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担心他的安全?”巫柯从屋外走进来。
“班翀恐怕是唯一一个见过凶手的人了。”
“只是在梦行时,凶手未必会在意。”巫柯走到茶炉边,将烧开的茶壶拿开:“这茶有些煮过头了。”
“哪怕姜莘当时没能将他认出来,他依然痛下了杀手,可见这是个心思周密且心狠手辣的人。”红鹤忖量道。
“我已经安排人将留在妙音坊那些奴仆小厮的籍贯,出生由来都从户房调出来。我不信就挖不出这白骅。”巫柯将茶杯斟满,递给红鹤:“你且安心休息一日。”
“毛虎可回来了?我需劳烦他安排不良保护班翀。”
“他正安排今晚要驻守在妙音坊外的那些暗探。”巫柯说道。
“如果我猜得没错,凶手在连杀两人之后,留在妙音坊已百害无一利,只会找机会尽快离开。”
“因此你才撤掉了妙音坊的守卫。”巫柯饮了一口茶,皱起眉头转头将茶水吐出窗外:“糊了。”他说。
“全看今晚了。”红鹤看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光,这连天的暴雨似乎也要过去。
第三卷 第八章
红鹤歇息了半日,傍晚又去了趟户房,托那燕林帮她查找泊头湖村的一事。
“这座村子我是知道的。”面色苍白的书生缓慢地说,他生下来就先天不良,脑子虽然聪明,身子却一直很瘦弱。几名户房衙役在他身后的档案架上匆匆翻找,他回头看了一眼:“近日似乎是有什么大案。”
“是的。”红鹤并不多做解释,她说道:“那泊头湖村可是有什么门道在里面?毛大人在城中找了很久,竟找不到一个村民。”
燕林说道:“现在你提起来,我才隐约记得小时候曾听阿耶提起过泊头湖村山神降临的故事,一次死了好几个人。但还需要时间去查证。”
“山神降临?”红鹤疑惑不解。
“对,那泊头湖村全是岭南土著居民,在多年前曾不在大唐统治之下,他们有自己的风俗和自己的神。”燕林伸手去拨凉书案上的一盏豆油灯。
“那你可曾在新会城中见过这种花样?”红鹤将襁褓递给燕林,燕林看了半响:“记忆里不曾见过。这事对你很重要?”
“不瞒燕大人,这的确是对我很重要的私事。”
“那你先将这襁褓留下,待我将这花样临摹出来。”燕林低声咳了几声。
“燕大人的身体可还好?”红鹤关切地问道。
“不妨,不过是顽疾缠身,习惯就好了。”燕林病恹恹地说,起身点了香,又为红鹤倒了一杯热茶:“这是我乡下老家的千年茶树,小娘子试试。”
“千年老树?”
“对,那老树开花既有雌蕊,也有雄蕊,都能结果,你且尝一尝罢。”他站起身来:“我还要去看看他们忙了这半日到底忙完没有。”
红鹤嗅着檀香那温柔的香气,又独自喝了几杯茶,她看着茶杯突然豁然开朗,心中大喜。此刻天色渐暗,想来毛虎安排的不良已就位,她回房随便用了一碗汤饼,换好一袭玄色胡装,裹好头巾,脚蹬黑长靴,刚出门就见到神色异样的巫柯。
“巫柯,我知道那凶手是谁了。”她朗声说道:“今晚我们就能抓住他!”
“班翀自己去了妙音坊。”巫柯说道。
“他去做甚?”红鹤大惊。
“他对保护他的不良说自己要去妙音坊将凶手找出来。”
“不良就没有拦住他?”
“他们,可不敢……”巫柯低声地说。
“真是个混球。”红鹤咒骂道,立刻翻身上马朝着妙音坊的方向疾驰而去。
班翀在妙音坊找了一处引人注目的软塌坐了下来,此时妙音坊中客人稀少,只有几名说着乡音的外乡客商。有高台上几名普通舞伎和乐工献艺,跳的都是一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曲子。
妙音坊的月娘走过来,神色犹疑:“公子,怎么又来了?”
