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只说是普通人家的新妇。”乐文青说道:“你挑匹快马尽快赶回去。我留在此处寻找鹤儿的线索,虽然我也知在这片树林里多寻找一次如同大海捞针,希望渺茫,但我不愿放弃。”
“属下领命。”
第四卷 第三章
新会县城中显然正在流传着一条秘闻,那就是十几年前的山神诅咒,再次降临人间。
“一模一样,和十八年前一模一样啊。”一位老者坐在茶肆二楼,四周围绕着数名闲人,他一手握住粗陶茶盏,一手捻着颚下银须回忆道:“当时一共死了五人,死法均贴合了金木水火土咒,死后也都被放在桌案上祭奠,据说啊,这些人的灵魂都供奉给了岭南山神,以保佑来年没有山洪来犯。当然,这全然是胡说八道。”
“就没有找出凶犯么?”一名脚夫打扮的人好奇地问。
“没有。”老者摇摇头:“当时官府也下令细查,好几年也没个结果。后来每一任来新会的县令都雄心勃勃地要将凶犯抓住,可最终都将其视为破不了的悬案。”
“现任的县令乐大人定然能将此案查个明白。”另一个人说道:“他的爱女红鹤素有大唐第一女神探的美誉。”
“你还不知道吧,乐大人来这新会县才几个月,就传言那红鹤小娘子已被人掳走,至今生死不明呢。”老者得意洋洋地说道:“说不定掳走红鹤小娘子的就是这凶案的主谋。我就有亲戚在县衙中办事,新会的不良人在城外山林搜了一天一夜毫无所获,恐怕是凶多吉少……”
“老人家,请问那十几年前的凶案,当真死了五个人?你可记得另外三个人是如何死的?”
问话的人是在茶肆角落坐着的一名留短髯高大的壮汉,正是新会县丞巫柯。
“当真是死了五个,我记得很清楚。”老者信誓旦旦地说:“前两位和现在死的这两名死法一模一样,分别都是被铁剑和木头刺死。第三名是溺水,第四名是焚亡,最后一名是被埋进了土里。每一个尸身旁都留有预告下一次杀人的信件,因为事发恰逢在山神节前一段还见,因此才会有山神的诅咒这样一说。”
“怪力乱神不可随意胡说。”巫柯不赞同地摇摇头。
“这可不是胡说。”老者正色道:“我当时恰逢科举失意,才到新会县城投奔一家堂亲戚,他家两名儿子均长得精壮威猛,正在那县衙做不良人。我那时正满腹阴郁,不知前途在何处,每日全靠听他二人带回来的坊间八卦解闷,为此我才能此事记得如此清楚。”
“那你再说说,当时的县令可将此案查出些什么名头了?就算他未能侦破此案,也好歹会找到些线索吧。”
“我当然记得,不过你待我先喝完这口茶。”老者不紧不慢地说:“不给牛喂草还想牛犁地。”
巫柯一听,赶紧招呼小二上了一叠花生,一叠牛肉干,又重新烧了一壶当季的新茶放到老者的桌案上才好声说道:“您老人家慢慢想用。”
一见桌上有肉,老者顿时喜笑颜开,接着说:“当年啊,我还记得当时县衙所有的不良人都在找一名散工木匠。据说只要找到这名木匠,就能破解这山神的诅咒。”
“可这又与木匠何干啊?”旁边一名闲人问道。
“据说啊,这五起案件中有三起都有人见过一名木匠出现在凶案附近。”
“哦,那最后找到了吗?”
“可惜啊,就是未曾找到那人。”老者遗憾地摇摇头。
“那你可还记得名字?”
