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融融的雅间内,郑禹将那碗卧着鸡蛋的长寿面搁在桌上:“主子,生辰安康。”
身着绛色长袍的俊美青年扫过那碗热气腾腾的面,平静视线又睇向郑禹:“谁叫你自作主张准备这些?”
郑禹心下微颤,好在他早猜到有此一问,忙躬身道:“是…是夫人交代的。”
话落,雅间内好似静了一静。
裴琏握着酒盏的手也顿住:“她吩咐的?”
郑禹:“是,前日夫人派阿肆,给属下送了封密信。”
裴琏凤眸眯起:“她,给你送信?”
感受到这低沉语气里的威压,郑禹忙从袖中拿出那小纸条:“密信在此,属下不敢隐瞒。”
“不敢隐瞒,不也瞒到现下?你倒是好大的胆。”
裴琏神情淡漠,视线落向那一卷小纸条,到底还是伸手拿过。
展开一看,上面就两句话:「郑统领,他元夕的生辰别忘了,记得准备一碗长寿面,多谢。」
这字迹和口吻,的确是她的无疑。
纸条攥入掌心,裴琏面色仍是一片沉冷,“她如何能调动阿肆?阿肆擅离职守,为何无人来报?你们一个两个,而今当真是长本事了。”
郑禹一听,当即跪地叩首:“还望主子明鉴,阿肆说是夫人威胁,倘若他不答应送信,她便不吃不喝把自个儿饿死。到时候他们护卫不力,照样难辞其咎……”
“就她?不吃不喝?”
裴琏嘴角轻扯,他那小妻子提到好吃的两眼都发光,若能坚持两顿都不吃,都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郑禹小心觑着自家主子的脸色,“夫人还说,悄悄来,悄悄走,神不知鬼不觉……”
但太子妃想得太简单,这事暂时瞒着殿下或许无碍,若一直瞒着殿下,那他们这些人当真是要脑袋落地了。
裴琏静坐桌边,只郑禹这三言两语,他也能想象出明婳故弄玄虚威胁暗卫的模样……
敢威胁暗卫私联他身边之人,她当真是无知者无畏。
若非知道她的性情,换做旁人,他定要治个探听行踪的罪过,严惩不贷。
“主子?”郑禹惶恐地唤。
裴琏眸光微动,再次抬眼,仍是一片泠泠寒厉。
郑禹只觉后脊梁骨都发麻,强撑着镇定道:“夫人也是一片好意,而且,这面再不吃就冷了……”
攥在掌心的纸条又握了握紧,半晌,裴琏道:“此事暂不与你计较,待回了长安,再论功过赏罚。”
郑禹闻言,也知暂时逃过一劫,暗松口气,叩首谢恩。
见桌边之人没其他吩咐,郑禹道:“属下先退下?”
裴琏没出声,直到郑禹站起,才冷不丁问了句:“除了这纸条,她可还有其他话交代?”
郑禹摇头:“没了。”
裴琏:“也没旁的物品交托?”
郑禹仍是摇头:“没有。”
裴琏沉眸静了两息,才道:“你退下罢。”
郑禹叉手应了声“是”,待转身走到门口时,才陡然回过味来殿下为何那样问。
他转过身:“夫人虽无其他交代,但阿肆说他出发那两日,夫人时常出入各大商铺,或许是给您准备生辰礼?没准等您回去,便能瞧见了。”
话音未落,桌边那芝兰玉树的年轻郎君便乜来一眼:“孤问你了?”
郑禹一噎,忙拍了两下嘴:“主子恕罪,属下这便退下。”
雅间的门很快阖上,室内重归静谧。
裴琏展开掌心纸条,又将那寥寥数语看了遍,眉心微蹙。
这笔糟心的字……
看来回长安后,还是得抓着她好好练一练。
再看那碗平平无奇的长寿面,他唇角抿直。
罢了,她一片心意,浅尝一口,回头也算有个交代。
长指拿起一旁的木箸,他夹起一口面送入嘴里。
算不上多好吃,胜在汤鲜,尚算适口。
他并不爱吃面食,尤其是生辰面这种东西……
都说女人生产这日,娘奔死,儿奔生。
而像他这样的,本就不配过生辰。
“呀,周郎实在太厉害了,这都能猜出来!”
