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法会与她从前在北庭参与的经筵很是不同,这边的法会是大和尚坐在高台上,慢慢悠悠讲着佛经里的故事与道理,而北庭因着毗邻西域,佛教昌盛,很多时候是各门各派的和尚轮番上台讲经,若有不服,当场辩经。
“那些和尚辩着辩着就撸起袖子,急赤白脸,和吵架一样,可有意思了。”
明婳一向话多,她不和裴琏说话,便只能揪着春兰嘚啵嘚:“我小时候最爱跟我阿娘去庙里看辩经,每次还会与我姐姐打赌,押哪个和尚能辩赢。”
春兰听得津津有味,睁大眼睛追问:“那是夫人赢得多,还是夫人的姐姐赢得多?”
明婳道:“那自然是我……”
姐姐二字刚到嘴边,察觉到身侧的男人朝她这边看来,明婳稍顿,轻咳一声:“我们是双生子,心有灵犀,是以输赢都差不多。”
春兰哇了声,笑道:“夫人的阿娘真是好运道。像夫人您这般好看的女儿,她竟一下有两个,当真是羡煞旁人。”
这乡下来的小丫头这般会说话,明婳一时也被逗乐:“可不是嘛,她每回带我们出门,都要被人围着夸呢。”
主仆俩叽叽喳喳的聊,裴琏站在一旁,仿若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他看着那被帷帽轻纱笼着的小娘子,哪怕隔着一层纱,光听那清脆嗓音里的笑意,也能猜到她那双清澈乌眸定然是弯弯翘起,像两弯月牙儿一般。
从前她也爱这般缠着他,与他叽叽喳喳说这些琐事。
只那时他觉着这些零星琐碎,毫无意义,虽会耐着性子去听,却是存着应付的心思。
从何时开始,她渐渐在他的身旁变得话少……
是了,打从成婚,他便与她说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后来几番争吵,她也哭着声讨他就知道规矩……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脑海,裴琏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暗。
良久,一阵此起彼伏的“南无阿弥陀佛”响起,他才回过神。
上午的这场经筵结束,大和尚离去,信徒们也纷纷起身,或去用斋饭,或去别处烧香。
裴琏稍定心神,走向明婳:“可饿了?”
明婳点头:“有点。”
裴琏:“想在庙里用斋饭,还是出去寻个酒家?”
明婳想了想,道:“去外头吃吧。”
难得下船一趟,自然是要尝尝德州当地的特色美食。
裴琏应了声“好”,便重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明婳跟在他身后,看着男人清冷的侧颜,鸦黑眼睫不禁眨了眨。
是她的错觉么?
怎么感觉他好像有些不大一样了。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她觉得可能是戴了面具的缘故——
戴着面具,瞧不见他那张冷淡的脸庞,自然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午饭是在一家当地有名的酒楼解决,点了满满一桌的德州美食,还点了壶当地的酒水。
明婳吃饱喝足便有些犯困,干脆在雅间的榻上睡了个午觉。
至于裴琏,她只当他是个饭搭子、钱袋子、兼贴身护卫,才不管他会不会不高兴,她自睡她的去。
待一顿慵懒春觉醒来,她揉着惺忪睡眼 ,便见男人似是沉思般,静坐榻边。
听到她醒来的动静,他缓缓抬眼:“睡饱了?”
眉宇平和,语气也平和,并无半分不满。
明婳眼波轻动,撑着手臂坐起来:“我睡多久了?”
裴琏道:“一个时辰。”
“这么久?”明婳愕然:“你怎么都不叫我。”
裴琏道:“反正今日无事,睡便睡了。”
明婳:“那这一个时辰,你就一直坐在这?”
裴琏嗯了声,看向她:“怎么?”
“没什么。”明婳避开他的目光:“只是奇怪你怎么不出去转转,待在屋里多无趣。”
裴琏道:“还好。”
他方才也不算全然闲着,一边守着她午睡,一边想着之后的打算。
和离是必然不会与她和离的。
放在之前,他的确更看重陇西谢家的势力与她父兄的兵权。
可这会儿,他既看清对她的那份心思,于公于私,更不可能叫她离开——
遑论她还想另寻新欢,生儿育女……
谢明婳是他的妻。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只能是他一人的,倘若旁人敢染指半分,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至于她现下与他的刻意生分……
她想要的,他予她便是。
他既能叫她喜欢他一回,便能叫她喜欢他第二回、第三回……
不过多费些心神罢了。
“歇够了的话,出去逛逛?”
