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茶也不喝了,揣起钱袋就甩袖离去。
店小二自也注意到那边的情况,想了想,还是提醒了明婳一句:“夫人心善是好事,但还是快快离去,莫要惹火烧身了。”
明婳闻言,只觉荒唐,“我不过随手替人讨了个债,这也算惹火烧身?”
店小二叹道:“那个姓孙的,睚眦必较,您又是外地来的……”
明婳也知这店小二是好意,朝他颔首:“没事,他若敢来,我也不怕他。”
若讲理的反怕了横行霸道的,那这世间当真是黑白颠倒,再无王法了。
店小二话已说尽,也不再多留,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明婳则看向那对祖孙俩,“你们可还好?”
祖孙俩忙不迭弯腰:“多谢夫人,夫人心善,老天定保佑您家宅平安,万事顺遂。”
明婳笑了笑,再看那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胆怯又好奇地望来,便示意天玑给祖孙俩各搬了一张凳子,问起方才的情况。
小姑娘听她柔声细语,心里也生出几分亲近,忙将事情经过说了遍。
原是那姓孙的员外招呼她去唱曲,唱到一半忽然去拉她的手,被推开后,还不死心,又去揽她的腰。
一想到那只咸猪手在腰间的触感,小姑娘双眼不禁通红,愤怒又恶心:“我叫他松开,他不肯,还说要我跟他回去,做他第十三房小妾!”
明婳抿着唇,看着眼前这瘦瘦小小的姑娘:“你多大了?”
小姑娘道:“上月刚满十二。”
明婳闻言,握紧了拳,看向天玑:“方才下手还是轻了,像那种臭不要脸的混账,很该揍上一顿。”
天玑点头:“夫人说的是。”
心里想太子妃当真是温柔,换做太子殿下,应当直接吩咐将人骟了?
“听夫人的口音是外地来的,您想听什么曲儿呢?”
小姑娘拘谨坐着,一双灵动水眸巴巴望着眼前这位如仙女般和善的夫人,嘴皮子麻溜地报了一连串的曲名。
明婳也不着急听曲儿,见小姑娘好几次偷偷瞥着桌上糕点咽口水,她笑着将糕点碟往他们面前挪了挪:“先吃点茶点再唱吧。”
祖孙俩一惊,连忙起身摆手:“不敢不敢。”
明婳道:“没事,我点多了,一个人也吃不完呢。”
可祖孙俩还是不敢,只怯懦地交握着手,眼睛盯着破烂脏污的鞋尖儿。
明婳见状,单独拿了个碟,各样糕点都拿了两枚,示意天玑端去。
“就当是帮我吃了。”明婳道:“浪费了多可惜。”
她这样说了,祖孙俩才千恩万谢的接过。
小姑娘正是贪吃的年纪,忙吃了两块,老爷子大抵也是饿了,拘谨地吃完一块,就不肯再吃。
小姑娘似也想到什么,盯着碟中剩下的几块糕点,问:“夫人,这几块我能带走吗。”
明婳道:“可以。”
不过,“你吃两块就饱了吗?”
小姑娘红着脸,摇摇头:“我想带回去给婆婆吃。”
明婳:“你祖母么?”
小姑娘:“不是,是和我们一同住在柳花胡同的郑婆婆,她病了……病得很重……他们都说郑婆婆就这几日了,我想给她带回去,让她能吃点好的……”
若是临死之前能吃口香甜的糕点,黄泉路上也不会那么苦了吧。
明婳未曾想自己随口一问,竟惹起旁人的伤心事,一时有些愧疚,忙将桌上那几碟子也挪上前:“你都带走吧,让她多吃些。”
小姑娘又惊又喜,更多是不好意思,扭头看向身后的老爷子。
老爷子上前,朝明婳深深鞠了一躬:“夫人心善,无以为报,便飨以乡曲儿,为夫人助兴。”
说着,拿起三弦儿,看向小孙女:“小泥巴,为夫人唱一支《太平歌》吧。”
小泥巴脆生生应了声:“欸,这就唱!”