“我记这么清楚作甚?”老者不满地说道:“我只是住在亲戚家,见他们早出晚归多问了几句罢了。你想知道这么详细,不如上县衙问问那些官老爷,他们必然会有卷宗保存。”他飞快地吃完盘中肉干,端着茶盏,转过脸又和旁人说话去了。
巫柯回到新会城中第一时间去了凶案的现场,死者如同信中所说是名米铺掌柜的娘子,平日里与人无冤无仇,遇害当日也只是寻常地清晨出门买菜,直到傍晚人还没回来,家人就报了官。她的尸身是在城中一处废弃的荒宅中发现的,荒宅的主人在几年前全家跟随波斯人的商船出了远门,至今未归。
如同在农舍中发现的第一具尸身一样,胸口插着尖木,被妥当地摆放在桌案上,下方点着白蜡与烧纸钱的铜盆。她的手中信已在自己手中,上书:辛未月,庚寅日,水咒。房间里也能见到新鲜血迹,可见瓦房就是那妇人的遇害之处。巫柯查看过现场过后,让范社运走了尸体,这才骑马来到闹市,想探听坊间流言。果真就在茶肆中听到了这诡异的传说。
巫柯将几文茶水钱放在桌案上,起身离去。外面雨势渐微,狂风已将沿途的一些树枝折断,城中各条主路上都一片狼藉。此刻巫柯的身心极度疲乏,却不想休息。今日就是那女尸信件所提到的庚寅日,若凶手说到做到,今晚新会县势必会再添一名冤魂。况且红鹤还在对方手里……
巫柯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因此他要尽快策马回到县衙找户房燕林,毛虎此刻不在,燕林大概是县衙内对城中新老旧事了如指掌的唯一人选。
“山神诅咒?”燕山坐在豆油灯幽暗的光影里仔细回忆:“确有其事,不过当时我也尚且年幼,很多细节只听大人们提了个大概。”他颤悠悠地站起身来:“我想那案卷就在县衙档案库中,巫大人且随我来吧。”
他提灯引巫柯走进昏暗的档案房。“你说那连环杀人案是发生在十八年前?”燕林问道。
“是的。”
“那么应该在这排架子上。”燕林走到房间深处的一排架子前,将油灯和脸都凑近了那些案卷按个查看,他的模样仿佛是在用鼻子嗅那些卷宗的气味。最后他才抽出一只厚厚的案卷,掸了掸案卷上的灰尘:“想必就是这个,山神诅咒案。”
“快给我看看。”巫柯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道。
“巫大人可去我书案处坐下慢慢查阅,让我为你烧壶今年的峨眉白芽,燕林虽才华平庸只能掌管这沉闷的户房,也知查案需要人平心静气地思考。”燕林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倒不为红鹤担心?”巫柯看上去忧心忡忡。
燕林依旧是平淡的语气:“自然是担忧的,不过人急又有何用?”他捂住嘴微微咳了一声:“小娘子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真是个怪人。”巫柯摇摇头,接过案卷急步走回书案前,将油灯拨亮,凑了过去仔细翻看着。
“十八年前果真死了五人。”巫柯翻阅着案卷:“死法和那茶肆的老者所说不差分毫。”
“一天一人?”
“是。”巫柯眉头紧皱:“第一个是屠夫,第二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第三个是新会城外军营中一位将军——”
“第三第四名呢?”燕林好奇地追问。
“除了那名溺亡的将军,其余均是平常人家的平民罢了,后面两位分别是酒铺小二和一名江湖游医。”
“能潜入军营作案的,绝不是寻常人。”
“连杀五人,令全城恐慌的也不是什么寻常之人。但那将军并非死在军营中,而是恰逢放假自行出门死在了一处私宅妓院的井里,井前放着白烛与纸钱,妓院的杂役去打水烧饭时发现时已经泡了一天一夜,人都泡肿了。”
“这似乎是随机杀人?”燕林将手中茶壶放在火炉上,盯着巫柯说。
“这个不太好说。”巫柯沉思道:“西南之地的蒙舍国常年征战野心勃勃地吞噬了不少附近小国土地,对大唐边境也是虎视眈眈,那名将军也许是知晓一些军情秘报的关键人物。”
“此事若与蒙舍有关,就难办了。”燕林拍着大腿说道:“新会县衙可管不到这军情之事。你先前所说,当初县衙倾力寻找的那位木匠,可在卷宗上有所发现?”