裴琏道:“孤看到街上有演傀儡戏的。”
果然一听到傀儡戏,明婳眼睛都亮了,“不歇了,去看戏吧。”
裴琏笑了笑:“好。”
明婳看着他这笑,一瞬有些恍惚。
不等她细想,裴琏便唤婢子端来温水,伺候她洗脸净手。
稍作梳妆,两人便离开酒楼,去隔壁酒楼看傀儡戏。
不知不觉里,暮色降临,两场傀儡戏演完,德光寺传来一道道悠远的祈福钟声,漆黑的天边陆陆续续升起无数盏孔明灯,河边也围满了放河灯祈福的百姓。
“郎君娘子买灯吗?今日是菩萨圣诞,放灯祈福很灵的。”
路边的小摊热络地张罗着生意:“买一盏孔明灯送一盏河灯,买的多送的多,错过今年要等明年哝。”
明婳本来没打算放灯的,因着她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愿望想许,但裴琏让阿玖去买了两盏灯回来。
“来都来了。”他学着她上午的话:“放完灯再回去。”
明婳倒也无所谓,接过灯盏走到笔墨前,想了好一会儿才写下愿望。
裴琏走过来,“许了什么愿?”
明婳背过身,遮遮掩掩:“你写你的,看我的作甚。”
裴琏倒也没多问,自顾自提笔写了起来。
明婳见状,心里也有点好奇,却又不好意思问。
不过等两人的灯笼先后升上天,彼此也都看到了对方的愿望。
明婳的灯笼:「阖家平安,国泰民安。」
裴琏的灯笼:「夫妻恩爱,永不分离。」
明婳:“……?”
阿玖及一干识字的暗卫:“……?”
这灯笼上的愿望是不是搞反了。
明婳黛眉蹙起,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向面前的男人。
男人也回望着她,银色面具下那双狭眸黑黢黢的,瞧不出神色,只语气平静而认真:“若这庙当真灵验,孤来年给庙中菩萨重塑金身。”
明婳本想说“不灵,一点都不灵”,话到嘴边,陡然想到自己许的愿望……
她忿忿看向裴琏:“狡诈!”
裴琏扯扯嘴角,也没反驳,只抬起手中河灯:“走吧,去放河灯,放完正好回去。”
两人各自提灯走到河畔。
彼时天色暗蓝,月色迷离,一座月亮桥横穿河道两岸,盏盏荷花灯飘在河面,将河水照得波光粼粼,如梦似幻。
明婳走到河边蹲下,裴琏低声提醒:“小心脚下。”
明婳:“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而且我会凫水,掉下去也不怕。”
裴琏:“你还会凫水?”
“会啊,我小时候回陇西老家,我三叔带着我们一帮孩子一起去河里玩,游着游着就会了。”
“那也要小心,春水寒冷,掉下去定要着凉。”
“知道了知道了,我怎么觉得你今日有些啰嗦。”
啰嗦?
裴琏眉心轻折,郑禹不是说小娘子都喜欢细心体贴之人?
思忖间,明婳已将两盏莲花灯放进河里,她一边撩水,一边状似无意地问:“你这盏灯,许的还是方才那个愿望么?”
裴琏垂眸看她:“你想知道?”
明婳一噎,嘴角微捺:“随便问问罢了。”
她继续撩水,眼见那两盏荷花灯在迢迢流水里渐行渐远,又与四面八方漂来的荷花灯聚拢着,挨挨挤挤地飘过月亮桥……
真美啊。
她心下感慨着,忽又想到裴琏方才那个愿望。
倘若她像之前那般喜欢他,定然会欢喜不已……
可现下……他为何要许那样的愿望呢?
做戏给她看吗?
“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男人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明婳一回头,便看到他伸来的手。
眼睫轻颤了颤,她偏过脸:“不用,我自己能起来。”
说着,她撑着腿缓缓起身,忽的余光瞥见河边飘来一个白花花的东西。
第一眼还没注意,再看第二眼,她霎时变了脸色,失声惊呼:“啊!”
