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一号’有事。”
赵老板睨了他一眼,笑:“过了这么久,兴许人家早不干了,回家抱老公、奶孩子;要么被新来的挤上,如今的‘一号’指不定是谁,你这么混――对这种事、还能长情?”
汪工笑了笑,“哥,别闹。”
“他们生意做得灰,哪门哪路都认识人,我找她、单纯想打听个人。”
不是来卖他的就好。
赵老板心一磕,转过眼睛,“你小子行啊,打听消息,探到鸡窝里去了。”
他也不怵了。
扯张划过的单子,叠了背面,麻溜地写下地址。
汪工接了,临要道谢时,又转身:
“赵老板现在生意做这么红火。在韫城,认不认识个…姓罗的女人?”
失了对自己的威胁,对方放松地、也笑出一声,开起了玩笑。
“来我这吃饭的,年轻的叫帅哥美女、大手笔的叫老板老板娘,姓罗的女人――你去纸上那地址问问,新来的技师是不是?”
汪工笑笑。
也就是罗敷不在,他心想。
不然那脾气,八成、得把这姓赵的头拧下来。
汪工低头看了眼地址,他招了辆车。
“师傅,去一池私汤。”
他爹的,这水园、改的什么破名字。
**
一池私汤的新门头朝北。工作日的缘故,来往人不多,大部分都是穿着黑色制服、正规操作的阿姨。
汪工一头扎进去,并没有看到自己想找的人。
他只知道她叫一号。
只记得她胸口暖白的皮肤、细腻的手指,以及裙子下摆到大腿中上的位置。
前台招待,问什么需求。他只按一小时的价格付了按摩钱,却不肯找个房间躺下来。
“去年三月,你们这里的一号,挂牌子的,现在还在不在?”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赚快钱的、临时困难救济的,一茬一茬地过,一些新来的生面孔,怯怯地冲他摇头。
只有角落里穿着咖色保洁服的女孩子抬了抬手,“你找…小茹姐吗?”
小茹姐。
汪工一咬这个名字,笑了。
“我找她。”
他擦了擦裤口袋,抹把头发。
“有正经事。”
汪工也就年轻时犯过一次混。
那时候他还在盛泰做工,被同工厂里的组长带出来,说是来体验“韫城特色”。
那也是汪工第一次知道,女人的手指原来是滑的,黑色短袖西装配 A 字裙,竟然也能穿出不一样的韵味。
他脑子一抽,就喊了句“加钟”。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体验,太快了。
快得他头皮发麻、没几下就弄出来,组长笑话他:“光是岁数上年轻,身子骨不顶用。”
话没说完,一队人乌泱泱地拦到了门口,说是接到了举报电话。相呼应地,隔壁还有赵老板的惊呼、急急忙忙地套裤子。
这桩窘事传的很远。
连季庭柯都知道,汪工差点去蹲了号子。
以至于直到现在,汪工光是看着“小茹”的脸,依旧是一濉
她似乎比以前胖了,上身换成职业西装、下身齐膝盖的裙子。
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室,日子收拾得比他好。
汪工不甚自在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见不得光的地方门路多”,不过是酒过三巡、之后的胡话。
汪工知道,自己不该信的。
他只要随意逛两圈,给季庭柯一个说法就好。
他真的对罗敷的来历,上心到这个地步吗?
不。
汪工清楚:他不过还记得那晚,蹲在角落抱头的自己。
以及吓得跪在床上,衣服被扯了大半、胸前“1 号”牌摇摇欲坠的女人。
他想看看,她有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以一个蹩脚的借口混进来――
有又怎么样?
没有又怎么样?
汪工道,自己是文盲,想不明白。
大抵,汪工上次来,是还叫“水园”那会儿,店被清查得最狠的一次。
因了这个缘故,小茹隐隐还记得他。
她说:现在的“一池私汤”,早就不附带增值服务了。
她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圆圆的小肉坑,浅浅地凹进去。
“水园几年前出过事――还没有这么严重的时候。我就去考了小自考,业余上课,现在毕业了。以前的凯蒂姐重新找了个工作,我顶上来。”
汪工看着她桌面的名片,也喊了句:“茹经理”。
他数不清第几次了摸了摸后脑勺,直到对方倒了杯水,他猛灌了一口。
“年前,我来的那一次。”
过去叫水园也好,现在叫一池私汤也罢。养的都是些会来事儿、嘴甜的,各行各业都能接触到一些。
“我听你们聊天,路子比较野、所以想来打听个人。”
他说出了罗敷的名字。
空气默了一瞬。
小茹撑着下巴:“听名字,是个女人?”
