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朝廷重臣,佟国维的公然站位,让康熙大为光火。
除了佟国维被康熙当面毫不留情的训斥了一顿外,事后整个佟佳氏一族,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在朝野中淡化了好长一段时间。
不过一码归一码,饣莼侍贵妃本人,作为康熙中后期的宠妃,并未在雍正夺嫡路上给他添堵。
所以,雍正也不吝啬给她优待。
在登基后不久,雍正以奉行孝道为名,将佟佳氏从太贵妃之位抬成皇太贵妃,又将规格仅次于太后住处(慈宁宫)的寿康宫赐于她,让她在此颐养天年。
平日里,雍正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完安回去时,龙辇路过寿康宫门口,偶尔也会进去坐一坐,礼节性的问侯一下饣莼侍贵妃的身体状况。
但今日,雍正来寿康宫,可不是为了来给饣莼侍贵妃问安的。
在喝了半盏茶,说了些“皇太贵妃睡的好不好,进的香不香”“皇上睡的好不好,进的香不香”之类的官方客套话后,雍正放下茶盏,开始进入了正题。
“皇太贵妃身体康健,朕心里也算有些安慰,”
顿了顿,雍正唇边露出一抹苦笑,道:“自去岁先帝崩逝,太后悲不自胜,身体抱恙,经太医院尽心诊治,前段时间,总算有些许好转迹象,但不想一开春回暖,又引发了肺热旧疾,每日咳嗽不已……”
叹了口气,继续道:“朕国事繁忙,纵得空来看望太后,也只不过是片刻小坐,为此心实不安,所以这次来皇太贵妃这里,是想着寿康宫同慈宁宫离的近,您老人家若得闲暇,不若多去慈宁宫坐坐?有故人在旁开导,帮助太后排解忧思,想必太后的病,也能尽快恢复。”
饣莼侍贵妃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自然不是个傻的,单听话音,就知道皇上话里有话。
首先吧,她又不是太医,怎么帮助太后恢复病情呢?
还有,太后的病到底从哪里来,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
那能是为了先帝吗?必然不能啊,丈夫是大家的,死了就死了,儿子却是自己一个人的,被困在景陵回不来,搁谁谁不糟心?
何况,这几日,前朝后宫流言四起,说是皇上忌惮十四王爷,不让其回宫为太后侍疾,甚至还有传皇上得位不正的,先帝遗诏上本来写的是“传位十四王爷”,被皇上改成“传位于四王爷”,说的都没影了。
饣莼侍贵妃在心里对雍正的一番话进行人工翻译了一遍,大约就是说:
你身为皇太贵妃,后宫的事你别想躲懒,朕现在心烦,不想和太后对嘴对舌,你去慈宁宫,想办法让太后出面,平息一干流言。
翻译完,饣莼侍贵妃:“……”
她真的会谢了。
合着皇上您解决不了的麻烦,就把锅甩给她是吧,她都五十多了,就不能安心养老吗?
她去劝太后,她拿头劝啊!
十四王爷那是太后亲儿子,太后能听她的话,出面说,让老十四留守景陵,暂时不用回京?
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心里这么想着,话却不能这么说。
饣莼侍贵妃露出一抹慈祥得体的笑容,道:“皇上纯孝,臣妃自当依言,时常去太后宫里探望。”
办不到的事情,她装听不懂,总行了吧?
事实证明,不行。
雍正点了点头,追忆道:“这几日,朕每翻读《圣训》,便会想起舅祖父(佟国维)在世时,细心到会先将各地的折子按着大小事整理好,再供先皇批阅,朕一想起,心中感慨不已,再看到隆科多(佟国维第三子),他虽年轻,但身上倒有几分舅祖父的影子,朕任命他为顾命大臣,便是希望他能像舅祖父那样,为大清效力。”
饣莼侍贵妃暗吸了一口凉气。
这件事要办不好,她弟弟的仕途岂不是完蛋了?
皇上这也太霸道了!
不过,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饣莼侍贵妃没法子,只好应承道:“佟佳氏一族深沐皇恩,无论何时何处,自当竭尽所能,为圣上分忧。”
雍正得了满意的答复,也不在寿康宫久留,神清气爽的起身,命銮驾打道回养心殿。
当皇帝就有这么个好处,自己不愿意面对的难题,可以丢给别人面对。
雍正回到了养心殿,苏培盛挪上前,动了动唇,似有话说。
他方才接到了养鹰处的奏报,说是巴图鲁从乾西四所回来时,腿爪上绑了张字条,那边的管事未敢轻易打开,直接呈上来,交给了他。
苏培盛不太清楚皇上对那位太常在的态度,也没敢打开。
他正想着怎么开口,雍正已看出他犹犹豫豫的神色,问道:“朕不在的时候,宫中可有要事?”
