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婢女苗儿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嘴里喊着:“小姐大事不妙了!”
“何事为大事?”红鹤挑眉问。
“是班翀,班翀公子……”苗儿的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急得说不出话:“班公子有事。”
红鹤披好外衣,匆匆忙忙地走向县衙前院。班翀还穿着昨日喝喜酒的一套天青色圆领长袍,醉眼朦胧,一身酒气,浑身被淋得透湿,手脚都被县衙的不良人绑了丢在地上。
“出了何事?”红鹤环顾了四周,问一名不良人:“毛大人呢?”
“回小娘子话,半个时辰前城中妙音坊的嬷嬷报官,昨夜妙音坊里发生命案,但乐大人和巫大人均不在县衙中,我等已派人去通知毛大人。”
红鹤看了一眼地上的班翀,问道:“死者何人?这人又是因何故被绑回来?”
“小娘子,死者是妙音坊的祁芙,今天清晨被发现死在妙音坊的闺房之中而这人就是凶手,昨夜正是他与祁芙同宿。”
红鹤从旁边桌案上提过一壶凉茶浇在班翀头上,蹲下去拍他的脸:“醒没有?”班翀眨眨眼睛,看了红鹤一眼,那眼神空洞,仿佛全然不知发生何事,他很快又闭眼睡去。
“将他丢进牢狱暂押。”红鹤面无表情地说:“再给他灌壶浓茶醒酒,待他醒来就立刻派人告知于我。”说罢,她回后院换了一身精干胡服,又点了两名衙役随同自己披着蓑衣骑马前往妙音坊。
毛虎已经到现场,正站在凶案现场外围查探。“昨夜发生何事?”红鹤将身上蓑衣解开丢到一边,即刻问道:“为何班翀会出现在这花魁的闺房里?”
“昨夜你走之后,酒席也散了,我与班公子原本打算一同回我家。但走到半路,他突然说酒没喝够,但是附近的酒肆都已打烊,我们就一起来这妙音坊找酒喝。”
“你为何又自行先回了家?”
“我心里惦记着家中拙荆与孩儿,喝了两杯酒就劝班公子和我一同回去,可他却将我赶走,说不用我管,他会留宿在妙音坊里。这妙音坊的鸨母也说有空的客房可供宿醉的客人留宿,我便没有强求与他。”毛虎叹了口气:“我早应该知道像班公子这样风流的少爷,来妙音坊怎会只是想找口酒来喝。”
“你是否还记得是几时离开妙音坊?”
“大约还亥时将尽,我走到家门时子时的鼓声刚刚敲响。”
“让我去看看那位祁芙娘子。”
红鹤发现厢房的门栓还完好无损地在门上。这是一间华丽的房间,走进去便是一张紫檀木茶案,两张坐榻上均垫着蹙金绣软垫,茶案上摆着一组冰玉似的越窑茶具,旁边一只鎏金莲花纹银香炉,香炉旁是一只琉璃烛台。越窑茶具规规矩矩地倒扣在茶盘里,似乎没有被使用过;烛台上的烛火已燃尽,只剩洁白的烛泪;她凑近闻了闻,那香炉里似还有昨夜余下的丝丝甜腻香气。
那把人人称道的螺钿紫檀琵琶随意地挂在小厅右侧的半月门旁,门上的帐幔是层层白色的素纱,掀开便是祁芙的寝房,房间一面是雕花糊纸大窗,窗下是一张精致的贵妃榻;另一面靠墙整齐地放着面盆架,架上有只装着小半盆清水的铜盆,一张淡绿色半湿的面巾,脸盆架地面有一些梳洗时撒出的水迹。面盆架旁是一只紫檀方角衣柜,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凌乱地摆放着镜匣,银妆匣,象牙镂雕胭脂盒粉盒,两三把象牙玛瑙材质的梳篦。最里面则是一张尺寸巨大的紫檀千工拔步床。
那美丽的女人躺在用丝绸与鹅毛铺成的床榻上,肌肤苍白发青,早已毫无生机。她仰卧在宽阔的床榻外侧,已经僵硬的躯体上单穿着一件极薄的缎子襦裙,黝黑的长发散开挡住脸颊,红鹤伸手将她的发丝撩起,露出她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模样,面色极为痛楚,嘴角亦有乌黑的血液泌出。
“她死得这样痛苦,似乎是中毒而亡?”红鹤皱眉轻叹。
“让我来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仵作范社站在房间里,肩上挎着一只皮箱。
“有劳范先生。”红鹤不敢多言,她犹记得这名老仵作行事有多么古怪。她自退下,走出厢房问:“是谁发现这祁芙娘子的尸体?”
