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回到书房,红鹤不顾额头的汗珠连绵滴下,写下书信交予毛虎:“还望毛大人替我跑一趟北边,查查这封信中所写之事。”
第六卷 第八章
做完这一切,红鹤才稍微定定神。此时又是傍晚,摸着咕咕着响的肚子才想起自己整日都滴米未沾。她随意在茶案上就着凉茶吃了些干果,听到窗外古琴音准时响起,红鹤烦乱的心中顿时清明不少,又是那位户房书吏在抚琴,若找到机会就要与此人会上一会,聊表日日听琴静心的谢意。
“阿姐。”桑儿此刻在窗外高高兴兴地喊道:“你看,班翀公子为我做了个羽毛毽子。”
红鹤推开书房窗户,只见桑儿今日又精神了不少,一双大眼闪着波光,不过她身子却细弱矮小,罩着一件稍显宽大的粉绿宽袍,耳畔梳着一对垂鬟,傍晚金色霞光落在她天真烂漫的脸上,分外动人。
“我拔了后厨公鸡的尾羽给她绑了个毽子。”班翀跟在她身后高高兴兴地说:“她说她能踢毽一百个,我得开开眼。若真能如此,桑儿蹴鞠说不定比你还更厉害。”
“公鸡的尾羽?”红鹤疑道:“我不记得谁曾说过今日府中宰鸡。”
“那公鸡还活着,只是光着腚贴墙一动不动。”桑儿哈哈大笑:“大约是伤心透了。”
“我也想和你们玩,不过现在我还有事要做。”红鹤摇头晃脑地说道:“你们也可先玩,等我回来一同用膳。”说罢她拉好书房门,走向县衙前院。
王基被人从牢狱中被拖出来,双腿发软无法站立,只能半跪在地上,一对肥大的胸肌在薄衣下扑哧扑哧风箱一般鼓起落下。
红鹤折扇捏在手中,居高临下而站,一声厉呵:“王基,你干过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王基顿时面色骇慌,不住地向红鹤等人磕头:“公人,我可什么都没做啊,公人饶了我的狗命吧。”
“你威胁与胡三掏了不少银子给你,是与不是?”
“回公人话,那是我与胡三感情深厚,他自愿……”
“来人,将鞭笞拿出来。”巫柯在一旁吼到。
一听要挨板子,王基顿时又慌了神,不住地磕头求饶。红鹤见他这样,心中疑虑万分:“王基,你在客栈中带头闹事,沿途叫嚣需用破布才能将你嘴堵住。你昨夜明明看似胆大如斗,现在为何又如鼠辈一般求饶?”
“回娘子话,昨夜闹事可不是小人的主意,是,是那陆巧在我耳边花言巧语。说若不闹一闹,戏团的金银什物怕是都会被县衙的公人们给瓜分完。可到了县衙我发现你是……”王基匍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你就是那位声名在外的女神探,我以为你会……”
“你以为我会公报私仇,将你百般凌辱?王基你素日里恃强凌弱惯了,见到比自己弱小的总要去无故践踏一番,遇到比自己强壮的,又会卑躬屈膝地奉承,生怕对方会欺辱自己。你以为人人都会与你一样?”红鹤怒道:“且将你所知晓的一切说出来,就可免了这顿板子。否则定叫你皮开肉绽!”
“回娘子话,我说。”王基用粗壮的手腕抹了抹额头冷汗:“平时能和胡三额外要点零碎银子,不过是因为我私下里知道他身上背负着人命。但我可从没因此胁迫他,是他回回都自愿拿出银子给我。”王基诡辩道。
“胡三身负什么命案?”在场的人均大惊。
“五年前,胡三在北边青州因多喝了点酒,不小心滚进农田里,毁了好大一片粮食。负责那片农田的贫农夫妇文因此责骂了他两句,不想那胡三酒因醉酒失了心智,依仗着自己力大如牛,竟将夫妇两活活打死了。他酒醒后慌慌张张地跑来,要我为他作证,对官府说当天夜晚他一直与我在一起促膝长谈。”
“于是那对夫妻白白枉死?”
