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就已察觉这男子与常人是非常不同的,可最后却还是被他的甜言蜜语蒙蔽了心智。
不多一会儿,曲娘匆忙跑回来,神色镇定中带着一丝急切:“郡主,我们现在就得走。刚刚我去村外庙中的鸽笼里取信鸽,见到大批的亮甲军士正朝着村子这边围拢过来,看他们的架势,怕是天黑之后就会动手。”
段灵儿放下手中笔墨,神色凄怆:“他竟如此迫不及待?”
房间镜柜上放着一只简朴的木钗,红鹤将木钗拿起来放在眼前,一眼就知是位笨拙的工匠雕出来的凤凰衔珠,那凤凰刻得好像只禽头,许就是出自潘绵之手,要赠送给段灵儿的礼物。她随手将木钗放入怀中,随意拍去灰尘,坐在床榻上,深吸一口气,借窗外月光扫视着整个房间。虽然这已是她第三次回到这个房间,在黑暗中却又好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房间布置极为简单,不过家具几件。因此搜索起来倒是更加方便了,她在黑暗中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索,企图能找到一些当初的痕迹给她一些提示。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太子府要犯下将整个村灭族的惨案,又为何要割掉别人的舌头?
直到天色发白,她用了整整一夜,将整个房间又翻了一遍,毫无所获。红鹤沮丧地坐在床边,因疲劳身体而不住地颤栗。
可如果你是一名需要把孩子藏破庙的女人,你会把线索留在哪儿?
巫柯在外敲门:“小娘子,我们去外面山中摘了些野菜,你也随时喝一些野菜汤吧。”
红鹤推开门,巫柯面色一怔:“小娘子,你生病了么?”
毛虎已经院落中生了了柴火,火上架着一只瓦罐:“我在厨房找了些炊具,拿去外面的湖中清洗干净过,小娘子你的面色为何如此苍白,眼下乌青,可是一夜未睡?”
“我只是在搜找线索罢了,不知段灵儿当时发生了何事,在那房间里我竟然一丝线索都找不到。”红鹤就地坐下,端起碗筷,喝了一大口野菜汤,那菜汤滋味难以言喻,可她此刻饥肠辘辘也顾不上太多,捏着鼻子喝了整整两大碗。
“许是线索就没有留在房间里。”巫柯说道:“假设段灵儿真是你的生母,她当日是将你放在破庙中,行事如此仓促,可能会把线索留在庙中也不一定。”
“那破庙我一开始就去看过,时隔十八年,什么线索都没剩下。”红鹤思忖道:“不过再去看一次也无妨。”
说到此处,远远听见村口传来马蹄声。红鹤警觉地放下碗筷,巫柯与毛虎均拔出了长剑,时间不够让他们离开,此刻院中炊烟未灭,隐藏起来显然又毫无意义。
“一会儿我与巫兄冲上去的时候,小娘子记得骑马就走。昨日那胡老先生被我藏在县城外一所道观中,观主是我秘友旧识。小娘子报上我的名字,他自然就会好生款待。”说罢毛虎迅速将那道观的位置告知了两人:“如果我们被官兵冲散,就在那道观中会合。”
第七卷 第八章
两匹黑马来到小院前,下来两人,一位翩翩公子和一位俊俏郎君,红鹤轻轻欢呼一声,跑上前去:“班翀!邱牧!”
“鹤儿,你果真在此处!”班翀高高兴兴地说:“我对邱兄说你不会逃走,定是会想方设法地破案。果然就在这里找到你。”他走过来一把搂过红鹤,上下打量着她。
“我的天爷,我们还以为你两也被拘在县衙内无法出来了。”巫柯也高高兴兴地走上前来说:“你们是如何找来这里?”
