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巫柯在此时走进来道:“此村落并不大,一共有农舍三十三间,均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想来居住在此处的人定是被人用借口带到一起去到某处,因此农舍中的一切都相对保存得很完整。也难怪这十八年来坊间谈及此处都认为只是山洪过于频繁,因此全村集体迁移去了别处。”
“巫柯你看。”红鹤闷声说道:“我当初就是在这所农舍发现了我身世的线索。可我左右打量,除了襁褓和门帘上的绣花来自于蒙舍国,农舍中的一切都与我大唐汉人的生活习俗无异。甚至那婚嫁的对月贴就贴在铜镜的后面。衣柜里也都是大唐女子的服装。”
“因此娘子不必再担心自己的身世和蒙舍国有关。新会靠近大唐边界,那绣花图样说不定只是偶然间传入岭南罢了。”巫柯安慰道:“搜完整个农舍还需几天。小娘子为何不先回县衙耐心等待结果?”
“这对月贴。”红鹤回过头,看着墙上的红纸:“上面也许写着我生父母的名字。只可惜多年过去,上面字迹已经模糊。”
“这对月贴上还有成婚的日期,我这就取下来,送回县衙让燕林查一查就知。”巫柯说道:“这小村庄一年到头也不会有几桩婚事。”
不多时,七郎的那条断腿的痛感果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似于薄荷叶的清凉感。蓝色门帘撩开,走进了一名标志惊艳的小娘子,浓眉杏眼,未施粉黛,古铜肤色,身形健美,天然美丽中又透着逼人英气。穿着一件褪色粉色棉缎长袍,乌黑光滑的长发随意松垮绾在脑后。只是她的神态中里有种优雅而高坐云端的气息。这种神态七郎极为熟悉,他也曾在那个女人身上见过。
“我是这所农舍的主人,叫段灵儿。现在来为潘郎接骨。”
“有劳小娘子。”七郎回过神来赶忙说道。
她走过来,也不顾亲疏地坐在七郎床榻边,用细长的手指仔细探量着他的断骨处,突然,不等七郎反应过来,咔嚓一声,七郎感到一阵剧痛袭来,他惨叫一声,浑身颤栗冷汗不住从后背冒出来。
“好了。”段灵儿站起来说道:“潘郎的断骨已回到原处,但还需继续敷上药草,那止痛的药草来自蒙舍巫医,很是有用。然后我再为你绑上固定断骨的竹片,还请潘郎这几日躺在床上千万别动,我与曲娘平时都在院中。”说罢她又低头将一团黑乎乎的药膏抹在他的腿上。
七郎谢过了段灵儿,此时剧烈痛感才慢慢褪去,他这才开口问道:“小娘子是蒙舍国人?”
“不瞒郎君说,我们是从蒙舍国来。”段灵儿一边替他上药一边说道:“蒙舍国常年征战,征兵无数,烽烟四起,我带着家中仆妇来大唐寻个清净之地过活罢了。还好这座村庄的村民并不介意我的出身,我留在这里也能为他们医治头痛脑热。”
她低头的时候,脑后的木钗不慎脱落,乌黑发丝从颈后松散开来,披在肩上,散出幽幽发香。七郎看着她光洁标志的脸蛋,当下心中暗生倾慕,却无法将话说出来。憋了半天,只幽幽说出一句:“姑娘甚美,可有许过婚配?”
红鹤在黄昏时才从泊头湖村回到新会县衙,天色淡黄,一轮浅月已经高高浮挂在浅白轻云之后。红鹤看到县衙书吏邱牧站在廊下,青袍翻飞,龙章凤姿,是一位美男子。
“小娘子。”邱牧见到红鹤上前,拱手行礼:“最近小娘子频繁出入县衙,邱某不由得有些担心。”
“邱郎在担心何事?”
“小娘子聪慧过人,大约早已猜到邱某出现在新会的意图。还请小娘子谨慎行事,太子府的人虽然已经撤回,可说不准何时又会再来。”
“太子府?你是太平公主的人?”
