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鹤听到舌头被割掉时,心念一动,想起宝安县尼姑庵里那位溺水而亡的老师太,她也是被人切掉了舌头才不能说话。红鹤的心中顿生怒火中烧,这些人到处割掉人舌头,是想要掩盖住什么?
“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可还有告诉过别人?”七郎认真地看着胡灵儿,他当下心情焦虑,犹如万蚁噬心。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啊。”段灵儿不解地说:“我的确来自于蒙舍国皇室,不过只是一个皇室旁支,我的阿耶是蒙舍国八皇子,我是逃婚才跑来大唐,他们要将我当做牛羊送给突厥人,我并不愿意。曲娘是我的奶妈,从小养育我长大。”她坐在竹编摇椅上,双手按住自己硕大的孕肚,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此事有何干系?我既然已嫁给你,自然也就入籍了大唐……”
“我不能……”七郎的话语未说完就戛然而止,他还并未告知段灵儿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庐陵王,一个王爷若娶回一名异族女子可以理解为情趣,他从前在府中也豢养有数名美貌的胡姬。但王爷娶回的是敌人皇子的女儿,并与她在一起单独生活了一年有余,以圣人那多疑神疑鬼的性情,他定要背上通敌的嫌疑,到时说不定连性命都会丢掉。
毕竟从前,圣人也曾亲手杀死过自己的孩子。他的阿娘,是一个杀掉自己孩子和丈夫要自己爬上龙椅做皇帝的女人,男人只是稍微将她的行径略微思忖一番,就惊出一身淋漓的冷汗。
“夫君,你在担心什么。虽然蒙舍国现在和大唐交恶,这村庄里的村民并不介意我的出身。”段灵儿好言安慰道:“我未曾想过我的出身竟让你如此困扰。眼看这孩子就要出生,我也想带他回蒙舍国让我阿耶看上一眼。”
“你决不能再回蒙舍国,也包括这孩子也不能和蒙舍国牵扯上任何关系。”七郎厉声说道。
“为何不能?”段灵儿的脸也冷了下来,她虽然平日温顺,但也绝非是对男子言听计从的性格。
“因为我乃大唐庐陵王,前朝圣人李显!”
三日前,梁王的暗探在书院中寻到他,呈上一封来自于韦香儿的密函,信中言辞急切地请他回到长安,圣人已决意要复他太子之位以稳定动荡不安的朝政。那封密函上有他与韦香儿两人的私人暗记在,确认是出自她的手笔。李显心中大喜,回到家中刚想要对段灵儿亮明自己的身份,却迎来了晴天霹雳的消息,段灵儿还打算生下孩子后就回蒙舍国去认祖归宗。
“你绝不能!”李显再次怒喝道。
段灵儿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孕肚,仰卧在摇椅中,她看见丈夫温文尔雅的面目逐渐扭曲,伴随着自己在这段姻缘中的美梦一同碎成了千万块。
那被切掉了舌头的老人蜷缩在砖房的一角,身上盖着潦草的芦苇席挡风。“胡先生,是你么?”毛虎站在门前,借着夕阳金色的光望向屋内。
老人从芦席下伸出头来,一双浑浊的眼珠茫然地望着他们,而后嘴里咿咿呀呀个不停,双手不住地向他们摊开。
“这是在做甚?”红鹤问道。
“他是在乞食呢。”巫柯说道,回头问身后的几名不良:“你们身上,可有带什么吃食?”一名不良人从怀中掏出半张胡饼来。
巫柯刚将胡饼递过去,那老人一把抓过胡饼,艰难地吃起来。
“他没有舌头,因此平时只能喝些稀粥果腹。胡饼这种过于干咽的食物,他很难咀嚼。”毛虎说道:“不过看他似乎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胡先生。”红鹤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那老人一边啃饼一边点点头。
“我想问问,十八年前,你是否见过太子府的人?”