她摇摇头:“我们这里,女客会少一些。我以前接触的大多是男客,这名字、不太耳熟。”
也是意料之中地,不会那么顺利。
汪工胸口闷了口气。
他盘算着,再客套两句就走,对方却叫住了他。
“老板,你有照片吗?我看看长什么样子。”
汪工沉吟了片刻:“稍等。”
他翻出了和季庭柯的聊天框:“季哥。”
另一边,季庭柯刚歇锅。右手还捏着锅铲,他背对着罗敷回信息。
“什么事?”
消息再跳出来:“你那儿,有没有罗姐的照片?”
季庭柯手一顿。
他瞥向身后。
罗敷正在收拾案板上的鱼鳞,满手的鱼血,似乎是感受到他审视的目光。
她抬头,冲他笑了笑。
“怎么了?”
季庭柯侧脸过去,没和她对视。
他指了指那台小收音机:“太吵了,关了吧。”
罗敷用水冲了手,走过去按了暂停键――
她动作的瞬间,季庭柯微抬着手、佯装回消息,拍到一张不大清晰的侧脸照。
女人半低着头,露出流畅的下颚线、垂敛的眼。
罗敷是在这之后,才慢吞吞地抬头:“满意了吗?”
季庭柯已经将照片已经发送过去了。他半拢着屏幕,不咸不淡地:“还行。”
抽空再看一眼手机,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他知道汪工去了韫城。
他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找了什么人打听。
正如,他不知道远在另一座城市,拿着照片端详的小茹眉头紧锁,静了十几秒,终于舍得抬头。
“我认识这张脸。”
“不止是我,这家店里所有的人,除了新来的、几乎都认识。”
第13章 试身手
汪工坐在沙发靠右侧、比邻一扇半掩着的窗。窗户后,似乎直通着某家酒楼的下水管道,没有方向感的飞虫一股脑地撞进来,作困兽之斗。
一只、两只、三只。
每撞上百叶窗一次,汪工脑子就“嗡”一下作响。
他想象不到,还能假设什么别的前提。
难不成,真像那满嘴跑火车、喜欢围猎黄谣的赵老板说的一样。
罗敷,以前下过海?
他弹了自己一脑崩儿。
不可能。
连季庭柯都提防的女人,她即便是个最普通的按摩师,他都忧心对方会把人掰折了。
汪工抬头看了一眼小茹,直到对方从抽屉里拿了包女士细烟,“抽么?”
他摇摇头:
太淡了。女士烟大多都淡出鸟儿来,他抽不惯。
看他拒绝,小茹也没强求,只自顾自地点了、爆开第一口烟雾:
“我想起来了――我抽的第一口烟,就是她教的。 ”
小茹说,自己其实并不叫小茹。
出来混,玩花头的、都会给自己取个花名。
在罗敷前头、那个走了的姑娘叫“cindy”。她盯着那面优秀员工墙,一合计,在老板近乎威胁的目光下、微一勾唇地:
“那我,就叫辛巴。”
勇敢、冒险的狮子王。
以至于往后,每每小茹想起她,总是想到对方张牙舞爪的一头黑发,像极了厮杀猎物的雌狮,破天荒地长了一丛鬃毛。
男人表现得都很怕她。
背地里,编排――
只有这样的女人,骑起来才有征服感。
小茹说:
她来的时候,这里还叫水园。
老板看她长得漂亮、叫她上钟,但没客人敢动她。
她很瘦,手劲却很大,能把客户捏得牙酸。
她只待了半个月。
汪工呼了一口气,忍不住追问:“半个月后,发生了什么?”
