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裴琏回来,她要让他知道,她不是那空有外表、只知情爱的绣花枕头,撇开他,她也能做成许多事,绝不辱没了这太子妃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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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明婳所想,王主事刚接管县衙,有一大堆的事要忙,无论是跟进罗氏纵火案、盘查白翔在任时的斑斑劣迹,还是清点县衙谷仓、核算衙门财政,以及这些年种种冤假错案……一堆事压着,他一时半会儿也无暇顾及那贫弱胡同里的底层百姓。
但有太子的吩咐,王主事还是抽空写了份柳花胡同民生治理的章程,命人呈递给明婳。
明婳看过,登时抚掌称赞:“妙啊!我想到的、没想到的,他都写的清清楚楚,还列了好些办法……没想到王主事平日里瞧着憨厚寡言,竟长了颗这样好用的脑袋!”
天玑道:“好歹也是上一届的榜眼,总是有些真本事的。”
明婳闻言惊了,“王主事竟然是榜眼?”
作为正一品亲王之女,明婳见惯了正三品以上的大员,单论官阶,五品以下在她眼里都是芝麻小官。
是以王、李两位主事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幕僚之类的存在,现下天玑说起王主事是科考榜眼,那便有些不同了——
毕竟那可是数十万名学子里的前三名呢。
“是,王主事是陛下钦点的榜眼,李主事是前两届的状元,只他家世略逊于王主事,且为人太过刚直,是以虽比王主事入仕早,却与王主事同级。不过两位主事皆有真才实学,也算得上是天子门生。”
天玑道:“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只要他们随着主子好生办差,自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们。”
明婳静静听着,心里稍一琢磨,愈发觉着自己那位皇帝公爹对裴琏当真是一片拳拳慈父心,竟从那么早就开始为裴琏铺路选才。
再看手边的章程,字迹隽永,遒劲有力,一条条列出,她原本混沌的思绪也有了条理。
于是接下来,她便按着王主事这个章程,开始筹备积善堂事宜。
积善堂,基于柳花胡同深处一座破败的祠堂而建,专门收留孤苦无依、无力自保的老弱妇孺。
王主事在折子里特地批注,孩童十岁以下,老人七十以上,方能收入积善堂,得衣食供养,其余人视情况给予一定的救济,救济次数有限,超过次数,自力更生,再不理睬。
这规矩刚出来,明婳还觉得有些严苛。
毕竟按这要求,十二岁的小泥巴和六十七的董老爷子都无法住进积善堂。
但凭着对“榜眼”的信任,还有裴琏教她的那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婳还是决定按照王主事的来。
与柳花胡同众人说明此事时,的确有些不符条件的贫民出声埋怨,甚至还说出“不想帮了就直说,何必提这些要求”这种话。
明婳听到这话时,帷帽后一张俏脸又白又红,既愤怒又委屈,还有种说不出的尴尬与自我怀疑。
但很快小豆芽菜就替她骂了回去:“吴二叔,若非夫人好心寻医送药,你家三娃子早就没命了,你现下说这种丧良心的话,你亏不亏心!”
小泥巴也呛道:“就是,我阿爷六十七了,都与我想法子出去觅活路,你今年还不到六十呢!”
那被称作吴二叔的不服气道:“那我……我又不像你阿爷那样读过书,再说了,我一条腿是瘸的,又老又残的,我能做什么?”
小泥巴道:“你腿瘸,手又没瘸,再不济你和范大娘一样,去码头替人浆洗衣物,照样能赚铜钿。”
吴二叔一张脸青白交加:“哪有男人浆洗衣物?这像什么话!”
站在角落里的范大娘闻言,冷嗤道:“呵,人都要饿死了,还分这些,那便是饿死也活该!”