“你是不欢迎我?”班翀将眉头高高挑起:“还是不欢迎我的银子?”伸入怀中的手再拿出来时多了一锭成色上好的银两。
“哎哟,班公子,你这话说得。”那月娘立即换了一副面孔,眉开眼笑地接过那锭银两:“要酒还是要小娘子?”
“给我温一壶好酒,来几个小菜。”班翀高兴地说道:“小娘子就免了,叫他们换个欢快的曲儿听听。打扫好房间,我今日要住在你这里。”
“是是是,公子有事只管吩咐,好酒这就上来。”
班翀慢吞吞地饮着酒,四下张望,企图寻找那日出现在梦境中的身影。虽然他不记得那人的模样,可已回忆起那人的身材和走路的步态。他觉得自己有把握看到那个人就能将他揪出来。
可一壶温酒下肚,人没找到,他就已经晕乎乎地趴在酒案上。“班公子这就喝醉啦?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要不要先上去歇息?”月娘走过来笑眯眯地说,她挥手招呼几名小厮:“将班公子送进厢房。”
红鹤埋头坐妙音坊外一处馄饨摊里,叫了一碗野菜馄饨,她不敢贸然进去,怕惊动了凶手。
“你说你大概知道凶手是谁?”巫柯在旁低声说道。
“没错。”红鹤胸有成竹地说:“现在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他又如此颇有心计,希望他能够自投罗网。”
“毛虎放了两名暗探在妙音坊冒充外乡客商,刚刚回报班公子已经喝醉了。”
“怎这样快?定然是有人在酒里做了手脚。”红鹤皱眉:“那日你婚宴,我们与他喝了好几个时辰才有醉意。”
“月娘已命人将他送入厢房。”
红鹤说道:“祁芙与姜莘都是在厢房中遇害。他也只能在房中下手。”
巫柯低声惊呼:“班公子恐怕有危险。”
班翀第一口酒就已觉得滋味不对,于是他偷偷地将酒全数吐入自己的巾帕里。此刻他正躺在月娘为他安排的厢房架子床上,用被褥蒙面,半眯着眼睛观察门口的动静。
仿佛过去了许久,房外的音乐声又从欢快转为低沉的节奏,他听到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班翀半眯着眼睛,看见门口出现一双小巧的绣花鞋。
“班公子,你醒着么,奴婢送来了热茶。”一个细细的嗓音轻声说道。
“班公子,你醒醒呀,喝杯热茶醒醒酒。”那人慢慢地靠近架子床。班翀暗自将腰间的短剑握紧。
“班公子……”那双手轻轻地搭在被褥。
“大胆!”门口突然有人怒喝。班翀猛然掀开被子,高举手中短剑。
那婢女尖叫一声,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她面色苍白,声音颤抖着:“发生了什么事?”
红鹤从厢房门口踏进来,面色一愣:“怎么是个婢女?”
“不该是她?”毛虎茫然地看着红鹤。
“不是她。”红鹤皱眉,看看一地的狼藉,再看看那张被胭脂眉笔精心描绘过的脸蛋:“她不过是个想趁醉攀上公子爷的女子罢了。”
“你还不下去?”毛虎竖眉瞪着那名婢女。
婢女红着脸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厢房。
“我躺这儿这么久,居然只是捞到一名女子?”班翀遗憾说。
红鹤略略思忖片刻,当即说道:“毛虎,厢房动静颇大,你现在点人先将白骅捉回来。”她随后说出了一个名字。
“怎会是他?”毛虎和巫柯异口同声地说。
“是他,快去。”
一刻钟之后,有人来报,埋伏在不良人在后巷捉住一人,身上带着银两和行李,正打算在坊门关闭之前骑马离开。
红鹤对班翀说:“你且随我来看,那是否就是你在梦中见过的人。”
毛虎将人绑了丢在后花园的凉亭中,妙音坊中一班人等都围过去,班翀将不良手中的灯笼拿过来照在那人跟前,仔细看了看,回头对红鹤说:“应该是他。”
红鹤点点头,对地上的人厉声呵道:“白骅,你在新会县男扮女装,恐吓他人,现在还企图潜逃。现在你可伏法?”