“听说那对夫妻的哥哥嫂嫂到处告官,但又因事发时没有其他目击证人,只有他们最小的女儿在一旁目睹惨案。小女儿当时不过九岁,被官府认定年幼无知又受到剧烈惊吓,证词不能作数,因此一直证据不足,对胡三作的恶也无可奈何。”王基趴在地上浑身不住颤栗:“公人,杀人的是那挨千刀的胡三,不是我,我已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数告诉公人,还请公人网开一面,放我离开。”
“我只答应过要免你板子,你为凶犯做伪证之事还需本地县令另行论断。”红鹤道:“且将你关押回牢狱等候判决。”
结束问话,又是深夜,明月昏黄,红鹤在县衙廊下偶遇那名弹琴的邱牧。此人怀抱古琴,峨眉星目,一袭淡雅素青长袍,发皆绾高冠,上绣以翠绿珠玉,那脱俗之姿竟能高于燕林一两分。
“你就是户房新来的书吏邱牧?”
“邱牧久仰红鹤小娘子大名。”男子微微颔首。
“邱公子所弹的长清是我此生听过最不为俗染的一段。”红鹤感叹道,她此前身上困倦一扫而光,神采奕奕:“若红鹤能再听公子弹完长清,短清全曲,不失此生之幸。”邱牧面色一震,他不曾想到红鹤对他的古琴技艺评价如此之高。此前他夜夜抚琴也不曾指望过会得到任何人的称赞。抚琴不过是吃饭喝水呼吸那般自然的事罢了。
此时巫柯却突然出现在廊下转角处,手中兴致勃勃地拿着一只羽毛艳丽的鹦鹉:“红鹤娘子,这是戏团中的鹦鹉,我怕那些农户养得不够精细就令人带了回来了。你瞧它会言语,会唱歌。我暂且拿回去养几天,给我那待产的婆娘解解闷也是不错的。”
“那你记得它平日吃精细小米,可别拿些大米来糊弄它。”
于是两人的交谈被巫柯和一只鹦鹉冒冒失失地打断,儒雅的公子在月色下怀抱古琴低声谢过红鹤,匆匆离开。
第二日,红鹤与班翀在书房闲话逗乐,耳边突闻古琴音,侧耳细听果真是昨日向邱牧提过的那首短清曲。红鹤当即心中大悦,丢下正兴致勃勃从棋盒中拿出永子的班翀,趿着鞋就跑出去,一路粉绿宽袍飞扬,果真见到在县衙户房廊下抚琴的清雅书吏。
“一弹流水一弹月。”一曲完毕,在旁的红鹤才开口赞叹道:“多谢公子赠曲。”
“不必客气,小娘子可算是我琴中知己。”邱牧淡淡地说道:“邱牧受宠若惊,唯有赠曲为谢。”
“我也能弹。”回到书房,班翀闷闷不乐地玩弄着一枚青黑的永子。
“我知道,你的琴技能比我高多少。”红鹤笑道:“你可知,我只有上回与你在大理寺时,隐约在太平公主被拘禁的花园中听到过这般天籁之音。想不到新会这样南蛮之地也会有——”说到此处,两人突然面色一变。
“难道那邱牧是大理寺的人?”班翀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推断道。
“以大理寺的作风,不用如此遮遮掩掩地安排人在我身边。”
“大理寺中除了大理寺当差的人物,就只有太平公主的亲随。难道他是太平公主的人?”
“极有可能,难怪此人气质如此不凡。”红鹤叹道:“他在府中这么多日却没有对我动手,再次证实了那日要追杀我的人并非是太平公主。”
“那就暂且先让他待在县衙中,我去向燕林知会一声,请他小心提防。”
“如此安排甚为妥当。”
半月之后,红鹤收到一封印着火漆戳的信件,当即回到书房拆开书信细看,面色大喜。原来这正是毛虎从北方传回的六百里加急密函。看完信后,红鹤将桌板一拍,喊道:“成了!”
当下从牢狱中将一干人等提拿出来,又叫人将桑儿从后院领来,直到相干人等都立于堂上。
红鹤一身鲜红圆领袍外披牙色羊毛裘,发丝高绾,手持折扇踱步堂下。她眉头微皱,那堂下众人说道:“此案,我原本以为是孤军作案,可事实并非如此,胡三被杀之案并非是一人能为,而是三人相互配合才能完成。”她看向堂下的三人,厉声呵斥道:“你们三人可知罪?”