“是她的贴身婢女辛儿。我已将青楼内外的一干人等扣押住,你可要选个清净的地方?”毛虎一口气将话说完。
“就在这小厅里,将那辛儿带来见我。”红鹤凝视着阴暗潮湿的窗外,心中惴惴不安。她不希望班翀有事。
第三卷 第二章
那名被称之为辛儿的婢女不过才十三四岁,身材高挑般瘦弱,一双丹凤眼,颧骨高耸,着青碧色罗裙,外套白色小袖,枯黄的发丝在头顶梳成两只小角,带着一朵簪花。
她的嗓音尖细:“回公人的话,每日都是由奴婢打好热水为祁芙娘子洗漱打扮。”辛儿怯生生地说:“今日照常是如此,我打好热水端去娘子的卧房,却见到,见到有一名男子睡在娘子身边。奴婢顿时慌了神,因为我们家娘子从不如此接客,更不用说随便就留一名男人在闺房过夜。”
红鹤心里记起刚才看到卧房中的铜盆里的确有一些新鲜的水。她微微点头,示意辛儿继续。
“那时天色已经不早,我虽从未听说娘子私下里有认识什么情郎,却也知道此事决不能被他人知晓。妙音坊的鸨母很喜欢随意出入娘子们的房间,我生怕她会推门进来。于是,于是我上前想要先叫醒先娘子,哪知……”辛儿说着开始浑身颤抖起来:“娘子的嘴角流着血,双目紧闭,怎么都叫不醒。不仅如此,连她身边的那名男子也叫不醒。”
“当时,你家娘子睡在床榻的哪一侧?那名男子呢?”
“娘子睡在外侧,那名男子却是在里侧的。”
“平常你家娘子都睡在外侧?”红鹤问道。
“不是,娘子曾经说过这拔步床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宽大,只有在靠着里侧睡时她才会感到安全。”
“你可知她平日里有什么仇家?”
“娘子性情宽厚,妒忌她才貌双绝的女子时常有之。但若说仇家,那从未听说过。”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家娘子是什么时候?”
“是昨夜亥时。娘子昨夜无客一直在后花园中磨炼琴技,一直到亥时结束才回到房间说弹累了,是我打水帮她梳洗后看着她上床歇息我才关门离开。”
“你家娘子练琴时可有人在旁?”
“她都是独自一人练上两个时辰。”
“无人伺候?”红鹤疑惑不解。
“无需,因为练琴那两个时辰除了喝水,她从不停顿休息。娘子说高超的琴技就是如此苦练磨砺出来的。”
“你又去了哪里?”
“我在小厨房为娘子熬燕窝,她每日夜里都要服用。”
“那杂役的房舍中可还有别人?”
“回公人话,昨日夜里还有一名婢女,她犯了咳疾在床榻上休息。”
“将她叫过来问话。”红鹤单手打开折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
“奴婢昨夜的确在房舍中听到了祁芙娘子弹琵琶的声音。”那犯了咳疾的婢女说,她面色枯黄,手中捏着一块绢帕,时不时地捂嘴轻咳几声。
“你可记得她弹了多久?何时停止?”
“奴婢记得戌时鼓声响起时琵琶已弹了一段时间,停下来嘛,大约是亥时将过,因为妙音坊到子时就打烊,当时有几名婢女已经提前回到房舍中歇息了。”
“中途琵琶可曾停下来过?”