“我是太平公主近卫邱牧。”
红鹤颔首:“我在大理寺曾经听到过你的琴音,因此才能识得。”
“邱某早已说过小娘子是邱牧的琴音知己,能从琴音中识人,小娘子聪慧无双。公主令我在新会县衙看守小娘子,小娘子查案之后公主担心娘子会被不怀好意之人利用。”邱牧说道。
“你刚才说太子府的人是什么意思?”红鹤扬眉问道。
“新会县衙每日都在太子府诸率的监视下,那领头的黑衣诸率是太子妃身边的人,从前与我是军中旧识,不过此人被我阻扰后,没有再生事端,已自行离去。”
红鹤陷入了沉思,这又是何故?太子府派人监视自己是因为圣人在尚书府竹林中的那件秘闻?还是泊头湖村的惨案也是因太子府而起?她越来越想不明白,目前线索千头万绪地在脑海中飘荡,她却始终抓不住最关键的那一段线头。
“不如让我和往常一样为小娘子抚琴一曲,也好静静心。”邱牧说道,年轻的郎君刚刚拿出自己的古琴,抚弦调音,就听县衙前门热热闹闹有人敲锣打鼓。两人一同走出去,只见一组人马拖着数担红绸礼箱来到县衙门前,礼箱上用红绸绑着大雁,鸡鸭鹅等物。
媒婆身穿墨绿长袍,云鬓下别一朵芙蓉,满脸喜气,高声叫道:“乐府纳采啦。”
红鹤脸色巨变,嘴中咒骂一声,甩袖就朝着后院跑去。
班翀悠然自得地在柴火上烤着一条牛里脊,旁边茶案上烧着茶炉,一名面生的小厮正照看着柴火,想来是班翀从保安县衙新召来的。他这些日子零零碎碎地往乐府搬了不少东西。
“不错,我早得到父母的许可,毕竟我只是家中第三子,两位哥哥也早已妻妾成群开枝散叶了。按大唐例律,我今日正式向乐大人和夫人提出了入赘乐府的劳役契。我愿意与乐大人签订三年劳役契,以此换与你的白头偕老。不过为了不委屈你,嫁娶六礼我会一件不少地操办完。今日是媒婆纳采,你若想拒掉,我叫人回去就是。”
“入赘乐府?以前我说你是个纨绔子弟也许说得太轻了些,你怕是个什么恬不知耻的混账东西。”红鹤急道:“泊头湖村百条人命案未破,你却在此胡乱说什么入赘纳采,我劝你不要在此时添乱。”
“乐大人也这么说,因此待你破完此案再回复我不迟。”班翀说道:“在此期间,鹤儿你可要好好思量,若依然不愿,我自不会勉强。但我心此生坚如磐石,绝不动摇。”
第七卷 第四章
几名婢女将桌案上吃剩的饭碗食盘撤下,垫脚点燃半月门两旁的油纸灯笼。乐文青捋着自己灰白的长髯,凝视着坐在对面的班翀。后者则坐在一张檀木高脚凳上,银针扎腚似的坐立不安。
“婚期定在哪天?”
“红鹤和媒婆一同看过,说这个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我会尽快过完礼,与她成亲。”班翀说道:“不过她说入赘之事毫无必要,因此就普通男娶女嫁好了。不过婚后她仍想暂住新会与你们一起,我阿耶娘娘对此应无意见,一切都按鹤儿的想法来办。”
“我猜测你如此着急迎娶鹤儿的原因是因为你在忧心蒙舍国的出身会害了她?”