地上那人却一脸茫然:“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再装。”红鹤说道:“或者我应该叫你——辛儿?”
辛儿,或者又是白骅,趴在地上,身着男装,脸上却涂着铅粉。他嘴里吼着:“不是我!我深爱着芙儿,绝不会伤她!”
“你爱她,却写那些恶毒恐吓的信件,吓得她夜不能寐。”红鹤说道:“这算什么爱?”
“这也不能说明是我害了她。”白骅怒声说道。
“确实不能。”红鹤淡淡地说:“你只是生性懦弱,心有执念却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逞口舌之快。杀害祁芙与姜莘的不是你。”
众人皆大惊失色。
“是你。”红鹤将手中折扇指向围观人群中的某人:“你才是杀害她们的真正凶手。”
第三卷 第九章
月娘脸色不知所措,慌乱然后露出一个笑容:“公人别开玩笑,祁芙是我妙音坊的招牌,我绝无可能自砸招牌一说。”
“你早看出祁芙的婢女辛儿是一名男性,但你却没有向她求证,而是自认为祁芙将情人藏在了妙音坊。妙音坊的也曾说过你会随时推门进出祁芙的房间,这说明你本身控制欲极强。祁芙是花魁你不能与她翻脸,于是你默默纵容了这件事。但你却对我说有人造谣祁芙打算和人私奔,事实上姜莘并不知道这些事,唯一认为这件事存在的人,就是你。”
“既然我选了纵容,我就更不可能害了祁芙。”月娘狡辩道。
“只可惜祁芙十六岁挂牌,至今六年过去已二十二岁有余。我向北山高进宝查证过,他家中七房小妾,有五房都是从你这妙音坊赎回。我想,这就是祁芙年华老去前的最后价值,为你再赚上一笔赎身的费用。”红鹤冷冷地说道:“可她却拒绝了,她抗拒不从,高进宝性情暴躁,绝不是她能忍受的男人,她不甘心自己再被卖入另一所无形的牢狱中。”
“你却将她的抗拒归纳于她和藏在她身边的男人。”红鹤淡淡地瞟了白骅一眼,对方眼神空洞里躺在地上。她接着对月娘说道:“性格偏执的你决定报复,你将毒物注入祁芙每日要服用的养颜丸中,在祁芙服下毒物的当晚,同时你当晚去揭穿了白骅的身份威胁他赶紧离开。否则你会报官。其实你不过是想利用白骅做一个替死鬼罢了。”
“然后呢?”月娘面无表情地说。
“白骅生性懦弱,被突然揭破身份来不及细想。他换回了男装,在临走之时也许是不放心,也许是心存留恋,无论如何他打算去祁芙的房中看看,或者也是想去道别。没想到正巧撞见在梦行的班翀。白骅不知班翀在梦行,慌乱之下只好假装自己也是喝醉酒的客人走错了楼层,告诉班翀自己在二楼。哪知班翀竟然径直地走进了祁芙的房间。他眼看班翀推门走进放着祁芙尸身的房间,才发现对方在梦行。我想也许当时祁芙是毒发倒在地上,而并非床榻上,因此当日所带的金钗也无意间掉在了床下。班翀先上了床,睡在床榻内侧。接着白骅走进房间发现了祁芙的尸体倒在地上,他大惊失色,突然明白为何月娘要威胁自己离开。”
“因此我没有离开。”白骅说:“如果我走,众人皆会认为我是凶手。我躲了起来,躲在妙音坊堆放杂物的库房里,每日夜里去厨房找些吃食。”
“可月娘却认为厨房里进了老鼠。”红鹤挑眉道。
“那姜莘小娘子又是为何要死?”
