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从军中慰问将士们回来,一步入里屋,便见自家夫人静坐在榻边,面前的紫檀木几案上摆着一沓银票与三个红封,她垂着长睫,盯着案几上那些东西,明显心不在焉。
“想什么,这样入迷?”
肃王解下玄黑色狐皮氅衣,长腿迈向榻边,宽大手掌捏了捏王妃纤细的肩头。
肃王妃回过神,仰起一张雍容娇媚的脸,蹙起的眉心微微舒了些,却并未完全舒展:“你回来了。”
“嗯。”肃王挨着她坐下,长眸再次扫过案面,也明白过来:“在给孩子们包压祟钱?”
肃王妃颔首,那张虽有了些沧桑痕迹却依旧天姿国色的美人脸上扯出一抹苦笑:“往年都是包三个,今年习惯地拿了三个红封,方才想到婳婳已不在家了。”
肃王见妻子眉眼间的愁绪,心头也微软,抬手揽住她:“没事,照样包上,待到明年三月雪化了,派人送去长安,她照样能收。”
肃王妃的脑袋枕在丈夫宽阔结实的胸膛,轻轻叹息一声:“已经近三个月没收到她的来信了,我这心里实在担忧,不知她如今在宫里可还好?与太子相处的如何?俩口子可有拌嘴,她可受委屈了?”
“早知陛下一直惦记着咱们家两个女儿,当初就该早早给她们定下一门婚事……”
听到妻子这话,肃王薄唇轻扯:“陛下是个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别说你给孩子们订下婚事了,他若是铁了心要咱们女儿做儿媳,成了婚也能给你拆了。”
肃王妃一噎,却又无法反驳——
皇后娘娘不就是这样被抢过去的嘛。
只他们为人臣者,也不好非议皇帝,只得在心里闷闷腹诽了两句,继续担心起小女儿:“婳婳那个傻娃娃,怕是受了委屈也囫囵咽了。唉,怪我,当初就该叫娓娓嫁过去。娓娓那个性子,起码不用担心她受欺负。”
肃王道,“你这话要是被娓娓听到,定要说你偏心了。”
“那我能怎么办嘛,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她们哪个都是要我的命。”肃王妃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一想到她那娇娇软软从未离过家里的小女儿,现下要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皇宫里过年,她就心疼的不得了。
“过年的好日子哭什么。”
肃王将人拥到怀中哄道:“都能做祖母的年纪了,待会儿若叫阿狼和娓娓看到,定要笑你。”
肃王妃抹了下眼角,哽噎道,“早知道我也去送嫁了,在长安陪她过个年再回来。”
“哪有女儿出嫁,做母亲的亲自送嫁。”
肃王哭笑不得,下颌抵着王妃的额头:“再说了,你一去那么久,舍得留我一人?”
肃王妃哼了声,伸手推他:“都能做祖父的年纪了,有什么舍不得。”
肃王哑然,也没反驳,只拥着妻子一番好哄。
不多时,有嬷嬷在外提醒:“前厅席面已摆好,大郎君与大娘子都在等着呢。”
“这就来。”
肃王抬手扶了扶妻子鬓间有些歪了的牡丹凤钗,又拿了个红封揣进袖里:“老规矩,阿狼这个我给他压枕下,娓娓那个,你去放。”
肃王妃粉面残红未褪,轻轻嗯了声,拿起给大女儿的红封放入袖间,再看给小女儿的那个红封,心里又是一片怅然。
也不知在长安,可会有人给婳婳准备压祟钱。
唉,养儿一百岁,常怀千岁忧。
肃王妃转身,将那红封放进了妆台匣子里。
贴着大红剪纸的雕花窗外,夜色沉沉,大雪纷飞。
又是一年除夕至。
第052章 【52】
【52】
北庭夜幕降临时, 幽都县早已夜色深浓。
靠近县衙附近那座三进三出的宅院里,灯火明亮,贴着大红福字的灯笼在夜色里宛若一个个橘红色的圆柿子, 恰好到处地照着室外纷飞飘扬的雪花。
幽都县与长安、北庭的年节习俗不同, 这里的除夕不燃庭燎, 只点灯烛。
一夜灯烛不灭,便意味着平安顺利度过这个年。
虽是如此,明婳还是命人在后院之中摆了个大火盆, 又寻了一堆香木、竹子、火炭,堆得高高的, 火光也旺旺的——
