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鹤正想问三当家是谁时,胡三过来高声呵道:“两个贱婢在啰啰嗦嗦什么,还不去做饭?吃我饭食就休得偷懒!”于是桑儿赶紧拉着红鹤去砍菜做饭,又去找附近的溪流清洗一盆的衣物,直到天黑时红鹤的胳膊酸软无力,才算是结束。
到晚上红鹤才亲眼所见桑儿口中的马戏精彩之处,那陆巧除了能在狂奔的烈马上连续后空翻之外,还能做出各种单手倒立,俯身摘花的动作。而胡三居然真的有胆能把自己头颅放进张开的狮口中。
“此时那狮子打喷嚏就惨了。”红鹤在站台下密密麻麻的看客中低声说道:“一个喷嚏就能将胡三的脑袋咬下来。”
“阿姐放心,狮子早已被破坏了嗅觉,既然吃这口饭,早就有人会想到这点。”桑儿小声解释道:“行走卖艺风险是不可避免的。”
紧接着是一名肌肉肥大的郎君带着一群猩猩出来表演平衡木和独轮车顶碗的杂技。“那就是我们的三当家王基。”桑儿说道。
最后只见那王基躺在地上,在胸口放一块坚硬的石板,让身形最大的那只猩猩拿着巨锤一锤砸下,顿时胸上石板四分五裂。台下众人发出一阵呼声,都以为那巨锤落下去王基定会当场毙命。不想此人却在地上一滚,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朝台下得意洋洋地抖动肥硕恶心的胸肌。此时红鹤偶然之间瞥见在台下的陆巧,不知是因她受伤面容扭曲还是当真如此,红鹤觉得她看向台上王基的眼神满是怨毒。
那夜表演结束后,红鹤与桑儿去给动物们喂食,她们两人端着一个大木盆,动物们的笼子都安排的僻静之处,夜空之下,四下无人,红鹤才漫不经心地问道:“陆小娘子的受伤只是意外么?”
“说不准,其实此事大家都觉得此事蹊跷。我们戏团的狮子是人从小养到大的,向来温顺乖巧。陆巧训狮不过是表演跳火圈这样的特技,那次狮子却突然失了控制,从火圈中飞出后直接扑向了站在火圈前的陆巧,待那狮子站稳后,一个巨爪正巧就按住了她的头颅,当时在台下的王基情急之下呼呵了一声,狮子又因此受惊在陆娘子的脸上抓了一把。我们都以为她会当场毙命。”桑儿一边喂着围栏里的野兽,一边心有余悸地说:“没想到她竟然活了下来,还好她只是失了半边容貌,并未丢掉性命。陆小娘子从前可是位美人,还曾被梁王召去府中为宾客们表演呢。”
“你们不曾怀疑王基?”红鹤愕然。
“不好怀疑。”桑儿摇摇头:“那陆巧与王基原本就是一对恋人,事发后因陆巧的面容受伤,王基难以接受,因此才疏远了对方。此事已过去一年多,他们彼此之间已不再说话了。但我当时就在场,王基喊出的那一声的确没有要害陆巧的意思,反而狮子为何突然性情失常更令人怀疑。”
“那你们可有查过原因?”