太平歌,歌太平,唱天下富足,颂百姓安居。
而唱曲儿的人,却是面黄肌瘦,破衣烂衫。
明婳忽的觉得胸间堵得慌。
她长在高门,从小锦衣玉食、千娇万宠,无论是肃王辖下的胡汉一家亲的北庭,还是天子脚下的繁华昌盛的长安,何曾见过这般人间疾苦。
而今那史书诗赋里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便展示在面前,一时间,她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待到一曲旋律欢快的《太平歌》唱罢,她心绪久久未能平复。
还是天玑提醒了一声,明婳才回过神,对上祖孙俩小心翼翼的脸,她轻声道:“唱得很好。”
得了夸奖,小泥巴笑了,双颊漾开两个浅浅梨涡。
明婳有心照顾他们生意,便又点了几支曲儿。
小泥巴也有意为这远方来的客人带来愉悦,精神饱满地又唱了两支,圆圆的小脸透着红润,仿佛又恢复了喇叭花般的活力。
唱罢两支,明婳让她喝茶歇息,又与那老爷子闲聊起来:“我听您的言辞,像是读过书的?您官话说的也好,幽州口音不重。”
老爷子怔了下,面露惭色:“是,不瞒夫人,老朽从前是个教书先生……”
明婳诧异:“那您这是?”
老爷子苦笑:“堕落至此,实在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老爷子似是不愿多提,小泥巴却很喜欢听这位夫人说话,眨眨眼道:“阿爷很有才学的,可有才学不够呢,得有这个……”
她搓搓手指,比了个银钱的动作。
明婳一向爱听故事,也知道若想了解一个地方的情况,再没有比向当地人打听更为方便的了。
“老人家若不介意,与我说说您的经历,我愿以一两银作为报酬。”
一两银!
祖孙俩的眼睛“唰”得都亮了。
他们太穷了,这一两银无疑是巨款,没准还能请来大夫,给郑婆婆看病。
既然这位萍水相逢的好心夫人,愿以一两银子买他那可悲可笑的一生,老爷子也不再拿乔,端着茶水喝了口,娓娓道来.......
“……再后来,老朽捡到了小泥巴,便将她当做孙女养大,相依为命,四处讨生活……那柳花胡同里住的都是历年来的灾民,没了屋舍与田地,老弱病残的,便只能窝在柳花胡同里苟且偷生……”
“出手伤人者在哪?!”
楼梯间忽然响起的一阵喧闹,直接打断了董老爷子的讲述。
明婳正听得入神,听这动静,不禁蹙眉看去。
便见四五个灰衣家丁簇拥着两个带刀衙役,连同开始的山羊胡子和胖男人,一并乌泱泱地上了楼。
明婳:“........”
怪不得给钱给的那么痛快,原来是摇人去了。
“黄爷,他们在那!”
山羊胡子伸手一指。
明婳静静坐着,半点不慌。
祖孙俩瞧见这来势汹汹的排场,皆面色灰白,下意识地躲到了明婳的身后:“夫人,来者不善。”
明婳点点头,又默默数了下,对方一共九个人。
她放了心,看向身侧两婢:“天玑,你上?还是天璇?”
天玑看天璇,天璇:“……奴婢去。”
说罢,咔咔掰着手指就站在桌前,看向来人:“你们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那两个衙役显然也看出明婳她们不好招惹,毕竟能用上武婢的人家,非富即贵。
方才孙员外大街上拦着他们,只说是三个不长眼的外乡人,也没说对方出身富贵。
就在两个衙役踌躇不前,场面僵持时,对侧雅间的门忽而开了。
从里面走出三四位锦衣郎君,本来有说有笑的,见到这边剑拔弩张的架势,也都停下说笑,投来目光。
那两个衙役回头一看,霎时堆出一脸狗腿笑:“可不是巧了吗,郎君今日也在这喝茶?”
明婳也慢悠悠抬眼看去。
这一看,不禁怔住。
只见那群锦衣儿郎里,竟有一张熟面孔——
曾在长安有过几面之缘的靖远侯府世子,六郎魏明舟。
这未免也太巧了。
明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想不明白怎么会在这千里之遥的幽都县见到这人。
衙役们奉承的却不是魏明舟,而是魏明舟身旁一个尖嘴猴腮的靛蓝锦袍郎君。
听他们那伙人一番寒暄,明婳也大致明白了,那尖嘴猴腮的是幽都县令之子白志儒,包括魏明舟在内的另外几人,都是白志儒在青云书院的同窗。
明婳不懂,魏明舟怎么不入长安国子监,反而大老远的跑来这青云书院?
