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了。”
他擦去她脸上冷汗,见她只穿着件兜衣,又怕她着凉,干脆将人抱在怀中,边擦边哄道:“待会儿吃了药便不难受了。”
怀中之人仍是闭着眼,黛眉紧蹙,好似深陷噩梦无法挣脱。
魇着的人又不可贸然叫醒,裴琏心下沉重,只得尽快擦着药酒,减轻她的难受。
待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明婳盗汗稍缓,但额头依旧滚烫,口中也时不时发出些无意识的嘤咛。
裴琏见她这般,一时也不忍撒手,又想到戴御医提及的鬼神之说——
他素来是不信那些的。
但倘若真有不开眼的脏东西纠缠于她,他也不惮于以皇室真龙之气护她周全。
不多时,春兰端来汤药。
裴琏让明婳靠着他的肩,拿着汤勺喂。
她虽魇着了,却并非毫无意识,还能喂药,只是药太苦,喂进去第一口,她当即皱了眉,直接吐了。
待到裴琏再喂第二口,她闭紧双唇,再不肯喝。
春兰在旁看着,急得直哭:“夫人您得喝药呀,不喝药病如何能好?”
虽然知道这丫头是关心,但裴琏实在无法忍受除了明婳之外的女子,在他面前哭啼聒噪。
“你去外头守着。”
裴琏漠然道:“有事自会吩咐你。”
春兰哭声一顿,却也不敢违逆,哽噎说了声“是”,便悄然退下。
房门再次阖上,屋内也重归静谧,除了萧萧晚风拂过江面,再无其他喧闹杂音。
裴琏胸臆间那份燥意也稍散,只是看着怀中不肯配合的小妻子,昳丽眉宇也不禁蹙起。
“明婳听话,吃完药孤给你糖吃。”
他说着又舀了勺,递到明婳的嘴边。
明婳脑袋朝他怀中偏去,仍是无比抗拒。
但这药是非吃不喝。
“若高热一直不褪,烧成傻子怎么办?”
“热……”
“热就吃药。”
“……”
裴琏又试了两回,最后一次明婳翻了个身,险些将药碗都打翻。
从来都是一堆人追在裴琏身后伺候,他何时这般耐心伺候过旁人。
见明婳人虽迷糊着,却一身反骨,犟得很。
裴琏脸色微黑,再看那碗温凉的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仰头灌了一大口,再撅着明婳的下颌,以口渡之。
明婳似是被苦到,挣扎着要吐,裴琏牢牢堵着,愣是逼着她咽了下去。
喂完第一口,他如法炮制,喂了第二口、第三口……
法子虽蛮横了些,但一碗汤药好歹全部喂了进去。
只明婳一张脸苦得五官都皱在一起,鼻尖也沁出汗珠,呜咽着:“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喝完明日就好了。”
裴琏本想将她放下,去倒杯茶漱口,但见她一只手牢牢揪着他的衣襟,终究还是没动。
长指拭去她鼻尖的汗,他脱了鞋,放下帘子,抱着她躺回床上。
“睡吧。”
他拍着她的背,哄孩子般:“不怕了,明早就好了。”
帐中光线昏暗,明婳只觉身上忽冷忽热,后脑勺也沉甸甸的,像是灌了铅水般往下坠。
她不知那种沉重感要将她拽去何处,也分不清这会儿是梦境还是现实,一会儿好像在船上摇摇晃晃,一会儿又好似掉进冰凉深潭,她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
陡然间,漆黑水底伸出一只白花花的手,一把拽住她的脚踝。
“松开,松开我!”
她拼命地挣扎,两条腿也狂蹬着:“救命,救命……”
可那只手始终不放,她的力气越来越小,意识也越来越薄弱。
就在她即将沉底时,面前蓦得一道白光亮起,一条尾巴伸到了眼前。
明婳惊愕仰脸,便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那只狐狸乜着她:“还不快抓住?”