“因为我去姜莘房中找到了她,将一切都告知于她。”白骅说道:“我男扮女装,又写了那些信去威胁过红鹤,我才是最大的嫌疑人。因此我将事情都告诉了姜莘,姜莘也觉得月娘是杀害祁芙的凶手。”
“月娘发现了你从姜莘房中出来?”红鹤问道。
“是,不过我跑了。她不知我躲在何处。”
“所以她只能先下手杀掉姜莘。”红鹤转向月娘,厉声道:“你身形高大肥壮,臂力定不输男人。若这妙音坊一人能用匕首将人割喉深至颈骨,那人一定是你。”
月娘脸色漠然,却依然在狡辩:“这都是你的推理罢了。”
“证据在此。”毛虎带着两名不良人匆匆地走过来递上一瓶白色瓷瓶:“我想这就是毒杀祁芙的毒物。就藏在这妇人的床下。”
红鹤接过来看了看:“需先交给范仵作验证。”
月娘脸色惨白。
“再搜她身。”红鹤说道。
两名不良将月娘按住,毛虎蹲下去在她怀中摸索,从她怀中掏出一把匕首。
“这可是你杀害姜莘的凶器?”红鹤冷言说道。
月娘将脸别过一边,片刻后恶狠狠地说:“我为她不计代价地付出,她却不愿听我的话。既然我真心为她好,她却不乐意,我也可以毁了她。”。第二日,狱役来报,月娘当晚在地牢中自缢身亡。
“你是如何知道,白骅男扮女装的?”巫柯好奇地问。
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巫柯和毛虎,燕林等人都在县衙后院的花园中饮茶聊天。
“要多亏了燕大人的那杯雌雄同株千年老树茶。”红鹤朗声笑道:“我原本也想不明白,是被他无意中的话点醒。姜莘说白骅矮小又瘦弱,所以他想要扮成一个女子是很容易的事,他只需要掩盖自己的嗓音,日日擦着铅粉描眉即可。我们当日辨人只找了在场的男子,却遗漏了妙音坊中女人。”
“范仵作确认了月娘房中的毒物和祁芙所中毒物是同种。”
“这是证据确凿了。”毛虎颔首:“她死得不冤。”
“为何白骅要将祁芙的尸身从地上抬到床上去?”巫柯疑惑不解。
“他这么做的原因是顺势陷害于班翀,混淆官府的视线。一个醉汉身边有一名死去的青楼女子,很容易被诬陷成功。”红鹤说道:“他自己被月娘诬陷,所以也找班翀做自己的替死鬼。”
“所以他并没有着急离开,既然有了替死鬼,他突然离开可能会暴露身份。”
“姜小娘子来的那天,我们并没有怀疑到婢女的头上。我想他是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发现了姜莘,自然也知道了她为何来此。再加上众人散去后,姜莘和画师将他的画像描绘了下来之后,这白骅在夜深之时才跑去姜小娘子的房间解释。”
“可惜被月娘发现了。”毛虎说:“真是个禽兽。妙音坊的婢女说月娘每月都有几天会不睡觉,在游廊里来回穿梭,窥视小娘子们的私隐。平时也是想进谁的房间就直接闯进去,若发现锁了门就会大发雷霆,大家都苦不堪言。可惜了那两名小娘子可都是正娇滴滴美好的年纪。”
“那白骅也是个奇人。”巫柯转言感叹道。
“白骅自小丧母,又被阿耶遗弃在乡下。他虽然后来被接回阿耶身边学医,却没能继承阿耶的医馆,而是在长安做了一名穷困的游医。我想白骅的极端也许与他从小的遭遇有关,因此也让祁芙误会了他杀害了一名粮商。其实他不过是一名懦弱的小人罢了。”
“也许,当时只有祁芙对他最好,他们重遇时刚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这令他混淆了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