“大唐现在和蒙舍国的关系恶劣之极,大唐境内兵将正在四处捕杀蒙舍国人。若鹤儿被查出真是蒙舍国人,她绝无半分生机可言。”班翀沉脸说道。
“但嫁给你,她就是班夫人。”
“依大唐例律,只要外族人嫁与大唐人,她就能依律入籍。”班翀坚决地说道:“只要过了礼下过婚书,就无人再可推翻她的身份。”
“她果然聪慧过人,性情爽朗利索,绝不在关键时候因小女儿的情绪忸怩作态。”乐文青频频颔首赞叹道:“颇为有我的风范。”
“乐大人能看透的事,红鹤自然也能看得透,她说她的性命大于一切,甚至比她的终身幸福更重要,因此她需要嫁给我。”班翀苦恼地说:“我万万没想到最后能与她成亲的原因是因为要保住她的性命。”
“你也不必苦恼,在我看来,你那种种浮夸行径,鹤儿倒是从未对别的少年郎容忍至此过。因此你二人之间应还有许多没挑明的事,说她对你心怀情愫也无不可能,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而已。”乐文青喜气洋洋地说:“既然现在无需再入赘,我即刻修书一封给你阿耶和阿娘,想必他们也会因此欣喜万分。其它一切就依照你们的意思办了吧。”
七郎在这座叫泊头湖村的小村子住了颇长一段日子。一开始曲娘为他准备了一根桐木树枝做的手杖,让他在沉闷时可撑着手杖出门随意逛逛。后来他已经可以丢下手杖随意地在村落里四处闲走。七郎没打探香儿的消息,心中也知道她其实会吃一些苦头,不过在自己被抓回去之前,那个人绝不会让香儿出事。他也自知早该打道回府,至少要回到房州用自己换取香儿的自由,这是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可在这里他不再是被追杀的七郎,而是青州的教书先生潘绵。七郎身怀仇恨屈辱,虽衣食不缺,却过得毫无尊严;而潘绵只需操心眼前这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的小日子。
“潘先生,昨日我家小阿郎回家说你教他又识了几个字,这一个月下来他已识字百来个,和我去菜市都能识得菜牌了。”一名粗衣农妇热情地将竹篮递过来:“这是我替小阿郎谢谢潘先生的。”
男子放下手中正在雕刻的一只凤嘴衔珠的木钗,高高兴兴地对着农舍里喊:“灵儿,今晚有鱼吃。”段灵儿很快从农舍中走出来,身段结实而均称,身着素白缎袍,一条水绿色腰带拴住细腰。
“段小娘子,恭喜你和潘先生喜事将近啊,日子到了我和我当家的说了,会过来帮忙上下打点。”那农妇说道:“不过你们成亲后可是要离开此处去潘先生的家乡?”
“多谢武婶,我们不打算大办。”段灵儿柔声说道,转头看向男子:“潘郎的父母早逝,成亲后他也打算留在此处,以后进城做一名教书先生。”
“潘先生真是好福气,能娶到小娘子。”
“确实如此。”男子微笑点头,由衷而言。
如此这般,他是多么贪恋这样的一段时光啊。他出身高贵,是家中第七子,受过极好的教育。即便现在人落了难,谈吐气质也都与常人有所不同,加上他本身就非常地倾慕胡灵儿,为了与她日日相伴甚至假装自己腿疾未愈都要滞留在此处。他痴心情长,纠缠下去,因此灵儿对他也是暗生情愫,答应了他的求娶。大婚后,潘绵每日都进城去一家小小的书院教那些咿咿呀呀的幼童识字,黄昏时他就骑马归家,远远见到那农舍中有温暖明亮的灯火和小院中升起的袅袅雪白的炊烟,心中居然感到无比幸福。段灵儿的肚子也渐渐地大了起来。“是男孩还是女孩?”潘绵将耳朵贴在段灵儿的肚子上:“我才猜是个女儿。女儿才能生得好像你这般美。”他好像彻底忘了自己在房州还有正室一事,甚至并没有告诉过段灵儿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只因为想要彻底地成为潘绵,也许就窝在这小村庄里过完一世,但这势必是不可能的。与段灵儿的这一年,这真是个没有分寸的美梦。
巫柯的手肘从桌案上滑下,顿时惊扰了他的美梦。他用手搓搓困顿的双眼,燕林在桌案前看着书吏递呈上来的案卷,户房书吏们忙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找出巫柯送过来的对月贴备案。上书:天顺圣皇后神功元年元月十五泊头湖村潘绵,段灵儿,结为百年佳偶者,喜溢门楣云云。
“姓段?”巫柯坐在一旁打着哈欠:“段姓似乎是蒙舍国姓。不过大唐境内也有颇多段姓人家。”
“不幸的是,这两人我们都未曾在新会县户房的案卷中找出其他信息,他二人似乎是从外地移居到此。只是在成婚时报呈了婚书备案。”
巫柯转身看向毛虎,问道:“你可派遣不良人到新会城中四处去打听这个名字?说不定会有结果。”
毛虎放下手中汤饼,口齿不清地说道:“给我一天时间就行。”
厢房里的床榻上放着几套喜服,红鹤手持折扇,随意朝着其中一套青绿喜袍一指:“就它了。”说罢要推门出去。
“你回来!就它?鹤儿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要不你再选选?”白蕙兰问道。
“结婚所用喜袍来来去去都是这些个花样。”红鹤心中着急地说道:“没什么可选的。阿娘你也可以随意为我挑一套合适的就是。反正我也只是成亲当日在县衙后院里穿上一天,连这后院的大门都不会踏出。现在我还得去户房,手里还有许多事要弄个明白。”
她需找到邱牧,问问他是否了解太子府为何要监视自己。那名太子李显,自己只见过两次,一次在大理寺,一次在梁王府门前。红鹤自问与他并无关系,也谈不上有过结怨。太子妃韦氏就更不用说,她压根就没有见到太子妃的机会。坊间传言韦氏早些年遭遇变故,右眼受伤,因此一见强光头痛就会发作,目前常年幽居在太子府的大院内从不露面。
因此,他们为何要纠缠在这小小的新会县衙?