胡同里的百姓们议论纷纷,董老爷子寻到明婳,道:“夫人,老朽知道您是大善人,但善人可不能叫人当傻子欺负了,该立规矩的时候还是得立。所谓不立规矩,不成方圆,若畏首畏尾,顾这顾那,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好心办坏事。”
“您就按照您的想法去做,说句不好听的,像是吴老二那些人,明智未开,眼皮子浅,只顾着脚尖的三分地,毫无大局观,他们的话压根就不必听。”
明婳心里其实早有决定,只看着董老爷子,仍有一丝难为情:“若真按规矩办,您与小泥巴皆进不了积善堂。”
董老爷子却是毫不在乎般,乐呵呵道:“老朽虽老,却还没老到不能自理的地步,每日与小孙女一道出去讨食,苦是苦了些,却也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像积善堂,还是留给郑婆婆、小猴儿他们这些真正可怜无力之人罢。”
董老爷子口中的小猴儿便是小豆芽菜,一个八岁的孤儿,许是因着嘴唇裂开三瓣,才被家人遗弃。
又因嘴巴的畸形,被唤作小猴儿。
董老爷子叹道:“只盼着这些孩子进了积善堂,能读书受教,走上正道。”
明婳闻言,将章程里的另一条提议说了:“积善堂建成后,会先紧着胡同里符合条件的乡亲们入内做工,老爷子若是有意再教书育人,或可留在积善堂里教书,不过……这工钱比市面上的教书先生要低上三成。”
其实不单是教书先生一职的酬劳低,积善堂其他差事的酬劳也低于寻常。
王主事对此也有解释:“若积善堂的酬劳与市面上一样,届时一些家境尚可之人也来此务工,那些体弱病残之人又如何与他们竞争?”
明婳这才恍然,这与多年前母亲赈灾施粥,往米粥里掺沙子是同一个道理。
那时她也不懂母亲为何要往煮好的白粥里丢沙子,脏兮兮的如何能下肚?
母亲却道:“有活路的人不会喝这种粥,那些实在寻不到活路的人,饿急眼了,便是树皮、草根、人肉都能吃,又怎会介意米粥里掺了点沙子?我们要做的,便是给这些人一条生路。”
儿时的道理,长大后才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明婳夜里回到客栈,又将王主事的那份章程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只觉受益匪浅。
她想着下回再见到王主事,定要亲自与他道声谢,怎么说他也算是她的一事之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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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十一月,幽都县已下过了两场大雪,积善堂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
因着天气寒冷,当下仍是以修缮旧祠堂为主。
但每日有三顿热粥、棉衣与炭火分发,依旧吸引了城里城外不少穷苦之人。
好在早早立下了规矩,那些不符合要求之人灰溜溜的来,又灰溜溜的走。饶是这样,还是接纳了不少符合要求的老弱幼儿。
眼见着堂内人多了,郑婆婆替明婳心疼起银钱来。
她如今已经能拄着木棍子走上两步,趁着明婳来积善堂巡视修缮的功夫,颤颤巍巍走到了明婳面前,苦口婆心地劝:“知道夫人是个善人,可前来投靠的人越来越多,您家底便是再丰厚,一己之力又如何应付得来?若是叫您婆家知晓您在外头花这么多钱养闲人,指不定要如何编排您呢。”
明婳闻言,不禁失笑:“您多虑了。我现下花的是我的嫁妆钱……且我婆家都是些通情达理之人,不会怪我乱花钱的。”
何况你们也不是闲人。
你们生在大渊疆域,皆是大渊的百姓。
郑婆婆不知内情,只觉得眼前这位夫人实在是观音菩萨的化身,抹泪叹道:“当官的不为我们这些老百姓做主,倒为难您个弱女子操心我们这些人……老妇给您磕个头,愿老天保佑您福寿双全,万事顺心。”
明婳急忙示意天玑将人扶起,又对郑婆婆道:“先前那个当官的不为你们做主,现下朝廷派来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县里的百姓们也算苦尽甘来了。”
郑婆婆听到这话,却是撇了撇唇:“谁知道呢,当官的能有几个好东西。这回若不是那位罗老夫人冒死求去了御前,皇帝老儿哪还记得我们这些小地方的百姓?怕是还在皇宫里吃香喝辣,搂着他的佳丽三千逍遥快活吧。”
明婳一噎,心道那个白翔当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不但把天下官员的名声都搞臭了,连皇帝公爹的形象也被败坏至此.......