天下四大书院,蓟州的青云书院也排不上号啊。
他乡遇故知,她没多欣喜,唯有一头雾水。
且此番是随裴琏秘密前来,她并不打算暴露身份,只朝天玑抬手示意。
天玑连忙弯腰,明婳在她耳边小声吩咐:“你将事情原委与那几位郎君说一遍,让他们来评评理。”
天玑会意,清了清嗓子,径直走向那几位锦衣郎君,说清原委后,又道:“初来乍到,竟不知幽都县的民风竟如此‘淳朴’,五十员外郎调戏十二岁幼女,就连衙门差爷也来助威,委实是叫人大开眼界。”
这话中讥讽,直刺得山羊胡子他们面色涨红。
白志儒在同窗面前也抬不起头,忙瞪了那俩衙役一眼:“事没弄清楚就来拿人,你们脖子上长个脑袋出气用的吗!”
魏明舟也未料到受邀前来游玩,竟撞见这回事。
对那两个老色棍的行径,心下也大为不耻。
不过白志儒既已出面,他便不再吭声,只将探寻的目光投向那道静静坐在角落里的月白色身影。
那女子虽戴着帷帽,可轻纱后朦胧的轮廓,还有那窈窕清丽的身形,实在太像那人。
可她此时应当在朱墙深深的东宫之中,又怎会出现在这偏远小县的茶楼里。
是自己相思成疾,出现幻觉了?
思忖间,白志儒已打发走了山羊胡子一干人等,却并无多搭理明婳他们的意思,只回头看向几位同窗:“叫你们看笑话了,我们走吧。”
同窗们也都是官宦子弟,对这些底层百姓被欺负之事丝毫不以为意,见事情还算体面解决,又重新聊起诗文,说笑着下楼。
“六郎,你还愣着作甚?”
白志儒亲亲热热拉了一把魏明舟,笑道:“走吧,可不必为这些事败了兴致。”
魏明舟在推推搡搡间下了楼。
明婳见状,暗松了口气,方才他盯着她看那么久,她还以为他认出她了。
幸好没有。
又在茶楼坐了一阵,见天色不早,明婳将糕点和银两给了祖孙俩,还顺带将他们送去了柳花胡同。
那条胡同昏暗冗杂,破破烂烂,胡同口种着一棵歪脖子柳树——
可惜现下已是十月冬日,这唯一显出几分生气的树木也光秃秃的萧条,平添了几分寂寥凄寒。
明婳想到董老爷子所说,住在这条巷子里的都是被这世道遗弃的可怜人……
她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里,掀着窗帘,看着祖孙俩挽着手往里走。
如血的残阳里,小泥巴时不时回头,朝她的马车挥手,颊边两个浅浅的酒涡,好似朝霞般明媚。
明婳看着她走进那条又深又黑的巷子里。
像是被黑夜吞噬的一缕生机。
她坐在暖意融融的车里,一种冰冷的惭愧感如潮水般涌遍全身。
她怕这巷子。
她不敢进。
可这巷子里,住着的也是人,也是大渊的子民。
第047章 【47】
【47】
冬日白昼短, 及至戌时,天色阒黑,裴琏方才回到如意客栈。
与王、李两位官员议过正事, 用过饭食才记起客房里还有一位妻子。
出来办事, 实在不宜带家眷, 尤其他那位小妻子又是个满脑子情爱的。
裴琏只盼她能重大局、知分寸,莫要因他无暇顾她而闹小情绪——
这会儿他也没心思去哄。
回到楼上,天玑天璇两婢守在房门前。
裴琏随意点了一人, 叫到一旁问:“今日夫人都做了些什么?”
被点到的是天璇,话少, 垂首道:“夫人乘车逛了县城, 午后寻了家茶楼听曲儿。”
至于打抱不平的事, 天璇斟酌片刻,如实禀报:“那卖唱的小丫头被茶客调戏, 夫人让奴婢们出手帮了一把。”
裴琏知道她一向心善, 并未多说,只问了一句,“她可有受伤?”
天璇忙道:“夫人一切安好。”
裴琏这才嗯了声, 推门入内。
因着计划在幽都县待上三至五日,裴琏将客栈这一整层都包了下来, 原本顾虑着早出晚归, 会影响明婳休息, 他打算分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