“后来大当家说是那公狮发情所致。”桑儿淡淡地说道,将木盆中的碎肉丢进狮笼,那头公狮一口将碎肉卷进口中,看上去极饿。
“若真是如此,这王基可不算什么好东西。陆巧是因他叫唤的那一声毁容,他应该负责才是。我虽不认为女子的幸福要依托于男人,但他因此抛弃自己的情人,实为不耻。”红鹤学着桑儿的模样丢了一颗甜瓜给旁边的黑猩猩,惊起木笼中一阵躁动。
“它们都要饿到表演结束后才能吃上东西。”桑儿看着这些眼巴巴在木栏后望着吃食的动物继续说道:“这样下次表演才会更卖力。这些动物们,其实都很聪明,他们知道如何才能换到吃食。就和我们差不多。”
“说到吃食,我也快要饿死了。”红鹤呻吟道,她手中拿着一只胡萝卜,啃了一口又丢进笼子。
“忙完活儿就有得吃,刚刚我看到大伙已经开始分食我们傍晚时做的那锅汤饭。”
那锅里果真还剩下些漂着零星油渣的野菜汤饭,红鹤与桑儿心满意足地舀来吃了。
她从此就留在了戏团,一路缓慢南下。两个月后,戏团车队正行驶在岭南山林小道上,北方恐怕早已雪虐风饕,但岭南的山林间,依然是绿荫沉沉,两旁花草烂漫纷开,古树树冠高耸入云,有雀鸟轻跳戏耍在树梢。
“这几日连夜翻山越岭,我们再往前走可就到新会县城里了。”红鹤快乐地坐在舆板上,背靠皮箱,晃着两条腿:“在新会停留个两三日戏团就能出发去广州,桑儿,你可知广州城的繁华与富饶都不输长安,我也很久不曾去过了。”
“也许吧。”桑儿病恹恹地咳嗽了几声,红鹤拉过蒲苇草垫为她挡风。桑儿前几天夜里就受了风寒。虽然他们是一路朝着温暖的南方前行,但现在已是冬天,即便是在大唐最温暖的地方,夜里也不免风大寒冷。可胡三却连避寒的衣物都不愿多给她们一件,只叨叨着自己这一路赔了多少钱,还要花银子填饱她们两那无底洞一般的肚子。最后他架不住红鹤的纠缠,丢了两件薄长衫和一张草垫让她们夜里用来御寒,可那两件粗布长衫和蒲苇草编的粗席,在夜里全都盖到了桑儿身上也没拦住她染了风寒,一连几日高烧不退,咳疾缠身。
“前几日就叫你不要再下车操劳了,你偏不听劝,现在又严重了。等到了新会,我就去给你请个医官。”红鹤忧心地说道,用手轻抚小丫头滚烫的额头。这两个月里她与桑儿相依为命,感情早已胜似亲人。
“阿姐,县衙的医官哪是我们这种人能瞧得上的?”桑儿唇色苍白,病了几天,一双大眼仿佛是冬日被冰冻的湖水,也失了往日波光摇曳的神采。
“你是哪种人啊?你是桑儿,是我的妹子。有阿姐在,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红鹤将她垂落到额头的发丝撩到耳后:“昨日额头滚烫,用水冷敷了一晚倒是退下去了。你今日还需再多饮些水。”说道这里,陆巧从车队后面赶上来,拿来一些不穿的旧衣丢上舆板。“你们先用着,不用谢我。免得她今晚又咳声烦人,一阵阵扰得我无法入睡。”
“多谢二当家。”桑儿艰难地说道,她坐起身来将那堆衣服拿了过去。
陆巧又转眼看着红鹤,又露出那副狰狞的笑容:“今日我们就会在新会县城表演,你这些日子把我的马儿照顾得很好,我应该谢你。”红鹤颔首道谢,陆巧虽然外貌可怖,但外貌不过是魂魄的容器罢了,有时并不因人的善恶而改变。
正说到此处,车队后面传来一阵躁动声,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狮子吃人了!狮子吃人了!!”紧接着有女人高声嚎哭的声音。
“吃人了,狮子吃人了!”
“听上去好像是胡三的姘头沈妙?”红鹤皱眉说道。
“二当家,不好了。”一名车夫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何事这样吵闹?”陆巧厉声问道:“什么吃人的胡言乱语都喊出来。”
“是狮子,狮子刚刚从笼子里跑出来把大当家的头咬下来了!”那车夫带着颤栗的哭嗓喊道。
第六卷 第三章
陆巧立即派人骑马去新会县城报案,红鹤飞身跳下牛舆,走到车队后方一看,原本关着狮子的笼子已经大开,鲜血流了一地,浸透泥地,地上趴着一具无头的尸首,一件靛蓝短衫扎进黑色灯笼裤,露出筋肉结实双臂,不是那戏团的大当家胡三又能是谁?
“狮子呢?”红鹤赶紧环顾四周问道。
“好像是叼着胡三的头跑进树林里了。”有人声音颤栗地答道。
她走过去查看木笼,往常挂在笼子上的铁锁不见了。
“笼子上的锁呢?”