胡先生听到此处,突然一愣,抬起头来仔细瞧瞧他们,将手中胡饼丢到一边,从地上站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要向门外逃窜而去。
“按住他!别让他跑掉!”毛虎高声喊道:“他定是知道些什么。”
第七卷 第六章
胡先生被一群不良人按在了砖屋的门口动弹不得。他垂着头,脸颊紧贴泥地,活像只被折断脖子的鹅,一双深陷的眼窝中滚出两行浊泪来。
“放开他。”红鹤说道。胡先生从地上坐了起来,梭黑的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着,她蹲下来,将地上的胡饼捡起来仔细拍了拍灰尘,再递给他,压低了声音:“胡先生,我们并无恶意。”
那皱巴巴的老头抬起头来,用浑浊的双眼看着她,手上不停比划着,戳向自己的心脏。
“如果你说了什么,他们就会杀你?”红鹤问道。
胡先生点了点头。
“可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你了,无论你说与不说,他们都会害了你。”红鹤将向引师太一事告知与他,然后说道:“你若将此事说出来,这位毛大人就会想办法将你带走藏起来,新会城中的千名不良人都会保住你性命。”
不想胡先生却突然大叫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地要往一旁的墙上撞去。身后的不良赶紧又扑上前去按住了他。
“他出了何事?”毛虎惊愕道。
“我猜那向引师太就是胡夫人了。”巫柯在一旁说道。
红鹤道:“他始终需要知道此事,等他将悲伤哭出来后,再慢慢和他说罢。”
“你是如何知道胡夫人就是向引师太?”毛虎凑到耳边问。
“刚刚走进小院之前我曾见到门柱上刻着青竹书院四字,去宝安尼姑庵时我也曾见到师太的手中有一把写着青竹书院的绢扇,虽褪色她却十分地珍惜。你刚刚又告诉我,他有一位也被切掉了舌头的夫人,因此我就将此事联想到了一起。”
胡先生哭了足足半多时辰,才慢慢地平缓下来,抽抽涕涕用他腌臜的衣袖抹着眼泪。红鹤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先生想要为夫人报仇的话,此刻就是一个契机了。”
胡先生接过手帕哽咽着,又抽搐两回,面色愤懑地用手指在地上写下两字:梁王。
“你是说现在的梁王,武三思害了你们?”红鹤问道。
胡先生点点头。
“你可知他为何要害你们?”
胡先生又在地上写下几字:“因为韦香儿。”
在场众人均大惊失色,他们都知道韦香儿就是当今太子妃,前朝的皇后的名讳。
“那韦氏又为何要害你?”红鹤急切地问道。
胡先生茫然摇头,若有所思地又流出两行热泪来。
“你的书院,可有一名叫潘绵的人?”红鹤接着问道。
胡先生神色一愣,写下:“教书先生。”
“除此之外,他身上可有发生过什么事?你可知道他最后去了何处?”
胡先生茫然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不过却又写下一行字:“妻子,蒙舍国。”
“潘绵的妻子是蒙舍国人?”
胡先生又点点头。
红鹤站起身来,面色悲怆,段灵儿果然与蒙舍国有关联,恐怕潘绵此刻也是在红花山腰处被一张芦苇席潦草裹身,肉身腐烂得难辨身份。
怪云挡住夜空月色,红鹤站在书院门前看不良人牵来一辆牛舆将胡先生送上了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匆匆离去。只有毛虎和赶车人才会知晓他将会被送去何处。过后,毛虎见天色已晚,就先遣散了剩余不良,又与巫柯红鹤三人一同回县衙。在回府路上,红鹤一路寻思,她先前并不确认泊头湖村的惨案与谁有干系,可现在看来,青竹书院的胡先生和夫人会得此下场是与潘绵胡灵儿夫妇相关的。她现在也因此能确认,在长安城外要杀掉自己的人一定与太子府有关系。
不多时,刚策马走进县衙所在东坊,就察觉到情形不对。往常两边热闹的商铺食肆都大门紧闭。离县衙不远的街口,一队亮甲卫士在把守着。
“来者何人?县衙方圆三里内戒严,还不速速离开?”卫士吼到。
巫柯面色一变,赶紧换上一口乡音上前解释:“我们是新会县郊外农场主,正要去县衙报官,这两人的牛踢伤了我的母羊,现在母羊生不出小羊来,他们还不愿意赔我银子。”
“我们是刺史府侍卫,新会县县令乐文青受贿黄金十两,人赃并获,现在已经被拘押在县衙中。你们走吧,我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人来理会你们鸡鸭牛羊之事了。”侍卫群中发出一阵笑声。
骑在马上的几人顿时陷入惊愕,面面相觑不知何故。毛虎骑马微微上前,将女扮男装的红鹤挡在了身后。
“还不快离开!”那侍卫又吼了一声:“仔细把你们都当同党抓起来!!”