难怪这回要派裴琏千里密访了,是得好好调查一番,看看这河北道到底糟成了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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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在忙碌中度过,步入十二月,春节气氛愈浓。
整个幽都县都被白雪覆盖,城中各家各户也都挂上红灯笼,纷纷清扫门庭,迎接新年。
明婳也在王主事的安排下,于十二月初住进了之前的白府。
这处宅子上月被正式充公,照理说应当是代理县令入住,但有明婳这位太子妃在这,便是借王主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逾矩。
遂命人收拾了宅院,亲自将太子妃从客栈迎入了这间三进三出的豪宅。
至于王主事,仍暂住县衙。
搬家这一日,明婳留着王主事喝了杯茶,顺便与他道谢,“若非你那份策论,我这会儿怕是还像无头苍蝇般,无从下手了。”
王主事诚惶诚恐,压根不敢抬眼,只叉手道:“夫人谬赞,微臣不过是听令行事。”
至于听谁的令,花厅中二人心知肚明。
眼见厅外白雪如絮,明婳心底也生出几分怅然,她搁下茶盏,看向下座之人:“你可知他现下到了何处?何时才会回来?”
王主事微怔,垂眸道:“主子上次来信还是半月前,只交代微臣一些公事,其余并无多言。”
明婳一听,姣美眉眼间难掩沮丧。
眼见上座的太子妃迟迟不出声,王主事斟酌片刻,温声道:“夫人勿要多虑,主子办事向来利落,一旦妥当,定会第一时间回来与您团聚。”
就他那样事事以公为先的人,会第一时间来与她团聚么?
明婳嘴角轻扯:“希望如此吧。”
送走王主事后,她搁下茶盏,起身行至花厅外的廊庑之上。
看着片片雪花随风穿堂,宛若春日樱吹雪,美不胜收,却也萧瑟凄寒。
近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天玑如今与明婳也越发亲近。
现下见太子妃这琉璃冰雪般的漂亮人儿,孤零零地站在廊下,凛风吹得那小巧的鼻尖泛起绯红,鸦黑的羽睫也在风中轻轻颤动,此情此景,当真是我见犹怜。
也不知太子殿下如何舍得,抛下这么个漂亮媳妇独自在家。
“夫人。”天玑上前,递上个葵花纹铜沉手,缓声宽慰:“这处宅院还算宽敞轩丽,主院奴婢们也都收拾了出来,您过去看看?若是缺了什么,趁着街上铺子还没关门,奴婢们抓紧采买。”
明婳眼皮轻动了动,侧过身,看向一身厚厚长袄的天玑:“听说河北道这边的小年是腊月二十三,今日是初三,离二十三还有二十日,你觉着他能赶回来过年吗?”
天玑似是被问住,愣了片刻才道:“这……奴婢也不知。”
明婳纤薄的肩膀轻垮,闷声道:“他一走就是两个月,统共就来两封信,信里也不说到了哪,何时归。”
且每回信中都是一样的话:「一切皆安,勿要记挂。保重。」
若非两封信所用的信纸不同,明婳都怀疑他一次性写了好几份,到点就派人给她送来。
虽说现下还生他的气,两个月过去,时间也稍稍冲淡了最初的愠怒,余下更多的是担心、思念与埋怨。
但凡他的信里,多写两句话呢……
他是买不起笔,还是用不起墨,亦或是觉着人人都与他一般薄情寡义,不会牵肠挂肚?
明婳越想越气,最后两只手抱紧了怀中暖意融融的铜沉手。
算了,他不回来便不回来吧。
反正积善堂里有一堆人陪她过年,她才不稀罕他!
思及此处,明婳抬眼,朝天玑笑了下:“走吧,随我去后院看看。快过年了,我也想布置着喜庆点,瞧着心里也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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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每一天都好似过得飞快,眨眼到了除夕这日,家家户户皆祭灶拜神,热热闹闹包起饺子迎新年。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幽都县里大雪纷飞,玉门关外的北庭都护府也是一片琉璃白雪世界。
傍晚时分,肃王府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