“不是你们在照顾这些狮子么?为何要问我们?”王基突然走过来,满脸厌恶:“尔等贱婢,在此胡言乱语,反客为主?给我拿下,待官府的人来了,一并送官发落。粗使丫鬟身上有狮笼的钥匙,定是你们偷偷打开笼子害了大当家。”
王基话音刚落,就冲上来两名精壮汉子,将红鹤扭了绑在一旁大树上,转头又把在病中桑儿从牛舆上拖下来,一并绑住。很显然,这些汉子都是王基的人。
那绳子绑定极紧,深深勒进肉里,红鹤扭动了几下,企图要挣脱绳索,一瞬后,一个巴掌狠狠落下,扇得她双目发黑,眼冒金星。
“贱婢,你挣脱做甚?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逃到哪去?”那壮汉朝她吼到。
胡三的姘头沈妙还坐在一颗榕树下高声嚎哭,胸脯像两只皮鼓似的颤抖,她是个丰腴的妇人,一袭水红绸缎长衫衬得她皮肤奇白,像抹过一层铅粉。陆巧走过去不耐烦地叫她安静些:“你可别演了,谁不知你自从和胡三好上后,还在偷偷摸摸与王基眉来眼去。现在哭哭啼啼,又是想给谁看?”
沈妙一听她这样说,顿时停了哭声,满脸厌恶地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路小跑回了自己与胡三的牛舆里。不一会儿,她怀中抱着一个丝绸包袱跳下车来,说是大当家不在了,她无依无靠,要离开戏团自寻去处。
陆巧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她的去处,厉声说道:“人走,包袱可得留下。”她身手敏捷,夺过沈妙怀中的包裹,再哗啦啦地一抖,撒出一地的金锭。
“这些可是大家伙儿一起赚的钱财,不是胡三一人的。”陆巧冷笑道:“再说你也不是胡三的老婆,他的老婆十年前就死在突厥游兵手里。你既是胡三的姘头,又这么着急要卷了银子拍拍屁股跑路,我觉得你的嫌疑比那两名女婢的嫌疑更大。来人,把她也一并绑了。”
没等沈妙反应过来,她就被人绑了手脚丢在树下,那娘子自然又免不了一顿高声咒骂,嚎啕大哭。
红鹤只觉得此刻浑身青痛,呼吸艰难,耳目眩晕。熬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山路那头马蹄声急促,尘土飞扬。远远来了一队人马,红鹤眯起眼睛,在阳光下,策马而来的人中为首的正是新会县县丞兼刑房胥吏巫柯,不良将毛虎,仵作范社,他们带着数名不良人在山间小道上策马疾驰。
“我乃新会县县丞巫柯,受县令之命先来办案。”巫柯骑马奔来高声喊道:“命案现场一干人等不得随意离开,违者一律当畏罪潜逃处决。不良人先将这车队人马围到一处看守。”他坐下马蹄踏起尘土,一袭青色丝绸官袍,裹着幞头,神色肃穆,威风禀禀。
不良人迅速将狮笼周围的现场清理出来,毛虎将戏团众人都赶到旁边一处围坐等待。范社提着皮箱上前,开始埋头查勘胡三的尸体。
“谁是这里的当家?”巫柯问道。
“地上那位。”陆巧站在人群中冷冷地说。
巫柯瞥了眼陆巧半美半丑的脸蛋,面色一怔,又很快若无其事地上前,弯腰查看那具尸身,他看了看半开的笼子,叹道:“这狮子的咬力果真威猛。”
“大人,我们怀疑是戏团的两名贱婢私下把笼子打开,才导致狮子跑出来咬掉大当家的头颅。”王基在此时献媚地站出来,走到巫柯的身边,手朝树下一指:“我们已将那两个小贱人绑好就等着交给大人呢。”
阳光耀眼,将视野中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淡淡金色。巫柯顺着王基的手抬眼望去,他的神情先是疑惑不解,而后瞬间勃然大怒。只见失踪了两个月的红鹤此时正被反手绑在树下,蓬头垢面,一边脸颊高高肿起,红如朝霞,显然是刚刚挨过耳光。她浑身淤泥,一身粗衣烂裙,此刻已是深冬,脚上却只趿着一双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草鞋,冻得十只脚趾像红肿的萝卜。
当下巫柯盛怒难抑,正要发作,红鹤却对巫柯微微地摇头,暗示他先不要揭破。
于是巫柯转身扬手一巴掌扇到王基的脸上,他原本是武将出身力大无穷,居然将人扇了个踉跄:“畜生,今日这样的天气你们却只给婢女穿单薄的衣物,还擅自将其捆绑?此行为实在是猪狗不如。”他大叫道:“赶紧给我松开!再去拿几件体面的衣物来!”