“这里写着,那木匠名叫姜宝,应该是个假名。当日五人中有三人都曾与他有过联系,这三人在临死之前都请过他上门修理一些物什,只是案发后无论如何都再找不到此人。”
“可包括那名将军?”
“并无。”巫柯摇摇头:“只有第一名的屠夫,第二名女儿,和第四名的酒肆小二。也许他与将军和江湖游医也有过联系,只是没被人看见罢了。”
“一个换了假名字的木匠?不是在那海捕文书上的悬赏犯,又能是何人?”
“这并非当即最紧要的事。”巫柯面露难色道:“如果当真是十八年前的连环杀案再现,今日新会县内恐会再多一名溺亡的冤魂。”
“你是担心红鹤小娘子牵涉进这件案子里?”
“她早已被牵涉了,但我对此有更加不祥的预感。”巫柯将手中茶盏放下,皱眉苦脸地说。
第四卷 第四章
两人正聊着,乐文青与毛虎走了进来。
“大人——”巫柯与燕林起身拱手行礼:“可有找到红鹤小娘子?”巫柯迫切地问。乐文青面色铁青,嘴唇紧抿,毛虎紧紧跟在身后朝他二人微微地摇头,也是一脸怅然若失的样子。
巫柯将信递上去说道:“大人请看,今日正是辛未月,庚寅日。”
“你说得不错,今日恐会有第三起杀人案。”乐文青兀自沉思:“我已传令下去,今晚全城宵禁,坊门需提前一个时辰关闭。毛虎,你派遣不良人与夜晚巡查的兵人一起,务必对河岸和水源之地严加防范。我不信这是山神的诅咒,这分明是人祸。”
“大人也知这十几年前的连环案?”巫柯问道。
“毛大人在回程的途中一一对我细讲了。”乐文青说道,将青色绸缎宽袖一挥:“眼看山神节将近,难说这是否有人模仿作案,又或是十八年前的案犯重出江湖。鹤儿至今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眼中担忧之色转瞬即逝,很快镇定了下来:“不过眼下先让我们探究已经冤死的妇人与侍卫赵内吧。那赵内死在荒郊农舍,周围并无人证。可那妇人却是死在城中,或许会有人在她死之前见过她一两眼?”
“属下已将案发当地周围的居民都问过了一遍。”巫柯紧接着说道:“此事也许正和红鹤有关,现在我就将此事告知与你们。”
死者名为阳梅,是东坊一户米铺商人的娘子,事发当日清晨出门,她每日都步行去南坊菜市买当日新鲜的食材回家烹饪,当日菜市的鱼贩与菜商均对她娴静的模样有所印象。最后一名见过她的人,是荒宅附近的一位乞讨的老人,当时他就在附近巷子的土地庙门前闲坐,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见两名娘子走进那间荒宅,其中一名就是那死去的阳梅。
“两名娘子?”乐文青问道:“他可有描绘另外一名娘子的模样?”
“他说那娘子穿着红色圆领袍子,但又带着长笼纱帽,从头挡到了脚踝,压根看不清模样。这老者头晕眼花,他但能确认自己见过死者,因为阳梅身上穿着惹眼的翠绿衣衫。”
“红色圆领袍子?因此你才认为此事与红鹤相关?”
“的确如此。想新会县城里,还能有谁能比小娘子更爱穿男装?恰好还是她被掳走当日所穿的红色!”
“他可曾听到过荒宅中的异响?”