这大宅子太静了, 有火光、有爆竹声, 也能热闹些。
在积善堂和乡亲们一起吃过年夜饭,明婳便回到这宅子里, 独自守岁。
穿堂的飞雪似柳絮, 又似梨花瓣,飘飘洒洒,零零落落, 在火光之中白蒙蒙一片,有种别样的凄美。
为了迎接新年, 早上起床时, 明婳还特地打扮了一番, 梳着如意髻, 换上一袭在幽都县新裁的宝蓝缎绣平金云鹤袄裙。
此处的绣工与缎料虽比不得宫里精细华丽, 但架不住穿衣裙的人琼姿花貌, 便是披件麻袋都难掩姝色,遑论新裁的锦缎裙衫。
只穿戴再好看, 在积善堂里她也始终戴着帷帽,未曾以真面目示人。
回到宅中,虽不必再戴帷帽,身边唯有天玑天璇陪着,也无人欣赏。
“唉。”
明婳躺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摇椅上,望着飞雪和庭中燃烧的火光,深刻体会到了那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大抵是她活了十六年,最寂寥冷清的一个除夕了。
最初她还盼着裴琏能赶在年二十三回来,陪她过个小年。
二十三,他没回。
明婳心想,好吧,那除夕总得赶回来吧。
可今日就是除夕了,离新的一年,只剩两个时辰。
这深更半夜,城门已关,她也彻底死心——
这个年看来注定要一个人过了。
一侧的炉子上以小火温煮着屠苏酒,醇厚酒香随着热气弥漫着庭前,明婳支起半边身子,又倒了一杯。
天玑站在一旁,没忍住劝了句:“夫人,您今夜已经喝了好些,酒喝多了,明早醒来怕是要头疼。”
“没关系,反正明日也无事可做,可以睡上一整日。”
明婳懒声说着,莹白双颊已染上些许酒意酡红,她看向一旁的天玑天璇:“大过年的,你们俩坐下,陪我喝点吧?”
天玑迟疑,“这……”
天璇面无改色:“这不妥。醉酒误事,为着夫人的安危,奴婢们须得时刻保持清醒。”
明婳如今对这两名武婢的性情也有所了解,隐隐约约也猜到她们经历过严苛的训练,天玑相处久了还能说上一两句,天璇是当真不爱说话。
既她们不便,明婳也不勉强,只道:“那你们俩去外间烤火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两婢对视一眼,叉手退下。
屠苏酒的味道算不得太好,明婳慢悠悠地将手中那杯饮尽后,又裹着月白色兔毛大氅躺回了摇椅。
这飘雪静谧的新年夜里,她一个人无事可做,只能望着庭外雪景发呆。
脑中一会儿想想北庭的父母兄姐,一会儿又想到长安皇宫里的热闹晚宴,更多时候还是忍不住去想裴琏——
他现下到哪了?在客栈还是驿馆?
今日过年,他可有穿新衣,吃年糕,饮屠苏酒?
他身边都是些和他一样闷葫芦似的属下,也许现下早已回房间里休息了。
那他夜里独眠时,可会像她想他一样想她呢?
不,他根本就不会。
明婳耷下昏沉沉的眼皮,心下暗道,这不公平。
都说借酒消愁,她侧过身又倒了杯酒,想把自己灌醉,这样就不用再去想裴琏了。
酒香醇厚,夜色深深。
往年守岁,一家人围坐着说说笑笑,便是熬到子时也不觉得困。可今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明婳独自躺在摇椅上,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她困得不行,却还强撑着精神,想熬到新岁放爆竹。
庭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凛风呼呼地刮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也时不时发出几下木料荜拨声。
酒劲与困意一并在发酵,明婳整个人困到神识模糊,恍惚间,她好似看到火光里跳出来一只大尾巴的狐狸。
那狐狸大摇大摆地朝她走过来。
她蹙眉呢喃:“你怎么来了?”
狐狸道:“来陪你守岁。”
明婳哼道:“谁用得着你陪,你快出去,这是我的地盘!”