他既问起,苏培盛便立即一五一十的禀报。
“腿爪上绑了一张字条?”雍正神色颇为古怪。
她这是把他的海东青当成鸽子了?
来个飞鹰传书?
巴图鲁倒还真听她的话,居然乖乖让它绑。
雍正追问道:“字条上写了什么?”
苏培盛陪笑道:“皇上没吩咐,奴才怎敢私自打开?”
雍正“嗯”了一声,随意的坐下来,手肘撑在案桌上,解开字条上绑的红线,打开后,就看到苏沐瑶写的那行小字:
烦问尊驾,可有丢失一盒茶叶否?
雍正看完,想到瓜尔佳氏一脸困惑的神情,不禁笑了。
苏培盛疑惑:“皇上?”
雍正将纸条团了团,扔在脚边渣斗里,语气轻快道:“不用理会。”
没得到回复,她也该偃旗息鼓,自动收下那盒茶叶了。
困惑就让她困惑吧。
多困惑一阵也挺好。
他之前可是因为她的一系列事情,困惑了好长一段时间。
雍正心里颇有种“大仇得报”的爽感。
但苏沐瑶注定要让雍正失望了。
她是困惑了一会儿,但她并不是自寻烦恼的类型,自从想到可以通过在海东青腿爪上绑一张字条,从而找到茶叶主人的办法后,她就把这个事情丢过脑后,暂时不管了。
苏沐瑶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时令已至三月,梨花过了盛放的季节,渐渐枯萎败落,雪顶春梨的项目也进入了收尾的阶段。
晚上的时候,张宝将最后一批苹果青釉瓶,总共三百个送到了乾西四所,并说明以后会从每天带人上门,改成每隔上两三天带人上门回收,直到三月末,梨花落尽。
与此同时,春兰他们也背着各自的包袱搬来了乾西四所。
春兰、彩蝶、秋蕊住进了东边穿堂旁一溜儿的偏房,离苏沐瑶的房间只有几步距离,方便过去伺候。
水生和来福住在垂花门(二门)外的前端房里,就在大门的左手边,两个人轮班,要负责看守门户。
有了钱,有了人,苏沐瑶心里也活动开来了。
准备提高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
之前呢,她一早一晚吃的是寿膳房的饭,只有偶尔才能在宫里开小灶。
不为别的,宫里人太少,又缺东少西的,她和云墨每天有许多事要忙,自己做饭太麻烦。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春兰、彩蝶、秋蕊三个人是农户出身,厨艺都很不错,原本关闭的乾西四所自带的膳房,完全有条件重新开起来了。
想额外吃什么,可以自己做,不用去寿膳房花大价钱点。
苏沐瑶算过这笔账。
譬如说一道炖鸡蛋吧,去寿膳房点的话,虽说鸡蛋、葱花、酱油、食盐等一应用料都在自己份例内,但还得多花上五两银子,作为给里面厨师的赏钱,也就是劳工费。
但其实这五两银子,点五十碗炖鸡蛋都够了。
如果自己有单独的膳房,就不同了。
首先,用料什么的,有两种来源:
第一,可以花钱让采办处去外面采买;
第二,她份例里的剩余,寿膳房的人月底会给她折现,或直接送过来。
无论怎么算,都比去寿膳房点副膳来的便宜。
苏沐瑶的这一想法,立刻得到了云墨的鼎立支持。
话说,早就该这样了。
别的妃嫔宫里都有小厨房,就她们宫里没有。
如今就好了,燕窝、鸡翅、鲍鱼之类的补品也该回归自家小姐的日常生活了。
花钱就花呗,两万两银子,花多久也花不完。
苏沐瑶想的是借机省钱,云墨想的是怎么花钱,两个人想的南辕北辙,但奇特的事,到最后,意见却达到了难得的统一。
两人一直商议到傍晚快用膳的时候,因今日来不及,来福便接替云墨的工作,去寿膳房取膳。
这么点功夫,海东青又从外面飞回来了。
苏沐瑶一眼就看到,下午时候,她给它腿爪上绑的字条,连带着那条红色丝线都消失不见了。
两条褐红色的有力的腿爪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去信,也没有回信。
苏沐瑶眨了眨眼,对上海东青金绿色的锐利无比的眼睛,问道:“我的信呢?”
海东青歪了歪脑袋,发出了一声清啸。
苏沐瑶听不懂鹰语,自然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云墨道:“会不会掉了?”
