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他会从哪里离开?”红鹤厉声呵斥:“休得拖延时间!”
“前,前门。他有前门的钥匙,我看见他今天偷偷将那钥匙放进怀中。”仆妇声音发抖:“我的女儿……”不等她说完话,红鹤等人立即翻身上马,奔向尚书府正门处。
一行人冲到尚书府正门前,只见两盏白绢宫灯明晃晃地照着半开的鎏金朱红大门。
“追!”红鹤立刻调转马头,率先冲进茫茫夜色之中。
第五卷 第十二章
红鹤冲出去一段路,突然勒住马头。身后追随的马匹纷纷停驻脚步。
幽暗静谧的小巷,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薄雾笼罩着从两边高墙后伸出的枝叶的黑色剪影。远远地传来更夫砰砰打更声,此刻已是丑时。
“劳烦前面两位兄弟继续往前追一段,其余人下马。”红鹤低声令道:“往回走,别出声。”
一行人将马拴在附近树上,放轻脚步往回走,直到走到离大门不远的墙角,红鹤举手让大家停下来。那扇朱红大门依然保持半开的状态,被明亮的光照着格外鲜艳。
众人在暗处等了一会儿,终于从那朱漆大门后,窜出一个人影。
“是他。”红鹤呵道。
众不良将一拥而上,将其扑倒,将他的胳膊扭到身后狠狠压住。
红鹤走上前去冷冷地看着被压在地上的人:“鲁才,你可知癔症不是失明?”她手中折扇一收,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有时候,他们眨眼比普通人还会更频繁些。”
“我无话可说。”鲁才蜡黄僵硬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神态:“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他的嘴角泌出一条鲜红的血迹。
“不好。”一旁的不良将大喊:“他要咬舌,快撬开他的嘴。”
离得近的两三个人立即上去掰开鲁才的嘴。可留他脸上的血迹令人的手指打滑,无法用力。他死死咬着嘴,面色狰狞,眼球爆出,直到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
红鹤看着死去的鲁才,陷入了沉思。
当日清晨,大理寺,在摒退左右后,太平公主才用绢帕捂住口鼻,低头查看已死去多时的鲁才尸体。
“你说,此人就是杀害萧四郎的真凶?”太平公主脸色隐含惊奇,满脸地不信。
“是的。鲁才和他的儿子,已自缢的鲁天,就是突厥细作。不过那鲁天从小和萧少良一起长大,我想他正是因为如此才会痛苦万分最后选择了自缢。”
“这么说来,尚书府两位细作都已死了?我要如何才能证明你不是在胡乱找个替死鬼来交差。恰好此人也不能再说话了,你说他是谁,就是谁?”
“鲁才在尚书府内装疯卖傻,又害怕被送进大理寺中,因此他趁夜行出逃已能说明一切。这是大理寺不良在鲁才房间中搜到的烧过之后的香粉,还请殿下闻一闻。”红鹤递上一张由绢帕包着的粉末:“还请殿下回忆一下,这是否是殿下当日在萧少良房间中所嗅到的余香?”
“隐约相似。”太平公主低头嗅了嗅手帕:“但无法确认,这种香粉又能证明呢?”
“香粉只是辅证。当日在场的名伶涂娘子和户部叶巡官原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涂娘子被家人卖进青楼,叶巡官则考上了功名成为一名县令。”红鹤款款说来:“涂娘子那日被人察觉并不在房间里,其实是借了梳妆换洗的时间暗自与叶巡官在花园中私会,她曾见到管家鲁才偷偷摸摸从竹林中跑了出来,然后才听到凉亭的方向人声嘈杂,方知是出了大事。”
“哦?为何他们当时不对大理寺说明白?”