窗外忽的飘来女子清脆的笑语声。
裴琏敛神,偏脸朝下投去一眼。
只见缤纷如云的花灯下,一对年轻男女站在个灯谜摊子前,并肩而立,言笑晏晏。
那小娘子瞧着和他的妻子差不多年纪,仰脸看向面前的心上人时,笑靥灿烂,那张姿容寻常的脸都因这份满心满眼的欢喜而变得生动起来。
就像她一样。
“盈娘,你还喜欢哪个,我继续猜。”那少年郎红着脸道。
少女提着花灯,亲昵凑在少年身旁,伸手指了个螃蟹灯:“我喜欢这个!”
“好,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猜什么。”
“周郎,你对我可真好。”
“……”
聒噪。
二楼窗边,裴琏沉着眉眼,抬手将窗户掩上。
再看桌上那碗长寿面,他重新拿起木箸,浓黑的长睫缓缓低垂。
今夜天心月圆,也不知她赏了什么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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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五云飞。
上元节这样的日子,明婳自然也出门赏灯。
只幽都县是个北边小城,远没有长安城里“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的盛况,唯一热闹些的地方,便是县衙门前的那条街。
漆黑夜幕里,明月高悬。整个灯市以县衙门口那个一丈高的鳌山为中心,从街头到街尾挂着五彩斑斓的彩灯,两边则是各种小摊,摊前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操着韵律奇特的幽州话吆喝揽客。
明婳头戴帷帽,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天玑天璇一左一右牢牢跟在她身边,只恨不得将她挽住,将左右行人都隔开八丈远。
逛了一圈,挑挑拣拣,也只看中了一盏做工还算精致的月兔采莲灯。
她不禁摇头感慨,“这里的灯市委实无趣,连我们北庭的一半都比不上,更别说长安了。”
“毕竟是个小县城,哪比得上北庭。”
天玑听出她语气里的兴致阑珊,顺势劝道:“若觉着没意思,不如回府,早些歇息?”
明婳环顾四周,不是一家老小说说笑笑地出来逛,便是年轻男女们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明明她是有夫君的人,且今日还是她夫君的生辰,却在这大好佳节,孤零零带着两个婢女,以及那些躲在暗处的侍卫在街上晃荡……
唉,的确怪没意思的。
“回去吧。”
明婳道,刚转过身,准备沿原路折返,就在路边小摊上瞧见个熟悉的身影。
那独自坐在小摊上吃馄饨的,不是王主事么。
同是长安异乡客,明婳提着那盏月兔灯,上前打了声招呼:“王主事好巧,你也出来逛灯会了。”
王玮正吃着馄饨想事,冷不丁听到这招呼声还愣了下。
待一抬头看到那头戴帷帽、身形窈窕的小娘子,以及她身侧左右金刚护法似的武婢,一口馄饨险些喷出来:“太……咳咳,夫……夫人……”
明婳没想到他竟惊吓成这样。
难道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见王玮那张端正的脸庞都涨得通红,明婳忙从袖中掏出块帕子递上:“你没事吧?”
“不、不必……”
自大年初一被太子“问候”一番,王玮哪还敢接帕子,一边摆着手,一边从自己袖中掏出块帕子。
稍缓过劲儿,他忙不迭起身,朝明婳躬身行礼:“夫人万福,方才失态,叫夫人见笑了。”
“无妨,是我突然过来,吓着你了。”
明婳隔着轻纱打量着他的脸:“你没事了吧?”
王玮垂首:“多谢夫人关心,并无大碍。”
明婳松口气:“那就好,若大过节的被我吓噎着了,那真是我的罪过了。”
说着,她扫了眼桌上那碗清汤寡水的馄饨,再看王玮:“王主事未在衙门用晚膳吗?”
王玮听得这温声细语,却是压根不敢抬头:“今日上元,衙门里的厨娘也休沐了,某出来随便吃点,垫垫肚子。”
“王主事实在是辛苦了。”
明婳感慨着,忽而想到:“若你明日也没饭吃,便来我宅子里吃吧,我让她们给你备上一份。”
若放在之前,王玮定然感激于太子妃的仁善体恤,欣然答应。
可太子那日意味深长的沉默注视,现下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汗流浃背。
他也不知太子到底是听了什么小人胡说,怎的就怀疑他有意接近太子妃了?
天地良心,太子妃的确是人间殊色不假,可她是储君之妻!