“还是先说说你们是如何逃过刺史府的人的吧。”毛虎在一旁补充道。
“班翀公子正和我在户房中抚琴,他来向我求学长清段清二曲。”邱牧说:“事发突然,好在班公子身手也不错,与我一起合力冲了出来。乐大人与夫人,还有燕大人一班人都被扣下。”他说到此处见红鹤神色有异,又出言安慰:“不过你暂且不用担心,今早我们经过坊门出城时听说他们都被软禁在后院厢房中,并没有被投进地牢。”
“出城竟无人拦你?”毛虎问道。
“我在县衙中只是名书吏,连官职都不算有,班兄只是县衙客人,他们的目标并非是我二人。不过城中目前到处张贴你们三人画像,极为惹眼,还是先不要回去得好。”
“若是刺史大人出面,恐怕此刻岭南道官榜上都是我们三人。”红鹤说道。
“岭南刺史为何突然来这一着?他平日里与乐大人似乎关系很不错?”巫柯说道。
“他对乐大人不错是因为平日需笼络下属,他突然变样也是因为有人已笼络了他。”班翀分析道:“官场上的人心本就如同深海惊涛时刻都变幻莫测,好是因为还要用到你;坏是因为以后再也用不到你。”
红鹤愤恨说道:“能动用岭南道刺史为他栽赃陷害的人,当朝也没几个。我阿耶与娘娘此刻正在他们手中,若不破解泊头湖村案,我就无法替他们解围。”她将折扇捏在手中,面色焦虑:“就算当初真是太子府动的手,那他们的动机又是什么?割掉青竹书院院长夫妇的舌头,又在长安城外追杀我,新会县衙周围监视的动机,又是什么?这些都是困扰我已久的事。”
“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娘子所说的那处破庙再搜索一番。”巫柯说道。
“各位。”邱牧说道:“既然已把班兄送到此处,我就要先回长安复命。”说罢他转头看向红鹤,拱手施礼道:“请娘子放心,娘子是品性纯良之人,邱牧定会在公主面前护你周全。不过娘子还需得小心太子的黑衣诸率,他们行事作风与官府侍卫是全然不同的。”
“多谢邱大人。”红鹤也拱手还礼,一行人在村口目送着邱牧素白宽袖长衫在清晨浓雾中翻飞渐远。
“我们再去一次当初捡到我的破庙。”红鹤说道。
段灵儿一袭粗布蓝衣扮做农妇模样将女儿用块粗布搂在怀中,她们刚走出村口一段距离,又被大队的人马死死地挡了回来。
“郡主,不如我们先去村外庙中暂避。”曲娘提议道。
段灵儿低头看看怀中的婴孩,神色平淡恬静:“她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幸好,姓段或姓李对她来说都并非好的归属,希望以后她遇到一个好人家时,也能得到一个好的名字。”这番话落音之后,曲娘露出一个茫然不解的神情。段灵儿却不再解释,她带着女儿向破庙潜去。
小庙在很久之前就已无和尚出家修行,平日里倒是有赶路的商人会在此过夜歇脚。段灵儿将襁褓放在一处观音像下,那观音面目圆润,慈眉善目,看上去仿佛永远都在微笑着目视众生。
婴孩咯咯咯笑了几声,又安静了下来。段灵儿心中又是一阵不舍。
“郡主,不如我们躲到观音像后吧。”曲娘急切地说道:“他们朝着此处来了。”
段灵儿却不言不语,朝着观音像跪下,磕了三个头,低声呢喃道:“还请观世音菩萨能够保佑我的孩子遇到一个好的人家。”
然后她站起身来,将怀中写的书信塞到观音像下,说:“这封信就算让那个李显看到,他也不会再心软。如此迫不及待,可见他的绝情绝义。我就将信放在观音像下,若有一朝,此信能重见天日,定能为泊头湖村所有人沉冤得雪。曲娘,你怕死么?”
“郡主,所有人都会怕死,可是人都躲不过一死?”妇人克制地回答道。
“他们既然搜到此处,我们早已躲不过了。”说罢,段灵儿带着曲娘走出了小庙。
一队黑衣侍卫骑马高高在上,立于小庙外保持着沉默。冬日明亮的太阳从他们身后照射过来,因此他们每一个人似乎的面目不清。
狂风吹散了年轻妇人额头的发丝,“你们是谁?”段灵儿在他们面前,站得笔直,如同一颗永远向上生长的榕树:“要带我们去哪?”