眼见她身形晃动,险些要栽进河里,裴琏面色一凛,一把将她拽入怀中:“当心。”
明婳这会儿慌了神,一时也顾不上其他,下意识抓着裴琏的胳膊,一手指着昏暗河边,颤抖的嗓音满是惊恐:“那里、那里……手…河里飘着只人手!”
第073章 【73】
【73】
明婳吓病了。
哪怕裴琏立刻捂住了她的眼, 周围也很快涌上看热闹的人群,但回到船上后,她心神不宁, 魂不守舍, 半夜便起了高热。
戴太医隔帘替她诊脉, 她还浑浑噩噩,闭着眼睛直说胡话。
“夫人这是惊吓过度,魇着了。”
得知是夜里放河灯发现碎尸块, 戴太医愕然:“难怪呢。”
本来高高兴兴在佛寺旁放河灯,大晚上忽然瞧见一只手, 换谁都得吓一跳, 遑论太子妃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
“今夜先吃一副退烧药, 将到高热退了,明日早晚再喝两副安神汤, 惊了魂可不是小事, 须得好生养着。”
裴琏沉眸道:“退烧药服用之后,多久见效?”
戴太医道:“通常一个时辰便能发汗解寒……”
“这么久?”
裴琏侧眸,看着床帐里那小脸苍白, 满头冷汗的孱弱女郎,眉心拧起:“有何办法能尽快缓解?”
“以药酒擦身, 能稍微缓解高热之苦。”
说着, 戴太医吩咐药童去取药酒, 又将春兰叫到跟前, 教她待会儿要如何擦身。
春兰屏气凝神, 听得格外专注。
待药酒拿来, 戴太医打发药童去煎药,又将裴琏请到屋外, 迟疑片刻,低声道:“今夜若能退烧,自是最好。若是明早仍是不退,或许还得靠岸停上一两日,去当地寻个有些道行的术士来看看……”
“咳,微臣也只是提个醒,毕竟太子妃命格贵重,又有殿下您这位天潢贵胄在旁护佑,想来那些脏东西也不敢来犯。”
裴琏沉默两息,道:“知道了,你退下罢。”
戴太医躬身告退,裴琏在门前站了片刻,才转身进屋。
小而雅的客舱里,只燃着两盏昏黄烛光。
拔步床上挂着的半边青纱幔帐挽起,春兰正在替明婳解衣裳。
乡下来的丫头虽粗手笨脚,却是打心眼里心疼自家主子,一边小心翼翼解衣裳一边抽噎着宽慰:“夫人别怕,没事的,奴婢拿药酒给您擦擦就不难受了。”
眼见烛光下的明婳双眸紧闭,口中嘤咛,裴琏的心口也好似压着垒垒巨石。
好在及时拉住了她,不然若是落水,怕是要病得更厉害。
“郎君,奴婢要给夫人擦身子了……”春兰小声提醒着,话未说尽,那意思却明显。
裴琏瞥过春兰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听说这丫头被卖入牙行前,只是乡绅家最下等的烧火丫头。
这种婢子连寻常闺秀的房门都进不去,也不知明婳怎么买来近身伺候——
还有那个话都说不清,徒生了一身腱子肉的胡奴。
裴琏对明婳挑选奴隶的眼光不敢恭维,淡声道:“你去厨房守着,药一熬好,即刻端来。”
“啊?”春兰磕磕巴巴:“那夫人这、这怎么办?”
这份糊里糊涂的傻劲儿,倒是随了她主子。
裴琏稍敛眉眼,道:“孤来照看。”
春兰还想再说,一对上主家郎君那威严沉沉的漆黑凤眸,霎时心肝儿打颤,连忙垂下头:“是、是,那劳烦郎君了,奴婢这就去厨房。”
裴琏站在床边,想到那丫头临走前不放心的眼神,还有她那句“劳烦”,莫名有些不虞。
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妻,难道他还会虐待她不成?
再看那衣裳半解,满脸汗热的小娘子,裴琏拿起药酒与巾帕,照着戴太医方才所说的法子,将明婳身上的衾被掀开,替她擦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