第六卷 第九章
沈妙,陆巧,桑儿,三名小娘子听到红鹤的话之后,并不感到惊慌,她们坦然相视一笑,然后同时拜下,三人都红着眼眶,神色颇为悲壮。
沈妙在堂下高声喊道:“胡三已死,我们姐妹既然已犯下滔天大罪,又小娘子识破,我们甘愿认罪伏法。”
红鹤神色惋惜,幽幽轻叹一声:“没想到你们三人为了报那血海深仇仇,竟设计将胡三杀害。我且将自己所知道的说出来,若当中有误,三位娘子可以纠正我。”她将折扇指向放在书案上的一捆捆案卷,说道:“这里是我通过县令大人发出协查公文调取的几年前青州大峰村的案卷。五年前,青州大峰村发生一桩惨事,一户农民夫妇被一醉汉活活打死在稻田里。之后他们的亲人四处告官却因那醉汉捏造了伪证而终逃过律法惩治。那农民夫妇膝下只有三名女儿,均生的美丽健康,大女儿善柔术,身段柔嫩。二女儿身手矫健,善御马。小女儿因年龄过小还未习得一门谋生的技艺。因此三名女儿后来都通过各自的途径加入了胡三的戏团。她们除了身怀绝技之外,还有美色可用。我想,她们一开始大约是想要从胡三与王基身上得到可靠的证词或证据,再将他二人送官法办。可时间长了,她们发现胡三和王基的口风都紧得很,已事隔多年更不可能从胡三身上获得任何证据。于是寻找证据的行为最终演变成了要替父母复仇。”
“也许你们想过很多种不同的复仇方法?我不知道,用刀?用剑?还是女子更偏爱使用毒物?直到你们其中一个人因意外受伤,你们对胡三的复仇计划才有了雏形。”
“那胡三头颅上的异香来自于当朝贡品,极为罕见,于是半月前我也托县衙不良将前往长安,暗访这些贡品的去向。他想方设法找到从前军中旧友,从户部一名书吏手中买到了那些阿末香的去向的记录,圣人将它们如数赏给了梁王。而就在一年多之前,梁王在见过陆巧娘子,也就是二女儿的身段之后赞叹不已,当下邀请陆巧娘子赴宴,为在场贵宾表演空翻绝技。府中所点的阿末香沾染到娘子的衣衫上,却无意之间激发了雄狮的兽性。陆巧娘子也因此毁去了半边的面容。”
红鹤说到此处,看向陆巧,那半美半丑的女子低头微微捂住丑陋的脸颊,一脸凄然。
“皮囊不过是灵魂的容器罢了,你不必因此而羞愧。好在当时狮子食用药草压制了部分嗅觉,陆巧娘子也得幸留下一条性命,更因此发现了那雄狮会因气味而愤怒的玄机。于是一条利用雄狮谋杀胡三为双亲复仇的计策就此诞生了。”
“我受伤后,始终想不明白为何狮子会突然攻击我。还是小妹在拿我受伤的衣衫去清洗时,路过狮笼发现那狮子对衣衫上的气味躁动不安,因此才发现阿末香的玄机。”陆巧说道:“雄狮虽然被压抑了嗅觉能力,却始终还是残余一些嗅觉的。于是我们买通了梁王府的一名粗使家奴,将香炉中未燃尽的香灰卖给了我们。”
红鹤缓缓摇晃折扇叹道:“虽然不懂为何你们时隔一年才执行这个计划,我愿猜测你们是因为内心的善良,对谋杀这等血腥残忍之事始终无法下手,因此才一路拖延至今。”
“我们犹豫至今才动手正是因为我从胡三口中得知,一到新会县他就要将桑儿卖进妓院。若这样拖拖拉拉地不动手,我们恐再无为双亲报仇的机会。”沈妙沉声说道:“而且在郊野路边动手比在表演时动手更好,在野外,狮子就有机会带着头颅跑进丛林深处,而表演时狮子动怒,恐会再伤了别人。”
“那狮子的嗅觉恢复,可是因为桑儿的缘故?”红鹤看向桑儿,她双眼通红地站在两位姐姐身边:“桑儿,雄狮需时常喂食减弱嗅觉的药草,你可是在药草中动过手脚?”