沉默了片刻之后,最终只有凛冽的风声在回答她。
红鹤的肩膀在颤抖,观音像下的信纸已经泛黄,但字字清晰可见,句句均在泣血。班翀走到她身边,靠近她,仿佛触摸最珍贵的刺绣一般将手放到她肩上:“这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你说得对,十八年前的事已经发生,他们都不会再活过来。”红鹤自持地说道:“但凶手还没有付出他的代价。”
“如何让他付出代价?很快这天下就都是他的。你我的命也都是他的。”毛虎闷声说道:“况且他是你的阿耶,虽然他也并不对你手下留情过,或许他连你是男是女都不曾知晓。”
“我只有一名阿耶,姓乐。”红鹤决然说道:“而且我的命永远都是我自己的。皇帝,不过也是肉身凡胎,谁不能做?”说罢,她不由得一阵心酸,只觉此刻身心俱疲,再也讲不出更多的道理来。
正在此刻,庙外一阵凌乱马蹄声:“岭南乐红鹤,你不必再躲。”一个男声高声说道:“太子妃要见你!”
“你们是跟随班翀二人到此处?”红鹤走出破庙,手持折扇:“来得比我料想的更快些。”
“他们一出坊门就被诸率发现了。”领头的一名下巴硕大的狮脸诸率说道,他骑在马上,随意挥手:“将她带走。”
在场三人均拔出长剑,班翀顺手将红鹤拉到身后,一只手死死拽住她的手腕,生怕她会自己飞走。
只听巫柯站在最前方,咆哮道:“尔等卑劣腌臜之徒,尽管来试试你爷爷的这把利剑穿腹的滋味。”
红鹤阻拦住他:“此刻无需拼命,他们不过是想要我。”她使劲挣脱班翀手,上前走一步:“我跟你们走就是。”
巫柯被这样一打算,只能盯着她,嘴唇不断颤栗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知红鹤这次去了,必然是生死难料。
“小娘子你可不能去!”毛虎呵道:“我们定能护你周全!”
“让她去吧。”班翀对毛虎说道:“谁也勉强不得乐红鹤。”
红鹤微微一笑:“你果然懂我。”紧接着对着班翀深施一礼,交代道:“照顾好我阿耶和娘娘。”
“我会的。”班翀对她露齿一笑:“你我婚期就在今日,因此他们已是我的阿耶和娘娘了。”
“你是说,当日段灵儿在岭南诞下的孩子找到了?”李显坐在一处宽榻上,慵懒地依靠在一名妙龄姬妾膝上,他漫不经心地拂去手中青瓷茶盏中的浮沫:“所以韦氏前些日突然去向岭南,为的是处理此事?”
“是!太子妃娘娘到岭南后就住进了刺史府,距离新会县城不过百里之遥。”一名诸率说道。
“这韦香儿之前对我说那孩子已随段灵儿一起胎死腹中,她大约是怕我会对这孩子心软。韦氏对我还是不甚了解,所以是男孩儿还是女儿?”李显挑眉问道。
“回太子,是名女儿。”
“女儿啊。”李显悠然叹了口气:“可惜我已经有九位女儿,却只有四位儿子。”他挥手退下侍茶的姬妾,懒洋洋地站起来,逗弄一旁铜制鸟笼中的美丽雀鸟:“那小娘子也已十八岁了,是做什么的?可是被哪家好人收养了?”
诸率躬身下去接着说:“就是前些日子在长安破获尚书之子谋杀案的乐红鹤。”
逗弄雀鸟的手在鸟笼边停下,李显侧过头:“乐红鹤?是那位大唐第一女神探的乐红鹤?”
“是。”
“难怪韦氏会亲自南下。”李显讽刺道:“她是害怕自己从前做的孽被世人皆知。按照她的性情,我猜这愚蠢的妇人已经杀掉了我的女儿?”