“祁芙娘子琴声绵连持续,停下来的时间是有,中途高大人似乎来过后院,两人说过一些话。”
“高大人是谁?”
“高大人是祁芙娘子的金主,北边的空灵山就是他家祖业。据说高大人原本有意为祁芙娘子赎身,只后来他发现祁芙娘子同时与南城席公子有私交,因此犹豫不决。”
“你可听到他俩说了些什么?”
“奴婢未曾听到谈话内容,连高大人过来也是因为奴婢去茅厕的时候看到他走向后花园,然后娘子的琵琶声就停了,算下来一刻钟不到。”
“不过。”这时在一旁的辛儿插话:“娘子虽与席公子私交甚笃,但也只局限于对琵琶的爱好,席公子是位琴痴,时常来妙音坊找娘子赏乐罢了。”
“那位高大人可曾对此不满?”
“有一次的确撞见过,当时高大人的脸色不太好。”辛儿低声说道:“娘子还曾追上去解释,高大人性情冲动,回头就将娘子的琵琶砸了。但闹过之后过两天又跟没事人一般光顾妙音坊,还送了娘子一把昂贵无比的新琵琶,说是东瀛匠人所制,三年才得一把。娘子对那把琵琶并不上心,她说最好的琵琶是大唐本土制造的,东瀛人的手艺加持再多的宝石也不过是在东施效颦罢了。”
红鹤想起被随意挂在墙上的那把螺钿紫檀琵琶。
祁芙从戌时之前到亥时结束,足足两个时辰都在后花园中练习琴技,中途金主过来两人交谈,然后由婢女辛儿送回房中,当时班翀应该不在床上,祁芙也还活着。
可那祁芙在死亡时是睡在床榻的外侧,就算班翀醉酒误闯了乐伎所在的三楼,他又是如何跑到床榻内侧去睡的?
“她的衣物完整身体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从嘴角的血迹来看,她的确是中毒而死,根据尸身僵硬的程度,她大约死于子时。”仵作范社走过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具体是什么毒物,又怎样进入她的体内,我需先将她运回义庄好好检查才能知晓。”
红鹤说:“我可与范先生同去。”
“你还是留在此处勘察吧,将一具尸首破腹开肚掏出肠子来这种龌龊的事不适合让一个小娘子反复看到。”范社看了她一眼:“况且我那并无吃食和茶水,去了小娘子又会挨饿受渴。”
红鹤眉毛颤动了一下,想来是自己抱怨在义庄挨饿的事传进了这范社的耳中。这人不仅为人古怪,怎么还如此小气,红鹤正想到此处,外面传来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
一名身着翠绿色襦裙,外罩红色披子,满头珠翠的中年女子正在门外央求着要见官。
“休得哭闹?”红鹤竖眉,打断了她的哭喊声:“你有何事?”
“我是芙儿的阿娘,大家都称我月娘。”那胖妇人哭哭啼啼地说,脸上铅粉与口红糊成一片:“我要告官,我要告官是红袖楼的歹人害我芙儿。只因我们今年夺了那花魁之位,那红袖楼的姜莘心中绝不服气。”
“谁是姜莘?红袖楼可是什么青楼?”红鹤在一边问道。
“红袖楼是东坊的一处勾栏之地。”毛虎在一旁解释道:“姜莘是谁?”
“姜莘是前年和去年新会的花魁。”月娘咬牙切齿地说:“是那舞娘技不如人输了,心中却并不服气,到处散布我们芙儿的谣言,说我们芙儿已有了意中人,还私定了终身。”
“你今日还说是祁芙床上的那位公子下的毒手。”毛虎用手搓着颌下短髯:“念头怎变得如此之快。”
“回大人话,我想那公子是姜莘安排的,他昨夜很晚才到妙音坊,什么都不要就要点酒。定是他趁夜里无人,乱跑进了芙儿的卧房里,企图玷污不成才下了杀手。”月娘抽抽涕涕地说道。
真是一派胡言,红袖叹了口气:“那公子昨夜可曾说过要留宿在此?”