王基弓着腰灰溜溜地上前要替红鹤二人解开麻绳,他还以为自己能先邀上一功,不想此处的县衙公人对两名婢女的生死竟然看得如此之重,反而让自己白白挨了一巴。毛虎骑马行来,正好听到巫柯的话。他抬眼看去,立即从马上飞身跃下,大步上前一把推开正在胡乱解开绳子的王基,拔出利箭挑断了捆绑住两人的麻绳。
“滚开。”毛虎怒喝道,言语之间愤恨难忍,脸色铁青。
“蹲下。”红鹤压低声音说。
毛虎蹲下身去,只听到红鹤低声耳语:“我身边这位是桑儿,她要和我一起走。另外长安有人要杀我,我回来之事不得向外声张。”
毛虎点点头,有不良人赶紧送上几件粗衣替红鹤二人盖上,巫柯对范社高声呼到:“还请范先生先上前来看看这两名婢女,她们被这样绑住多时,似乎身上都有伤。”
“我只看死人不看活人。”范社转过头来,厌恶地说道:“你大可——不过巫大人既然请了我,我就看看吧。”他照例不慌不忙,顶着一张木纳的脸走上前来,先是检查了红鹤脸上和手腕处的伤痕,又看过了桑儿,大声说道:“这位大娘子伤势无妨,抹些活血化瘀的药膏自然会好的。旁边小娘子的情况更严重,她已然高烧昏迷,需要尽快送医才好。”
毛虎在车队中挑了中了胡三那辆最大的牛舆,说道:“此处离县城已经不远,就让婢女们坐牛舆去看医吧。既然她们是凶案疑犯,我会亲自押送她们先回县衙,还请巫大人应允。”
巫柯颔首:“那就有劳毛兄辛苦跑这一趟。”
毛虎命一名不良人抱起昏迷中的桑儿,自己亲自扶着红鹤上了牛舆,驾车离去。
“大人对两名婢女如此上心,举止间似乎有失分寸,可是被她们的美色所惑?”陆巧冷冷地质问:“我虽对她二人无私人恩怨,可正是这两人身上有狮笼的钥匙。”
“小娘子,你休得质疑本官。”巫柯呵道:“我对女子不分美丑老少,都是一样地温柔体贴;若你不知好歹胡乱干涉县衙的事,我可是要对你换另一副面孔了。”
说罢,他走上前去绕着狮笼转了一圈,那笼子由碗口大的粗木打磨光滑而制,结构完整,很显然是从打开的笼门离去的。
“公人,这狮子实在是奇怪,它是人从小养大的,平日里都温顺听话。要说突然张嘴咬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王基在一旁说道。
“因此也许有人谋财害命呢?公人,捆在那边树下的妇人就是死者胡三的姘头。胡三死后,她卷了银两打算脚底抹油。”
“真是胡言乱语!你个恶毒的丑妇,分明是妒忌我年轻貌美与胡三情投意合!”沈妙被绑在树下,表情扭曲地嘶吼道:“你因为相貌丑陋得不到男人的爱慕,就看不上所有的女人!”
“难道男人还能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不成?”陆巧面目狰狞地竖起半边眉毛,另外半边眉毛纹丝不动:“只有你这般肤浅刻薄的女人才会觉得别人会和你抢。”
“小娘子,你是谁都在怀疑啊?”巫柯诧异地说道。
“有何矛盾之处?”陆巧反问道:“她们三人的确都很可疑。狮笼的钥匙一共有两把,一把在粗使丫鬟身上,是为了方便她们平时照料动物,更换笼中稻草和清洁动物的屎尿。只因关动物的笼子若是不洁,这些动物是很容易生病的。另一把则在胡三身上,大人你且搜搜胡三身上是否有钥匙?”
范社早已将胡三的无头尸首从上到下摸了个遍,他朝巫柯摇摇头:“他身上并无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