“那乐红鹤被带进刺史府后就再没出来,几日后岭南刺史撤了新会县县令乐文青的职,现在他已是一位平民。传言乐红鹤已在刺史府中自缢,用自己的命换取他人的余生平安。因此现在岭南道内外乱成一片,人人都要韦氏站出来将此事说清楚。刺史府门前日夜都围满了老百姓,太子妃娘娘和刺史唐荣山都被困在府内,动弹不得。”
李显闷哼一声,抽回被雀嘴啄痛的手指:“真可惜,她若只是名普通小娘子,说不定还能被韦氏留下一条性命。你下去吧。”
李显孤单地站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看窗外金色的光滤过精致窗棂,空气中微尘飞舞,将他的思绪又带向了远方。可惜了,我见过她两次,现在想来,她外貌和气质与她阿娘真的有八九分地神似。
当初,自己因为害怕被段灵儿的身份拖累了前程,不曾留下一封书信就不告而别。他原本计划等到自己地位稳固之后就回岭南接她入府的。可是她死活不愿隐姓埋名地跟着自己享受荣华富贵。
想到此处,李显又收回自己微微惋惜的心情,韦氏在岭南道闹出如此大的乱子来,还不知圣人会做出如何反应。她曾是自己的皇后,又在房州陪伴自己吃了许多年的苦头,因为在岭南为自己解围而右眼受伤,至今恶疾未愈。他自然不能将她当做普通姬妾那般随意对待。
想到此处,他叫来诸率:“吩咐下去,今晚本太子要出发岭南道。”
第七卷 第九章 (大结局)
关于乐红鹤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死于自缢,有人说她是先被韦氏用一条白绫勒杀,还有人说得有板有眼她是喝下了毒酒,尸体抬出来的时候都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紧接着段灵儿的遗书突然在坊间盛传,传言太子李显在二十年前流放房州时,私下跑到新会县与异族女子生育一女,因此导致新会县外的泊头湖村全村惨遭灭口。唯独那女婴幸存了下来,长大后正是那新会县前任县令之女,后嫁与宝安县县令第三子班翀为妻的大唐第一女神探,乐红鹤。
消息传出不到两天,岭南道刺史府四周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义愤填膺,神怒民痛,都在等待刺史唐荣山把那位人人皆知的始作俑者交出来。
乐文青与白蕙兰搬去了广州城中一处古朴的老宅中居住,离刺史府不远,班翀在古宅大门门楣上挂一段白绫,又将油纸灯笼换成了白绢,然后自己也搬了进去。那白绢灯笼在白天黑夜都极为地显眼,因此每日都有人在此门外悼念。
当李显的车队行到广州时,那韦香儿还被困在刺史府内,大半月已过去,民愤并无平息的迹象,反而更愈演愈烈,原来只有岭南道的百姓围拢在府前,后来陆陆续续也来了其他地方的人。
“太子,刺史府外日夜有人烧纸祭奠,还不时有人向墙内丢石块,诸率们无法暗潜进府内将太子妃救出,就算进去了也是出不来的。”一名黑衣诸率回到驿站中向李显汇报。
“十八年前死了一百多人,又有人因此事割了舌头,我这个女儿在民间声望极高,她的死讯激起些民愤是在所难免的。”李显慢吞吞地把玩手中一只精致翠绿的鸟雀。
“下属还听说,几日前梁王的侍卫也企图进去营救,却至今被困在刺史府内。”黑衣诸率接着说道:“更可恨的是岭南道都督,他说未曾接到过太子妃和刺史的求救,无权擅自调用兵马镇压无辜百姓。太子可要……”
“既然潜不进去,又出不来,那倒是更简单。”李显打断了他的话,仔细捋了捋雀鸟的羽管。
“请太子指示。”
“备好马。”李显道:“让本太子亲自去一次刺史府。”
“太子万万不可!”
“几百个刁民就能将你们吓成如此模样,真是不堪重用。”李显皱眉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