“涂小娘子此时是太子的——”红鹤思忖片刻才找到个合适的措施:“是太子殿下的亲密好友。小娘子在尚书府花园与户部官员私会传出去恐有不妥。因此两人都不敢有所声张。我也是向小娘子承诺只有与此案牵涉之人知道此事后,她才愿意将此事说出来了。”
“你接着说。”
“尚书府竹林是萧少良的私人之处,圣人与萧少良在竹屋中私会之时,鲁天会守在竹屋门口,他自然知道每次来竹屋中私会的人是谁。那天,鲁才通过鲁天偷偷进入了竹屋内,先是用重物击晕了圣人,趁萧少良震惊之时,将他逼到了竹屋窗前,用匕首刺杀。无意间,两人的影子就印在了窗户上。”
“可大理寺案卷我也看过,当时是刘侍郎将众人的目光引去了窗户边。怎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此事的确是有些巧合。”红鹤将折扇挡在胸前慢摇着说到:“刘侍郎瞥见了涂娘子和叶巡官在花园里牵着手,心中自知此事不能被更多人看到,这才转移了话题把众人目光引向了对岸。刘侍郎事后将此事与涂小娘子和叶巡官说明,言辞间颇有胁迫的意味。于是叶巡官将自己的家财都换成了银两以此贿赂刘侍郎,希望他能保守秘密。毕竟,谁都不想得罪太子殿下。”
“哼。”太平公主冷笑道:“听说哥哥对这位娘子失魂落魄,已经好几次提出想要娶这戏子做妾,但碍于圣人和韦氏都不同意一直都未能成功。他还真是死性不改,总是看上来路不明的女人。”
“殿下,现在真凶已死,无法再开口说话。殿下亦可洗刷掉杀人的罪名。我想,应不会有人把此事引到圣人身上了。”
“除了你。”太平公主冷冷地看着她。
“除了我。”红鹤说道:“殿下觉得死人的嘴才是最安全的。”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太平公主冷酷地反问道。
“红鹤当然也是这样想的。”红鹤持扇朝她行了一礼:“因此,红鹤将此事写了下来,封存在某处。若红鹤能平安活着,就能保证此事会永不见天日。可万一红鹤哪天无法活到寿终正寝……”
“乐红鹤,你竟敢胁迫于本宫?!”太平公主一声怒喝:“你可想过自己会有的下场?”
“我的下场就是和家人一起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死。”红鹤沉声说道:“还望殿下成全。”
那在花园凉亭中,高高在上,身着明黄圆领袍的公主沉思了半响,最后才终于说道:“去吧。岭南乐红鹤,休得让本宫再看到你一眼。”
红鹤急忙退出小花园,她长吁一口气,拭了把额头的冷汗,此刻只觉口干舌燥,衣衫均被冷汗浸透,贴在身子上。她匆忙回到客房将茶壶中的冷水通通灌入喉中,这才稍觉舒适。又叫来女史,向她讨了热水和干净便捷的衣衫,准备在上路之前清洁一番。
秋高气爽,狂风席卷一地落叶,红鹤在纷飞的枯叶中着骑马,朝城外奔去,她已决定尽快返回新会县,以免那太平公主会变卦。她显然已洗清杀人的罪人,却依然背负着与人通奸的重罪,但这已与红鹤无关。刚出城,快马跑到郊外一处僻静的野湖边,红鹤牵马上前饮水,秋高马肥,林寒涧肃。突然听见身后树林中凌乱的脚步声,从附近树林中突然窜出来十几个强人,个个都黑巾蒙面,手持刀剑,口中呵道:“拿你的命来!”
第六卷 第一章 怒狮案
红鹤顺势倒下一滚,躲开了强人砍下的第一刀。眼看这些黑衣强人已经将自己包围在长安城外野湖边,个个都是手持利刃,势必要夺她性命的架势。红鹤心中大惊,想不到太平公主翻脸如此之快,她才刚刚跑出长安城,取她性命的兵马就已杀到。红鹤这些年虽也向巫柯学过些拳脚功夫,但绝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况且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当下的心中顿时就失了主意。
“我们得令给娘子一个痛快。”为首的强人骑在马上说:“我们也曾久仰娘子大名,不想对娘子行诸多粗鲁之事。”周围的人纷纷沉默颔首,都觉得眼前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已是必死无疑。
红鹤暂缓心神,问道:“各位英雄不如让我死个明白,反正我已经跑不掉。若死到临头都不知是死在谁手里,红鹤恐怕也会化为一缕冤魂夜夜缠着各位。还请英雄能告知一二。”
为首的强人冷笑道:“这个恕在下不能说,还请小娘子忍一忍罢,去阴间的路途上千万谨记冤有头债有主。”那名强人高举闪亮弯刀:“想要知道是谁,娘子大可去阎王那问。”
“你猜——”红鹤对他开口说了两个字,刹那间,人如同一枚梭子般顺势掷入野湖黝黑的水花中。“快追!”为首的人面色铁青,强人们纷纷抛下兵器,一个个飞身跃入湖中。
太子府,幽暗的书房,弥漫着从金蟾啮锁香炉中漫出的乳色薄烟,几只小奶猫在低垂的紫色绣金线帷幕之间跑来跑去。韦氏站在一片烟雾中摆弄着手中逗弄小猫的孔雀羽棒,侧耳听黑衣诸率凑到跟前的耳语,瞬间就面色大变:“派了这么多人怎会让她跑了?”