“这个我也问过,那两名娘子进入后不久他就去了别处乞讨,他不曾注意到,也没有再见过那名带笼纱帽的娘子离开。直到傍晚,他再回到土地庙歇息的时候,那荒宅大门敞开,他走进去才见到阳梅的尸身。”
“打开门也许是为了引人进去。”燕林在一旁分析道。
“要用削尖的木剑杀人,一名小娘子又如何能办到。那老者大约是看错了吧。”毛虎也在一旁揣度:“还记得几个月前红鹤小娘子破获的那起妙音坊花魁毒杀案?那阴险的鼠辈就是假扮一个女人呆在青楼里好不快活。我猜是凶犯掳了红鹤之后,和她换了袍子,再冒充她出现。”
“花魁案的鼠辈手无缚鸡之力,先天不良就如同女人一般,因此他才能假扮女子不被察觉。”乐文青摇摇头:“与这次的案件不同,一个身体强健的男子无论怎样打扮都无法扮成女子那种迎风无骨的步态。若你与巫柯,若要扮成女子走路的模样,那着实会吓坏不少人。”
“我猜想那荒屋里,早已有一个男人在暗处伺机等待了。”巫柯紧接着说:“可我将那屋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例外都只有枯叶积尘,没有任何痕迹。”
“和农舍一样,他不会留下多余的线索。”乐文青动手为自己倒了杯凉茶,他将茶一饮而尽:“我明日与你再去查探一遍,眼下我只是希望,今夜不要真的应验了预言再多死一人。”
话音刚落,门外一神色慌张的衙役跑了进来,见到乐文青四人都在,便结结巴巴起喊起来:“又死了一人,大人——东坊又死了一人!”
乐文青双手一颤,官窑茶盏瞬间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慢慢说!”巫柯失声吼道:“说清楚,怎样死的?”
“是……是山神诅咒应验了。”那衙役浑身颤栗地趴在地上。
“我问你是如何死的?意外?火烧?还是刀伤不治?”乐文青失声问道。
“回大人话,是溺亡。”
一旁巫柯大惊失色,上前一步,拧起衙役的衣领喝道:“告诉我,死者是男还是女?”
那死者就躺在靠近岸边的一块巨石上,浸透的灰色衣袍来看是名健壮男子,肤色惨白,面上没有胡髯。白烛与烧纸的铜盆均在河岸靠内干燥的地方。同样他的身上也有一封信。
“可知死者是何人?”
范社低头只顾忙自己的:“只知是个男子,三十岁上下,身体康健并无残疾。”他打开自己随身的皮箱,将皮革手套拿了出来。范社比所有人都更早到现场,义庄位置就靠近护城河下游,每日由河中流水洗涤从尸身上所沾染的污秽之气。仵作脸色蜡黄,举止僵硬呆板而且沉默。有时候巫柯会觉得那范社真是比死人还更像是死人。
“你且先去查看他身上是否有证明身份的物件。”乐文青说道。
巫柯将鞋脱下,赤脚蹚水走到巨石边,他先将信纸拿下,再伸手去男尸怀中摸了半天,对乐文青摇了摇头。
“凶手连半文钱都不曾让他留下。”他说着又走上岸,将手中的信纸递过来。
乐文青接过信,拆开一看,不出意料地写着:“辛未月,辛卯日,火咒。”
“这厮果真是要纵火?!”巫柯怒道。
“死人似乎并非死于溺水。”范社已将尸身拖回岸边,一边用手按压尸体一边说道:“若是在水中溺死,他应当腹部肿胀,按压时有水从嘴鼻中淌出。但你们看他腹部扁平,虽然衣衫尽湿,鼻腔与口腔中却不见有积液或河中泥沙。”
“范先生现在可能知晓他的死因?”乐文青问道。
“我只能一试。”范社朝他行了一礼:“还请大人将围观的百姓驱散,让我在此检验尸身,被人围观对逝者有所不敬。”
乐文青看了看四周,果真已有不少老百姓三三两两地聚在河岸远处观望。
“毛虎,先令人在尸身周围支起帷布,叫不良驱散这些好管闲事的人。”乐文青怃然不悦。
“大人稍等。”巫柯急忙说道:“待我先去查探这里是否有什么目击者,也许有人曾见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