心里去,只往那阖着的房门看了眼,低声道:“夫人这样的,我若是男子,我也喜欢。”
毕竟谁能拒绝这样温柔心善又和气的漂亮娘子呢。
因着得了裴琏的肯定,明婳一觉醒来,稍作梳洗,就带人前往柳花胡同。
她还记着小泥巴说的“郑婆婆”病重了,索性将戴太医也一起带上。
乍一看到那条破破烂烂又散发着腐烂腥臭的胡同,戴太医忍不住掩了鼻,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子妃:“夫人,您当真要往这里面去?”
明婳点头:“怎么了?”
戴太医面色悻悻:“没、没什么。”
还真是难为她竟然能寻到这么一个犄角旮旯之地。
戴太医从随身行囊里取出几条素色巾帕,分别递给明婳和天玑天璇:“这些帕子用药草熏过,捂在鼻间,可以驱瘴避瘟。”
明婳知道戴太医是好意,接过系在了间,再看那条充满未知的巷子,她握紧了拳头。
“进去吧!”
没什么好怕的,一条住着苦命人的贫穷巷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充满毒蛇猛兽的深潭沼泽。
两名带刀侍卫在前开路,天玑天璇一左一右护着明婳,戴太医和他的药童紧跟其后。
一行人沉默地走进那条深巷,于明婳而言,眼前所见所闻,大抵就和书里说的地狱一般可怕——
明明方才在外面,秋阳高照,万物明媚。
可这条巷子里,昏暗潮湿、虫鼠乱窜、腐臭难当,甚至连太阳都不曾给予一丝偏爱,照不见一点光。
两旁是岌岌可危的破烂瓦房,目之所及的大都是老弱妇孺,一个个皆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女人和老人们宛若行尸走肉,每个人的眼睛都如一潭枯槁的死水。小孩子们虽还有几分活气,但那一双双眼睛看人时,早已没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明媚天真。
他们如昨日的小泥巴一般,好奇地看来,眼睛里怯懦、恐惧、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卑微的讨好。
明婳没想到这样一座还算富饶热闹的县城里,竟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群百姓。
心头的恐惧随着亲眼目睹而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愤与难过。
才走过两处屋舍,冒出个豆芽菜般的男童,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来我们这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