“回娘娘,是我们派去的人都在便服内穿戴了马毛软甲,下水后软甲吸满了水,的确是游不过的。”黑衣诸率垂手肃立,郑重其事地说。
韦氏面目逐渐扭曲起来:“一群废物,若是让她回到岭南查出来自己的身世……”
“当年在泊头湖村时,我们用的可也是梁王府的人。这一切都与娘娘无关。”黑衣诸率沉静地说:“若娘娘担心,不如就让属下去一趟新会,属下先试探一番看她对此知道了多少。”
“那宝安县外的老尼不可再留。”韦氏淡淡地说。
“属下领命。”
韦氏弯腰怀抱三花小猫,姿态柔美而温情,她摒退属下,在太子府书房烛火昏暗的光影下,太子妃松开发髻,乌黑的青丝滑过穿紫缎宽袍的肩膀,她光着脚踡在华丽的软榻之上,她的美梦逐渐扭曲——只要软弱无能的李显登基,她就有机会垂帘听政,甚至成为下一位当今圣人,到时哪怕有一百一千个乐红鹤,哪怕泊头湖村一百二十三条人命都自己从土里爬了出来,她都不足为惧。
想来那浑浊的野湖通往的是长安运河,湖水如寒冰噬骨,红鹤奋力向前游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身后是否还有人在追,直到最后她快要沉入水底时,才遇到一块浮木,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趴了上去,迷迷糊糊地一路顺流而下,只觉得身体逐渐僵冷,四肢发麻。
醒来时,红鹤发现自己正身处一辆并不舒适的牛舆上,身下垫着干燥的稻草,四周是几只高大的老皮箱与各式行李包裹,睁眼就能见到那青灰色的天空,证明此时还是在白天。
“你醒啦?”
红鹤转头瞥去,只见舆板上还坐着一个小丫头,一双驯鹿般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红鹤。她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身上只有一条褐色破旧的裙子,腰间绑着一条草绳,脚上是一双稻草编制的草鞋,双足和一张俏脸上全是淤泥。
“敢问小娘子,我们此时在哪?”红鹤大惑不解。
“在去金州的路上。”小丫头歪了歪头:“你昏迷了好久,这一路发烧了好几次,我一直在给你换湿帕去热。”
“多谢小娘子在病中照拂。”红鹤继续问道:“去金州做甚?”
小娘子简洁地答道:“你昏迷在金州城外运河的岸边,是我们大当家把你救了回来。你正与我们马戏团去金州城中里表演呢。大当家说等你醒了,就给你安排个活儿。他看你披头散发地在岸边飘着,说你定是哪户人家乔装跑出来的婢女,喏,现在你和我一样,都是戏团里的粗使丫鬟。”
“粗使丫鬟?”红鹤微微挑眉。
“对!粗使丫鬟每日要照顾团里的大象狮子和马匹等各种动物,还要照顾演员和当家们的器具,虽然累一点但一日三餐都与他们吃得一样,我很是满足。”小丫头说到吃食满脸放光:“今晚戏团就有表演,成功的话还会有汤饭可食,听说倒是汤里还会放上许多的猪油渣,说不定你我也能分到些。但你若不听话,大当家就要将你卖去青楼,赚上一笔。他此前已卖掉两个丫鬟,所以我劝你和我一样,不要反抗也不要企图逃走。我想着安安分分地在戏团里,好过去青楼卖笑。”
红鹤听闻后赶紧从舆板上爬起来,四下打量,她的前后果真都是驮着各种高大皮箱或者笼子的牛舆,刚巧红鹤后面的笼子里就装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狮子,将脏乱的狮头垫在一对前爪上,毛发暗沉发涩,不时喷着鼻息。
“这就是你们用来表演的狮子?”