便是把他们琅琊王氏全族的胆子都借给他,他也不敢生出半分觊觎……
初一那夜他辗转反侧,苦思到底是何处让太子产生误会,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半分错处。
最后只得在心下郁闷腹诽,太子这份醋意,实在来的好没道理。
且说现下,王玮一脸坚定地拒绝了明婳的好意:“多谢夫人,厨娘们留了些干粮,够某吃上两日了。”
明婳一听,只觉王主事实在是又清廉又可怜。
又好心劝了两句,王玮仍是婉拒。
她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让天玑给王主事买了盏荷花灯,想着添些节日氛围,便带着左右先行离开。
晚风清寒,望着那远去的清雅背影,再看桌边放着的那盏荷花灯,王玮目光轻晃了两下。
难怪一向端方持重的太子看得这么紧,这样貌美纯善的小娘子,这世间怕是没几个男人能不心动。
可惜名花已有主。
而她那样好,的确也配得上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切。
至于这盏莲花灯……
王玮吃完眼前这碗微凉的馄饨,拎在手上,慢悠悠穿过这条花灯璀璨的街。
四周热闹非凡,但都不属于他。
唯有这盏灯,照亮了属于他的永熙二十六年元夕。
第055章 【55】
【55】
元宵过后, 这个年也算是过完了。
自上次从天玑口中得知,裴琏大抵月底便会回来,明婳边忙着积善堂的进度, 边期待着月底的到来。
只是转眼到了二月初, 始终未见裴琏回来, 送来的信上仍是那句:「一切皆安,勿要记挂,保重。」
幽都县积雪化冻得比较晚, 但墙边的迎春花儿也绽开了嫩黄的花骨朵。
这日午后,明婳正盘腿窝在暖炕上看账本, 积善堂的管事忽然求见, 说是遇到个棘手事。
管事是柳花胡同里的范大娘, 是个失独的寡妇,她为人古道热肠, 先前在外替人浆洗衣物, 能赚到些许铜钿,便一直帮衬着胡同里的老人孩子,是以推举管事时, 众人都选了她。
如今她在积善堂做工领月钱,再不必去外头做活, 只要照顾好堂中老幼妇孺的起居便是。
且说眼下, 一身酱色袄子的范大娘坐在葵花凳上, 双手局促地搓着, 面露难色道:“事儿是这样的, 前日夜里一个叫桃花的小女娃来了咱们积善堂, 说她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求咱们收留她。我看她面黄肌瘦, 又才七岁,也符合入堂的标准,便将她收了进来……”
“可昨日小猴儿和我说,桃花不是孤女,他撞见她偷偷摸摸去后门狗洞和一个妇人见面,还将每日的肉包藏下,给那妇人。我当时一听就恼了,只当有那黑心眼子不要脸的东西,连积善堂的便宜都占。”
“我便留了个心眼,这两日一直盯着桃花的一举一动,今日可算让我逮住了!她的确并非孤女,有爹有娘的,那妇人便是她亲娘。”
范大娘道:“我当时逮着她们就要报官,可是……”
见着她一脸迟疑,明婳疑惑:“可是怎么了?”
“哎,她们娘俩也是苦命人,身不由己……”
说着,范大娘看了眼屋内的婢女们,欲言又止。
明婳见状,挥退旁人,只留了天玑天璇。
范大娘这才道:“那妇人名唤秀娘,是城外刘家村的,她男人叫刘达,是个吃喝嫖赌的烂人渣,每日喝醉回家,不是打媳妇就是打孩子,输了钱打,赢了钱就去嫖……秀娘给我看了她身上的伤,唉,杀千刀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明婳闻言,也蹙起眉:“这种混蛋,她怎么不报官?”
范大娘道:“报官有什么用?男人打自家媳妇,当官的怎么管?”
明婳最是看不起打女人的废物,心下已经火冒三丈,下一刻又见范大娘眸光闪动,愈发艰难地开口:“秀娘之所以把桃花送来我们积善堂,是因她发现刘达那个畜生,他喝醉了酒,竟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
这话一出,屋内空气好似都僵住。
别说明婳,就连天玑天璇也都冷了面孔。
范大娘叹道:“这等家丑,秀娘也无法对外说,倘若传扬出去,日后还如何做人?秀娘那日带桃花进城,本是想着带女儿吃顿好的,母女俩寻个地方去投河,一了百了。也是听人提起积善堂,才知道有咱们这个地儿,她便想着将桃花送来……总好过继续留在家中被欺辱。”
范大娘原以为她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已是命苦了,待看到秀娘母女跪在她面前痛哭求情,方知这世上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她心里同情秀娘母女,只这积善堂也不是她开的,还是得来请示东家。
明婳听罢范大娘的话,心下震动久久不能平息。
她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接触的都是光鲜亮丽与世间美好,像此等污糟事经过奴婢仆妇们的层层筛选,压根都不可能进她的耳朵。
可现下,她却知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无耻的渣滓。
明婳胸口因愤怒剧烈起伏着,咬牙道:“那等畜生,就该宰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