“快走!”毛虎低声说道,一行人当下掉转马头在夜里飞驰而去。
红鹤骑在马上,心中惊慌不已,乐文青绝无受贿的可能,这显然是一场诬陷。还有阿娘白蕙兰,此刻也会在县衙中一同被拘押。那么班翀呢?他两还未成婚,只是作为乐府的客人住在府中,是否也会有事?
一行人到了巫柯的住处,下了马悄悄地走过去,远远看到门外黄色灯笼下也站有两名黑衣侍卫。“我的娘子在家!”巫柯压低声音怒道:“这群畜生,她可是还有孕在身的!”
“不用说,我家里也有这瘟神在守着。”毛虎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不过以我那拙荆疯狂的性情,定能将事情应付过去。现在我们得找一处落脚的地方。”
“那我们三人现在要去到何处落脚?”巫柯低声问。
“依目前形势,他们定会去我们相熟的人家附近看守。我们得想办法出城,此时离坊门关闭还有半个时辰,足够我们离开。”毛虎分析道。
“离开去哪?”
“就去泊头湖村。”红鹤突然开口说道:“那里十几年无人居住,此事大概率是因红花山人坑而起,因此他们绝想不到我们要回到那里。”她拽紧了马绳,面色悲愤:“如果胡灵儿真的是我生母,当初在她把我放到破庙时,她一定会留下任何线索来提醒我是何人害了她。”
“以你现在的模样,如果胡灵儿是你生母,也定是位聪明机智的娘子。也好,反正县衙对泊头湖村的搜索还未结束。”巫柯说道:“虽然我们现在只有三人,在一座村庄里寻找线索稍稍势单力薄了些,但也不失为一个避风头的好办法。”
三人商讨后,急忙策马奔向城外。
第七卷 第七章
“娘娘,事情已经办妥。岭南刺史的人马已接管了新会县衙。”
“唐荣山办事还算利索。”韦香儿头戴铅灰色长笼纱帽,站在广州刺史府后花园的凉亭中,她右眼受伤后,遇到晴天出门都需以暗色的笼纱滤光,方才能适应外界光线的刺激。
韦氏将手中鱼食仔细撒出去,激起池塘中的红鲤鱼群如一团燃烧的火云般在碧绿水中变幻。
“目前将乐文青和他夫人软禁在县衙后院,其他人亲随等一律拘捕地牢。只是跑了三人。”
“让我猜猜,其中定有乐红鹤那狡猾的小娘子。”韦氏眯着眼瞧着朝自己张开嘴的鱼群。
“没错,剩下还有巫柯,毛虎,均是乐文青身边得力干将。唐荣山带人赶到县衙时,这三人均在外办案。”
“她阿耶与阿娘都在我们手中,还怕这小娘子能长出什么翅膀不成?”说到这里,韦氏将鱼粮悉数朝碧绿的水中撒出,拍干净手掌,一旁侍女随即端上盛满清水的金盆给她净手。
“娘娘的意思是,我们要设好网来个瓮中捉鳖?但乐红鹤万般狡猾,恐怕不会上当。怕就怕如果让她找到了证据,一举上京告了御状。”
听到圣人二字,韦氏的心情又低沉下去,那武圣人前段时间咳血不止,人人都以为她快不行了,户部礼部均在着手准备国丧,结果居然被张易之带进宫的东洋名医竟救了回来,这绣花枕头总是在关键时候给她使袢子。当初武圣人对自己的废位之仇,至今想到依然如同万蚁噬心,日夜都在将她煎熬。韦氏只想早日重登那后位,母仪天下,不,她不仅要母仪天下,她还要如同武圣人一般,真正地统治天下。既然已有一位女人做成了此事,自己为何不能成为第二位?既然男人都能一位接着一位地做皇帝,为何女人就不能一位接着一位地登基?也许某天,自己真当了女皇帝,她就要传位于她的女儿,从此让大唐改天换地,以女为尊也无不可能。