“对,这可是大当家的重头戏。”小丫头高兴地说:“表演时他会把自己剃光的头颅放进狮子口中,但那狮子从不咬他。对了你叫什么?我叫桑儿。”
“我叫白兰。”红鹤迟疑了一下,回答到。她被人追杀至此,顺势换个名字和身份是再好不过的掩饰。
又摇摇晃晃好一段路,车队在晌午时终于赶到了梅花村驻扎下来,众人收拾妥当准备晚上的演出。
马戏团的大当家有一只圆溜溜的大光头,宽阔的颧骨,带着一撇八字胡,身着粗棉布衣,衣袖上卷露出两条精肉虬结的手臂。“我姓胡,叫我胡三。”他浓密飞斜的眉毛下一双狡猾的眼珠在滴溜溜地在红鹤身上打转:“你叫白兰?小娘子可愿留在我的戏团里,我正好缺一名粗使丫鬟,你可跟着桑儿劳作,她做什么你照做就是。我管你饭食,绝不会让你饿到肚子。不过你身上的靴子质量上乘,你的胡服虽然只是棉衣,却也能看出结实耐穿的,这些都需抵押给我,以免你中途偷了我贵重的什物跑掉。我会给你一双结实的草鞋和一件体面的粗布长衣就是,保管你穿得舒舒服服。”
“敢问大当家,你的戏团要去向何处?”
“我们要一路表演,前往岭南,听说广州有大批出手阔绰的波斯商人,还有华丽惊人的巨船,因此我们就要去广州。”
红鹤听了心中大喜,当即就答应要留在戏团中承担诸多粗活儿换口饭吃。她顿时换上一副卑躬屈膝的姿态,说自己是从凉州一户人家逃出来的,因为挨够了打才跳河逃走,感激胡三怜悯等等,中途又有桑儿为她拿来替换的长衣草鞋,此中闲话一概不表。
红鹤换好粗布长衫,用一条草绳扎在腰间,虽然衣衫布料时刻磨砺着肌肤,不过草鞋的确是柔软舒适。戏团众人已在梅花村空地上搭起一张巨大圆形蓝布帐篷,帐篷四周帷幕包裹密不透风,只留前后两处出入口。
“这就是我们今晚表演的场所。”桑儿说到,又指向远处:“你看那些狮子猩猩,都会先运到帐篷后方,等表演的时候再放出来。那名牵马的娘子,是我们戏团的二当家陆巧,她能站在狂奔的烈马背上连做三个后空翻。”桑儿言辞之中满溢羡慕之意:“不过二当家挑食,她的饭食都需要单独准备的,吃得比大当家还要好呢。”
红鹤顺着桑儿的示意看过去,只见一名穿绸缎翠衣小娘子正站在马头前,亲昵地和一头黑色骏马低声耳语,乌发用一只木钗绾在脑后,体态矫健,举手投足颇有武生的风格,又却生了一张粉嫩俏丽的脸。
那姑娘仿佛也察觉有人在看她,转头望向她两,红鹤心中一怔,原来陆巧的另外半张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恐怖扭曲的疤痕,从眉头向下划过眼睛直至下巴。她突然歪嘴对红鹤两人一笑,一旁火把恰好映照在她的脸上,那模样如同修罗地狱中的厉鬼一般可怖。
红鹤不由得当即低呼一声:“天爷啊,这小娘子是受过什么天大的罪?”
第六卷 第二章
“白姐姐别怕,二当家几年前曾在驯狮时受过伤,幸运的是没有划坏眼珠子。现在表演时头上会带一张面具,并不会因面容影响表演效果,她的节目依然是我们戏团中获得呼声最高的。”桑儿一旁低声解释道:“其次是大当家和三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