小茹鼻息一顿,低声说:
“半个月后,水园查封、停业整顿,登上报道。”
女孩子笑了笑:“水园查封的那晚,你也在这里。那一晚,谁也没有见过她。”
“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连那半个月的工资都没要。”
小茹只记得前一夜、更早的时候,她被客户欺负了跑出来,碰到门口抽烟的罗敷――
人人都说,新来的是个刺头。
客户也不敢点她。
连前台的都在背后打赌,老板能忍几天、以及“早晚让新来的滚”。
但那一晚,对方和小茹分享了一根烟。
那时候,小茹特别特别小声地感慨了一句:要是能读书,该多好啊。
读书,就不用出卖自己。
读书,就不用受人欺辱。
夹在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中,是对方的一声笑。
她说:小茹,老天爷不会永远都这么不公平。
小茹以为这仅是一句宽慰。
就像所有在她面前拿腔拿调的客人,叼着烟、轻描淡写地:工作不分高低贵贱一样。
有些人只要站在那儿,对于她而言,就是一种伤害。
小茹没有想到的是:
对方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水园就变了天。
小茹心中隐隐有大概猜测,但她忍着、谁也没有说。
直到今日,店里改头换面、不再做增值服务那一项,她乍一见这张脸:
小茹依旧不知道汪工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他只是个跑车的,坚持叫他“老板”。
“虽然不知道你找她干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是个好人。”
好人。
罗敷也是这么评价季庭柯的。
分明还是酷暑,汪工背后却爬满了冷汗。
似乎有尖利的指甲,反复在他耳边挠,他心跟着抽了一下。
小茹后面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
只记得那一句:
罗敷来店里半个月,水园被人检举、查封。
被查封的那晚,她人间蒸发。
这么巧。
罗敷偏偏,又缠上了季庭柯。
偏偏,是在刚刚出了人命的地方。
偏偏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汪工浑浑噩噩地道了谢,虚着步子走出了门。
他在门口晾了会,平复了片刻心情,拨了个电话给季庭柯。
不同往日的泼皮无赖、没个正形,声音几乎是肃穆地冻住。
汪工问季庭柯:“方便说话吗?”
另一头大概是在午休,他听到对方翻身、走动的声响,再拉开移门,似乎曝光在烈日下:
“你说。”
汪工揉了揉眼,烟夹在手里,破天荒地在他身上品出点沉郁的味道。
“你有没有试过,罗敷的身手?”
通话里一瞬静了,只剩两方晦暗的呼吸。
季庭柯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电话那头微微嘈杂,透过捂着的掌心,不清不楚地、像含了口水。
“你就没有怀疑过――她万一,是个条子呢。”
季庭柯无意识地揉了揉手腕,他回头,罗敷半倚在桌上磕瓜子、对上她古井无波的眼。
“没有。”
*
季庭柯钻回了面馆。
他背对着身后的烈日,脸色平淡。
一整天了。
他都是一副对她敬而远之的态度,目光落不回实处、只有这时候才找对焦的点。
罗敷眼睛一直盯着他,“汪工打来的?“
季庭柯犹豫了一下,还是“嗯”。
嗯。
罗敷笑了笑,“你好像,一直在等这通电话。”
等一个宣判、对自己臆测的肯定。
这是一句充满意味的反问,季庭柯稍稍往后退了退。
他不再看她,猫腰掏出桌下七倒八歪的苕帚,收拾地上的瓜子壳。
罗敷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肥皂香。
他说:“是。”
“汪工来电话说:家里人晒豇豆的时候摔了,他明天来不了。“
冷气呼呼地吹,男人伸手按掉了遥控器、他淡淡地转过眼,镶在那幅逆光的剪影里。
“我们需要去水货市场,挑明天的鱼。”
罗敷含了最后一口瓜子,她摸着自己枕出的、小臂上的红印,忽然开口:
“其他人呢?市场里――就汪工一个跑车的?”
“没有别人。”他眯起眼睛,默默看着她。
“如果不乐意,你当然也可以不走这一趟。”
说完,季庭柯走了出去、步伐缓慢。
他没有带上那根拐。
走两步,影子顿挫。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身后还跟了个高挑细长的影子――肩上扛了根拐。
她细长的鞋跟敲着发烫的水泥地、一下一下地凿,总是喜欢说一些张扬又高调的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不怀好意。
而他只是看着她,心里明白:
迟早有一天,他会输给她。
或许今天、或许明天。
又或许,已经输了。
**
通寮水货市场。
集市地上积了厚厚的水垢,经由塑底长筒靴溅成了浆泥。过了上、卸货的点,只有鱼尾拍货箱的动静,少数老板叼根牙签盘货,多数半拉着卷帘门、倚在躺椅上呼噜震天。
汪工开惯了的那辆骏铃 V5 停在角落,驾驶座的女人脱了鞋袜,脚随意地晾出来,手里捧了一角西瓜、窗外一摞西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