想到此处,韦氏兴奋至极,将手中青花釉里红茶盏失手摔到地上。
“娘娘。”身边黑衣诸率心中一惊,猛然跪地:“娘娘想要的一切,都会得到。只望娘娘再忍耐些时日,切勿因小失大。我这就再去将那乐红鹤抓来,丢到娘娘面前任由娘娘处置。”
红鹤,毛虎,巫柯三人骑马摸黑来到泊头湖村。夜深人静,浓浓雾气从山涧飘来,笼罩着死寂诡秘的村庄。红鹤直奔胡灵儿和潘绵的那处农家小舍,院落中刚好两个房间,毛虎与巫柯共用一间。
“今晚先由我来守卫。”巫柯将一张长凳拖放到院落中央,长剑出鞘入地三尺:“我看谁敢来。”
“那就由我来守下半夜。”毛虎说道,转头对红鹤说:“小娘子先歇息,明日我们再一起想法营救新会城中的人。”
“有劳两位。”红鹤也不多做客套,转身回到贴着喜字的房间,她相信那就是胡灵儿和潘绵的婚房。如果胡灵儿来得及把襁褓中的自己放去破庙,她也一定来得及留下线索。
那孩子出生在腊月二九,是个女婴,吸饱了奶就瞪着一双圆眼不哭也不闹,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打量这个世界。
“郡主,姑爷这一去不回三月有余了,现在小郡主也生了下来,不如我们带着小郡主一同回蒙舍吧。”曲娘好声劝道:“王爷一直希望郡主能早日回去,他的暗卫在新会附近留守为的就是有一日郡主能用得上。我们蒙舍国女子大大方方地生孩子,就算去父留女也无人会讥笑。郡主出生高贵,谁稀罕要做那庐陵王的妾室?”
“看官府的公榜,大唐的武圣人昨日已册封潘郎为太子。”段灵儿淡然地说道:“因此我与他此生都再无见面的机会。”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孩:“只可惜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回蒙舍也好,曲娘你去打包行李,明日我们就启程回去。”
“我这就去!”曲娘喜出望外:“用不用再和村民知会一声?”
“不用,我们需尽快离开。”段灵儿淡淡地说:“我会修书一封,留在农舍,若潘郎有一日回来,能看到这书信,或许也能因此手下留情。”
“郡主是猜测李显会对泊头湖村动手?”曲娘沉静地问道。
“若他只是闲散王爷也倒还好,可他却又当上太子。”段灵儿凄然说道:“当朝圣人武氏生性多疑,行事又出了名地残酷无情。潘郎若是想顺利登基做皇帝,恐怕你我连带着泊头湖村的所有人都难逃一死。武氏绝不容忍自己的继承人与大唐敌人有如此一段隐秘之事。”
“我这就去收拾行李,再放出飞鸽通知在附近的暗卫接应。”曲娘说道。
段灵儿拿起潘绵为她雕刻的那只木钗。
以他在书院的薪水,并非买不起商贩手里的珠钗,可他见多了宫中的奇珍异宝,和璧隋珠,反而就瞧不上市井之物,非要亲手做一支丑的才能表达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