她连忙抱住那毛茸茸的大尾巴,那尾巴力气无穷,带着她就往岸边去。
那只白花花的鬼手终是不敌狐狸尾巴,很是不甘地松开。
甫一上岸,明婳吐出一口水,便抱着那条尾巴,坐地大哭起来:“阿娘,阿娘……”
狐狸拧眉:“别哭了,鼻涕都抹我尾巴上了。”
明婳不管,仍哭得伤心欲绝,几近背气:“阿娘,我要回家……”
“阿娘……”
“回…回家……我要回家……”
裴琏一向浅眠,才打了个盹,便被怀中的啜泣惊醒。
低头看去,怀中之人缩成一团,嘴里还一直喊着阿娘。
他蹙了蹙眉,刚想拍背安抚,掌心却触到一片湿冷。
原是她不知不觉中发了许多汗,连贴身的兜衣和亵衣都浸得湿透。
裴琏见状,掀帘下床,取来干净的衣裳,替她擦身换衣。
这已不是第一回替她换衣。
只往常替她换衣,都是欢好之后她力竭昏睡,他懒得再唤婢女入内,便顺手替她换了。
今日情况不同,那羊脂白玉般的身子横在眼前,他却再无半分旖旎心思,只想着尽快擦干换上,免得着凉。
这一番折腾后,窗外灰暗的天色都隐隐泛青。
再次将人拥在怀中,裴琏低头,以额贴了贴她的额,感受到那热意总算褪下,也沉沉吐了一口气。
刚要阖眼,怀中之人又蹙了声,“阿娘……”
这细细呢喃,宛若小猫崽儿叫唤似的,柔弱又满是委屈。
就有这么想家?
裴琏将那绵软娇小的身子往怀里揽了揽,头颅贴着她的耳畔:“不哭了,阿娘不在,孤陪你。”
话落,怀中传来一声半梦半醒般的问:“你是谁?”
昏暗帐子里看不清她的脸,但听语气分明还是迷糊的。
裴琏低头道:“孤是你的夫君。”
怀中之人思考片刻,而后摇头,带着哭腔道,“不要夫君,要阿娘。”
裴琏:“……”
人都病糊涂了,还不忘不要他?
罢了,何必与个生病的糊涂蛋计较。
他重新阖眼,这大半夜都在照顾她,实在也有些累了。
奈何他想睡,怀中之人过了一会儿又低低梦呓着:“阿娘……”
裴琏额心隐隐涨痛,胸膛上下起伏了两阵,终是认命一般。
抬手将她的脑袋摁入怀中,他缓了嗓音,叹道:“婳婳乖,不哭了,孤……”
“阿娘在呢。”
-
明婳再次醒来时,已是翌日午后。
江波悠悠,春光正好。
她睁着疲惫的双眼盯着青色床帐,脑子还有些乱。
昨晚她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一会儿梦到被水鬼抓,一会儿又梦到那臭狐狸救了她,还带她千里迢迢回北庭,见到了阿娘和爹爹。
怪不得一觉醒来,身上这么累,梦里这么忙能不累吗。
不过很快,她就从春兰口中得知,她不是做梦梦累了,还是半夜起了高烧,病了一场。
“那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倚着床柱,满脸惊愕。
春兰道:“大夫说您是惊吓过度魇着了,三魂七魄跑了一魂一魄,魂魄都不齐了,哪还有知觉呢。”
后半句并非戴太医的话,而是熬药时,那药童与她说的。
“好在您吉人自有天相,昨夜喝过一副药,发了一场汗,高热可算是退了。”
春兰满脸欣喜,又道:“灶上一直温着鸡汤呢,吴娘子一早现杀现买的老母鸡,加了黄芪和人参须,最是补身益气,奴婢这就去给您端来。”
明婳也没拦着,等春兰出门,她在床边坐起,又抬起胳膊嗅了嗅。
怎么一身药酒味?