狐狸:“真的不用我陪?”
明婳:“不要不要,你个臭狐狸快走,每次遇着你总没好事……”
风雪大作,木窗都被吹得吱呀作响。
那狐狸非但没走,还伸出一条毛绒绒的蓬松大尾巴,将她圈了起来。
明婳虽然讨厌它,但这大尾巴圈住的感觉还挺舒服,就是有点冷,她抬手揪着狐狸的毛,疑惑嘟哝:“你的尾巴不应该是热的嘛,怎么这么冷?”
话音落下,却是一片静谧。
屋内明亮的烛光与庭外灿烂的火光交相辉映,明晃晃照着男人骨相立体的脸。
裴琏垂眸,看着摇椅上那抱着他玄色狐皮大氅不肯撒手的小妻子,浓眉轻折。
她明显是醉糊涂了,那张雪白小脸在火光下泛着娇丽的绯色,一双乌眸发直,边抱着大氅一角,边揪着密织的狐裘:“臭狐狸,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连你都不理我么。”
这是做了什么梦,竟然还与狐狸聊起来了?
裴琏不懂小娘子天真的梦境,只知他冒着风雪深夜赶回,却还是迟了一步。
没能陪她吃顿年夜饭,只看到一个糊里糊涂的小醉鬼。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抵是在子时前赶了回来。
裴琏弯下腰,本想将那条沾了风雪而微湿的氅衣从她怀中扯出,没想到她却抱得很紧,不肯撒手:“你方才不是说陪我过年吗?”
她皱眉,声讨着:“大过年的,怎么还骗人呢。”
裴琏哑然,抬手捏了捏她这两个月明显丰腴了一圈的小脸:“这是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拿开你的爪子。”她抬手打开,惺忪乌眸愠怒瞪他:“本夫人的脸是你个臭妖怪能碰的嘛!”
“孤是妖怪?”裴琏眯起凤眸。
“你不是吗?”
裴琏两指挑起她的下颌,道,“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孤是谁。”
明婳用力眨了眨眼,定睛再看,一时呆住了。
大尾巴狐狸不见了,眼前之人龙姿凤章、芝兰玉树,赫然正是裴琏的模样。
“你你你!”她惊得舌头都打结。
裴琏颔首:“嗯,是孤。”
哪知下一刻,小妻子抬起手,一把捏住他的脸。
“哇,你还会变人了!”
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般,她捏了又捏,“变得好真呀,还是热的诶!”
裴琏:“………”
那两只小手在他脸上摩挲两下,蹙眉:“就是这手感,好似糙了些,他的脸没这么糙的。”
手又摸向他的下颌,柳眉皱得更深了:“怎么还有胡茬了,怪扎手的呢。”
她一本正经地评价着,裴琏眼皮轻跳。
胡茬是因着连日赶路,没来及打理。
至于皮肤糙........
真的变糙了?
思绪恍惚间,那只小手已摸向他的脖间。
“连这个都有,你还挺会变的呢。”她夸道,纤细指尖摁了摁那兀立的喉结。
裴琏喉头微滚,再看她懵懵懂懂的娇慵模样,被风雪冻了整日的身躯不觉涌动起一股热意。
大掌握住那作乱的小手,他深深看向她:“明婳,孤是谁?”
明婳被他抓着手,怔怔抬起眼。
当看到暖黄光线下这张无比熟悉的俊脸时,她也迷茫了,这到底是梦,还是她喝醉了。
不然裴琏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殿下?”
她红唇轻动,不确定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你真的是他么,还是狐狸变的?”
裴琏眯眸:“你觉着呢?”
明婳摇摇头:“我不知道。”
看着她醉意朦胧的水眸,裴琏嘴角轻扯。
罢了,人也好,狐狸也好,终归都是他就成。
“不知便不知。”
他抬手,抽出她怀中的氅衣:“你再睡会儿,孤先去沐浴。”
从沧州赶回幽都县,快马加鞭跑了整整两日,一路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实在不堪。
哪知刚要起身,袍袖就被牵住,她仰着脸望着他:“那你还会回来吗?”
裴琏垂眸,凝着这张海棠般的娇靥,哪怕醉着,那双乌眸仍亮晶晶地溢满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