“的确说过,昨夜他和这位公爷一起来的。”月娘胆怯恐地看了一眼毛虎:“这位公爷没一会儿就先走了,公子要了一间空厢房歇息,他出手很阔绰,说话斯文,像是很有身份的人。所以我就将二楼最好的那个房间给了他。哪知……哪知他竟然害了我的芙儿。”她又开始哭哭啼啼地闹起来。
“带我去看昨夜你给他的那间厢房。”红鹤忧伤地说。
第三卷 第三章
妙音坊是一座三层高的楼阁,最下面一层是大厅,中间有一座高台是乐舞表演的地方,高台四周紫色笼纱帷幔低垂,烛火高照,围着数座奢华的紫檀酒案与丝绸软榻,可供客人一边欣赏舞伎优美的舞姿,一边饮酒消遣。
从大厅两边的楼梯上去,是供客人们留宿的地方,格局看似与三楼相同,都是四面走廊,一边是雕花围栏,一边是扇扇房门。班翀所住的那间是二楼最大的一间厢房,红袖推门进去,房间内部也是一厅一寝的格局,只是少了些祁芙房中的奢靡,成设更为雅致,她撩开半月门上的藕色纱帐,看了看放在墙边的架子床,上面的翠绿色褥垫似有被人睡过的痕迹。她走过去闻了闻,垫子上似乎还有隔夜馊臭的酒味。
“这间厢房的上面,可就是祁芙的房间?”她突然问到。
“是的,三楼的格局和二楼都是一样。”月娘答道。
“你们平时夜里可有人看守?”红鹤问。
“确实有人看守,为保客人们的周全。不过到子夜过后,客人们都入房歇息了,看守的人也会撤下。”
“难道从来没有过客人喝醉了误闯过三楼?”
“从未有过。”月娘回答:“妙音坊与其他青楼有所不同,坊中收费是普通青楼的数倍,来的都是岭南道里身份高贵,或有家世教养的客人。”
照这样看来,班翀昨夜的确曾睡在这里,后来不知为何移动到了楼上。红鹤不断打量着妙音坊的阁楼,企图要找出个中缘由。
“这青楼命案,无外乎情杀居多。”毛虎抚摸着短髯说道。
“与她相好的那位高大人是谁?”红鹤问月娘。
“回公人话,高大人原名高进宝,五品州司马辞官回乡隐居,是北山地主,身份尊贵,平日里性情急躁了一些,但也是因为爱惜芙儿。他绝做不出毒杀芙儿的事来。”月娘抹干眼泪说道。
“一个男人砸掉了女子心爱的琵琶说是因为爱惜她,你们这些人是从未被人真正爱护过么?”毛虎神色厌恶地说:“否则怎能将如此暴戾的行为理解为爱惜?我平时连娘子辛苦绣的花都舍不得摸一下。”
“劳烦毛大人随我先去看看那高进宝。”红鹤轻嘘一声:“妙音楼里本来都是被家人贱卖掉的女子,又何来被人爱护一说。”
两人转身走出楼阁,迎面却见到一位泪流满面的年轻书生。他跌跌撞撞往里冲,却被守在门口的不良拦住。
“何人?”不良怒喝:“此处已被封锁,赶紧离开。”
“祁芙可是真的出事?”那名书生的神色悲伤不已。
“可是席公子?”红鹤走上前去问道。
“正是。”书生站稳了,拱手行了个礼:“我听说祁芙娘子出事了,特意赶来。”
“听说你与祁芙相交甚笃?”
“我是一名琴师,因仰慕祁芙娘子的琴艺,所以与她多有来往。”席公子说道:“祁芙娘子的琴技乃岭南一绝,我平日里多有请教,不过因为手中拮据,也是在她有闲时才能见面。也多亏了祁芙娘子说服了老鸨不收我钱,只当与我见面时切磋琴技。”
“昨日亥时你在何处?”
“昨日我在学生家中授艺,他家就在南坊,是书香世家,请了我去为三个孩儿教琴,当晚就住在了他家。请问,妙音坊昨晚出事的,的确是祁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