衣裳也换过了,睡前明明穿着件鹅黄色绣牡丹纹兜衣,现下换了件杏子红的。
明婳想了想,大抵是昨夜发了汗,春兰给她换了。
只是想到昨夜那个可怖的水鬼梦,还有河里飘着的那一只泡胀了的人手,她仍是心有余悸。
待到洗漱过后,春兰端来那鲜香四溢的鸡汤,明婳明明饿得不轻,却还是提不起胃口。
在春兰的劝说下,好歹吃了半碗,她摆摆手:“真不能吃了,再吃我要吐了。”
春兰也不敢勉强,只道:“夫人缓缓,奴婢去给您端安神药,大夫说这个汤药早晚都要喝的。”
明婳应了声好,又朝她感激笑了笑:“昨夜辛苦你了。”
春兰一怔,话到嘴边,想到郎君离去时的嘱咐,她只讪讪应道:“夫人这话折煞奴婢了,伺候您是奴婢的本分。”
说罢,生怕漏了陷,忙不迭出门端药去了。
明婳也没多想,毕竟她现下更在意的是河里飘着的那只手。
天知道昨夜看到那只手,她当真是毛骨悚然、后脊发凉,说是一魂一魄吓飞了也的确不算夸张。
裴琏第一时间捂住了她的眼,又嘱咐了暗卫两句,便带着浑浑噩噩的她上了马车。
路上他好似与她说了什么话,只她那时双眼发直,还没缓过劲儿来,愣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再后来回了船,她照往常那般洗漱睡觉,不料才入睡就发了梦,好似有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伸出,要拽她下水……
河里飘着的那只人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虽然恐惧,却也知道不弄清楚,这件事只会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
是以喝过安神药后,稍作梳妆,明婳便前往主屋。
到达门前,暗卫与她道:“主子还在歇息。”
明婳错愕,毕竟裴琏这人一向严以律己,每日作息十分规律,今日竟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
就在她踌躇着晚些再来,屋内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进来。”
明婳一怔,看向暗卫。
暗卫利落往旁退去,让出道来:“夫人请。”
屋内的窗户还阖着,一片昏暗,暮春三月的温凉空气里残留着一丝山居六调香的幽幽冷意。
明婳缓步走到屏风旁:“殿下?”
屏风后的男声道:“过来说。”
明婳抿了抿唇,绕过屏风入内,一眼便看到床边一袭牙白亵衣的年轻男人。
他才将醒来,乌发微乱地垂在身后,不疾不徐抬眼看来时,俊美眉眼间还透着几分慵懒。
活像是一只吃饱喝足、懒怠打盹的精壮雄狮。
“我没想到你还没起。”
明婳讪讪道:“不然你先洗漱吧,我晚些再来。”
她转身要走,却再次被男人叫住:“不急。”
他从床边起身,走到窗户旁打开。
霎时间,明媚的阳光照亮一方昏暗内室,明婳心里微松口气,不过下一刻,男人便走到她面前。
那双黑黢黢的凤眸盯着她的脸,审视的目光从眉眼沉沉扫到脸颊,仿佛雄狮逡巡他的领地般。
明婳被盯得浑不自在,脚步也下意识往后退。
裴琏见状,也挪开了视线,刚醒的嗓音有些沙哑:“今日感觉如何?”
一艘船统共就这么大,想来昨夜起高热,又是请太医又是熬药,那动静定然也惊动了他。
“多谢殿下关怀,好些了。”
“那便好。”
裴琏颔首,又看她:“先坐吧,你想知道的,待会儿与你说。”
明婳一时怔仲,难道他会读心术不成,她都没开口,他便猜到来意?
不过他这般说了,她也不再忸怩,自顾自走到榻边坐下。
裴琏也没管她,去了隔壁净房洗漱。
再次回来,一袭玄色绣麒麟纹的长袍,腰系丝绦,乌发梳成发髻,以玉簪固定,又成了那个一贯端方持重、清冷老成的太子殿下。
明婳看他一眼,心底忍不住咕哝,他到底有多少件玄色袍服,总穿玄色都穿不腻歪么。
腹诽间,裴琏在她面前坐下,另有下人端来膳食。
他看向她:“吃了么?”
明婳道:“喝过半碗鸡汤,没什么胃口……”
至于为什么没胃口,她也没说,免得说出来也影响了他的胃口。
殊不知杀人斩首,于皇室中人,尤其是裴琏这位未来皇帝而言,不过饮水吃饭般的寻常事。
第一次见到死人,也许还会应激恶心。
见得多了,也就那样。
只这些事,裴琏也不与明婳提,他慢条斯理用着饭,还忽悠着明婳又喝了半碗小米粥。
一顿饭用完,便有暗卫入内:“已经查明那具尸体来历,德州州府也已捕获嫌犯。”
“死者乃是德州府互市监丞,正八品官张忠。”
“当前捕获嫌犯三名,张忠之妻白氏,妾柳氏,丫鬟翠娟。”
“三名女犯,杀夫弑主?”
裴琏凤眸眯起:“还分尸?”
暗卫躬身:“目前来看是这般,具体情况,还得官府深入调查方知。”
案件审理需要时日,德州府衙能用一日功夫便验明死者身份,并逮捕嫌犯,除了有暗卫暗中协助,也是昨夜事情闹得太大,既惊动百姓,又扰了佛门清静,为了尽快平息恐慌,府衙也加派人手,彻夜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