第七卷 第五章
长安清晨寒风呼啸穿堂而过,香儿走在廊下,拢了拢肩上的紫色厚披子。身后两名羽林执戟郎跟在身后,小心催促:“庐陵王妃还请走得快些,梁王还在书房等。”
“离我远些。”香儿肿起一只眼睛,仍然厉声呵道:“狗仗人势的东西,我与七郎何时怕过那武三思?”
“你若不将我放在眼里,那么圣人呢?”一个沉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走出一名紫衣宽袍的中年男子,两道浓眉下是一双锐利鹰眼,正是梁王武三思:“你与庐陵王违抗圣旨擅自离开房州,我奉旨将你二人捉拿回长安,庐陵王妃若你还想有半点翻身的机会,我劝你从此听命于我。”
香儿脸色一沉:“我与七郎被你们赶去房州那等苦寒之地数年,早已经翻身无望。求的不过是一些寻常夫妻能过的日子罢了。梁王你又何苦要出言讥讽?”
梁王的语气软了下去:“我已劝过圣人,眼下突厥与蒙舍国都对我朝蠢蠢欲动,朝堂上下根基震动,有传言说圣人将传位于武姓人,真是荒谬可笑。大唐自然是要传给李家才是正统,庐陵王是姓李的,王妃,你若想重回往日尊贵地位,需得听信于我才行。听说你在来长安的途中,不慎被飞石伤到了眼睛,我已传了院判为你好好诊治。”
“你是说,圣人有意复位于七郎?”香儿眯着肿眼问。
“那是自然。”梁王说道:“这也是我须将你二人找回来的原因。不过只找到你,却丢了庐陵王。
“我要如何信你?”香儿冷笑一声。
“我有圣人手谕。”梁王拿出一叠明黄绸卷:“她知你二人这些年吃足了苦头,或许不会轻易听信于我。因此才写了这封手谕,庐陵王妃可自行查验。”
新会县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毛虎和不良人在新会城中打探了一天,最后终于领着红鹤巫柯等人去了一处破落书院。
书院外墙已有数处塌陷,墙内的杂乱野草长得与人一般高,依稀可见草丛内是两处结结实实的砖房,门内里黑暗而空洞,见不到烛火之光,似乎并无住人。几只灰毛老鼠肆无忌惮地从房梁上下来回地窜,身形犹如闪电般飞快,也并不怕人。
“奇怪,那些乞丐说他就住在此处。”毛虎喃喃自语道。
“你要带我来找何人?”红鹤问。
“我们从一群乞丐那打听到十八年前有一位叫潘绵的男人就在这里教书。此处书院院长是一对文雅的伉俪,后来不知为何这书院一夜之间关闭,院长夫人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名院长被人切掉了舌头,官府的人去问,他也不言不语,对着给他的笔墨也不肯写下个字,因此书院之案也就成为悬案,此后他不能再教书,就渐渐沦落成为乞丐。不过人倒是一直住在这里,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