苏沐瑶道:“不会吧,我记得我绑的挺紧实的。”
但好像也就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苏沐瑶在去信之前,设想过有两种可能:一是海东青原模原样的飞回来,她绑在它腿上的信依旧绑在它腿上,没有被人打开过;二是海东青到了它自己真正主人身边,在看到这封信后,给她回了一封信。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有其他的可能。
毕竟,那盒茶叶很名贵,非常名贵,光看包装和色泽,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拥有的。
即便是皇亲贵胄,也不至于丢了后,完全不做理会。
至少对于她来说,有可能找回还是要找回的。
即便心存疑虑,看了信,也会先回复一下。
苏沐瑶以己度人,想不到世上还有雍正这种故意“已读不回”的超级大土豪。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她绑的不牢,被海东青在飞行途中不小心给弄掉了。
想到这里,苏沐瑶再次提起笔,重新写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这一次,她特别用了牢固的红色绒线绑上去,确保无论海东青怎么飞,也弄不丢这封信。
这一封信,再一次被团吧团吧,丢进了养心殿东暖阁的渣斗里面。
雍正以为,此事这回就了了。
但显然没有。
隔日一早,苏沐瑶看到海东青时,总结了一番,觉得大约这只海东青的力气太大,绒线也不牢靠。
又改用了坚韧、耐磨、抗拉、抗水,除非用剪刀剪,负责就是壮汉来了也扯不断的红色麻线。
丝线变绒线,绒线变麻线。
三根红线和三个字条一样的下场,都被雍正想也不想的随手丢进了渣斗里。
而麻线的消失,却让苏沐瑶彻底明白:她这是被海东青的主人给漠视了!
好心当作驴肝肺。
到底丢没丢茶,这盒茶叶要不要,总该说一声啊,“已读不回”是几个意思?
苏沐瑶心里顿时窝了一股火。
原来想要物归原主,现在不好意思,这一盒雪前龙井就归她享用了。
第34章
作为发信人,在确定自己被“已读不回”后,苏沐瑶窝火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为一个“人品不咋的”的陌生人生气,着实不值得。
乾西四所这边,很明显已经把这件事放下了。
但身在养心殿的另一个当事人,却开始在意起来。
雍正原还想看着,瓜尔佳氏这封信的捆绑方式,从红丝线,变红绒线,再变红麻线。
下一次,会不会变红缂线?红棉线?红绸线?
结果呢,到了红麻线之后,竟戛然而止了。
他喝着新沏好的雪前龙井,目光审视性的看向苏培盛,该不会这个老奴才,见他一连三天扔了瓜尔佳氏的信,所以私自决定,不再奏报了吧?
大胆!
雍正正想着,苏培盛已经汗流浃背了,这位爷从今日下了早朝之后就怪怪的,偶尔瞥他一眼,似乎在等他主动交待什么。
可是……他哪儿有什么事敢隐瞒啊?
苏培盛想不出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只能顶着巨大的压力,在旁边战战兢兢的伺候。
雍正不耐烦了,语气低沉道:“今日份的,瓜尔佳氏的信呢?”
苏培盛闻言一愣,顿时恍然。
原来是为这事,那和他没啥关系。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道:“养鹰处那边来回话,巴图鲁今晨回来的时候,脚脖子上没绑着信。”
没有?
雍正眉头狠狠一拧。
明明选择不给瓜尔佳氏回信的是他,但当真的瓜尔佳氏不寄信过来了,他心里又觉得不爽。
这种不爽,雍正将他归咎于他对人对己,在品行修养方面的高水准要求。
既然要拾金不昧,怎可不坚持到底呢?
一时间,雍正甚至忘了自己赏赐茶叶的初衷,命旁边侍立的宫人裁好纸,雍正提起羊毫笔,蘸了蘸墨汁,顿了顿,大笔一挥,行云流水般的写道:
茶叶为赠答之物,不必计较。
时隔三天,他终于姗姗来迟的,肯解释茶叶的来源了。
但解释的却不清楚。
虽然雍正并不这么这么觉得。
在雍正心里,自己写下的这行字,足够一目了然。
赠答嘛,什么叫“赠答”,有来有往方叫赠答。
他顶着“怡亲王”的马甲,在乾西四所喝了瓜尔佳氏沏的茶,第二天,赠给她一盒茶叶,便是赠答。
瓜尔佳氏动动脑子,就应该能想到,拥有海东青,拥有这么好的茶叶,又限制于各自身份,不方便直接赠送给她茶叶的,只能是“怡亲王”了。
雍正想的很好,却遗漏了一个细节。
苏沐瑶在打开海东青捎来的信后,看到“赠答”二字,第一反应确实想到了怡亲王,但很快就把来信人是怡亲王的可能性给排除了。
不为别的,她前几日,派水生和来福去养鹰处打探,虽未打探到这只海东青的主人是谁,但朝中那些有名亲王贝勒,拥有几只海东青,拥有海东青的样子是什么,都打探的一清二楚。
怡亲王也养了一只海东青,取名叫那瑞,翻译过来是“金乌神将”的意思。
那瑞的毛发是黑色的,头上顶着有几缕金毛,长的很是与众不同。
当然,它的脚上还戴着刻有“怡亲王”所属标志的金环。
所以,眼前这只通体白羽的海东青,怎么可能是那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