桑儿回答到:“是我将草药偷偷换掉普通的草料,那狮子已恢复了一段时间的嗅觉。因为我们要保证它是在完全恢复嗅觉的情况下,对胡三一击命中。”
“那日,趁胡三醉酒入睡,我将千方百计找来的一些阿末香粉末点燃,然后用我的披子将胡三的头罩住,这样香味才会完全沾染在胡三的头颅上而不至于留下痕迹。”沈妙说到。
“也还是留下了痕迹,那条明蓝色的披子真的是异香逼人。”红鹤说道:“我也因此才推断出是谁替胡三下的这阿末香。我只是万万没想到,你们会是三人一同作案。”
“是我在胡三入睡之前故意找他吵架,说要分家,在他靠近劝我之时,我趁机拿走了他身上的钥匙。由我去偷走钥匙,也是因为大姐身上带着香粉,我们害怕若不小心钥匙也沾染上香气会功亏一篑。”陆巧接着说:“而且我们必须要先取走胡三的钥匙,才能降低小妹的嫌疑。后来清晨事我用钥匙打开了狮笼,狮子却正在沉睡,并没有半点反应。打开狮笼的时间我们也计算过,需在胡三每日起床前一刻钟内,这样狮子提前跑出来的机会不大,而且也能在最短时间内让胡三丧命。好在当时并没多少人注意到我。”
“你在赌胡三在睡醒后,会带着一脑袋的异香去看狮子?”
“这是他每日清晨必做的事。”沈妙说到:“那狮子是他吃饭的工具,没了狮子表演戏团的生意会少一半。不过那胡三喝完酒,浑身酒臭又混着香味,味道实在是怪异,他还以为是自己脸盆出了问题。”
“后来,你才借着给我们送旧衣物把钥匙暗中给了桑儿。”红鹤看着陆巧继续说道。
后者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这里出了差错,我因为害怕被人看见丢掉钥匙,只能暗中借送衣物的契机把钥匙先拿给桑儿,让她随后再处理掉。早知如此,不如我当时直接找机会丢在地上好了。”
“都是我的错。”桑儿哭道:“姐姐带我去牛舆时,我虽然高烧不退,神智却还是清醒的。此前我们计划过,官府的人来得若是很快,我可以把钥匙丢远,或者把两串钥匙串在一起蒙混过关,可那时计划有变,我生病又被王基绑在树下,没有机会掩藏钥匙。于是在牛舆上,我想要趁姐姐不注意时偷偷丢掉胡三的钥匙,却在慌乱之间把自己的钥匙丢在了半路上。”
红鹤点点头:“所以那天你给我的钥匙,其实是胡三的钥匙。我也觉得奇怪,你的钥匙我虽然用得不多,也经手过几次,虽然都用同样的皮绳绑住,但重量上和胡三的钥匙有所差别。胡三的钥匙更沉一些,因为他还将自己皮箱的钥匙也串在了一起。我在库房中已亲自将胡三的皮箱打开过了。”
“所以姐姐一直都知道桑儿在骗你,却并没有将桑儿打下牢狱。”桑儿红着眼睛说道。
“那只铁锁,想来也是被你一同丢到了半路?”
桑儿点点头。
“你们三人虽然是为双亲报仇雪恨,却也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红鹤仰头长叹:“大唐律法森严,恐怕就算我对你们三人心存怜悯也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现在我只好将这一切都交由县令大人去做裁断。”说罢,她留下堂下几人,怅然离场。
后面几日,巫柯领着衙役在库房中清点戏团财物,如数将私物奉还,动物均卖掉换成银两,和戏团所余的金银一起不分大小高低,一概平分给了众人。巫柯自己出了银子买下鹦鹉,他娘子喜欢得很,舍不得再将鹦鹉还回来。
红鹤扇着扇子坐在廊下听班翀抚琴,那曲有白雪之洁的长清让他弹奏得磕磕巴巴,犹如鸡爪撩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