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巫柯果真领着位穿粗布胡服的老年男子走了过来。乐文青见他年纪五六十出头,脸上蓄长长的黑须,虽然身材粗壮,肤色黑里透红,却有一张圆圆的苹果脸为他徒增了几分憨厚。
那男子行了一礼,说道:“小人徐皎,新会县河道渔民。今日申时,小人独自撑船从渔市回家,路过这主河道时曾见过一人在这岸边摆放白烛与铜盆。不过当时并没有见到尸首,加之山神节将近,小人还以为是某位后人在祭奠先祖,因此并未在意。”
“哦?你可曾看清那人的模样,是男是女?”
“依稀记得是一名穿红衣圆领袍的女子,模样并没看清。因我在船上离岸边还有距离,况且她还带着长笼纱帽。”
“既然离得远,又穿圆领袍,你如何判断那是一名女子?”乐文青不解地问。
“自然是因为她体态轻盈,举止间有种女儿的柔雅之气。”那男人回答到。
乐文青又问了几个细碎的问题,眼看问不出什么结果就将人打发走了。
第四卷 第五章
“大人,红衣女子就和十八年前的姜宝一样,似乎都是故意想被人看到,与之联系起来。”巫柯暴躁地说:“恐怕还特意想让我们联系到红鹤小娘子身上。”
“毛虎,立即发文全城海捕一位红衣圆领袍,头戴长笼纱帽的女子。”乐文青说道:“无论对方是谁,只要有人目击需立即报官。”
“万一真是红鹤小娘子?”毛虎犹疑地说。
“鹤儿就算被人以性命要挟,也不会主动去伤害无辜的人。”乐文青冷冷地说:“这种拙劣的把戏,休得骗到我!那渔民远远地见到了女儿的柔雅之气——你们觉得红鹤的身上可有和柔雅二字联系上的地方?”
巫柯不假思索地摇头。
毛虎欣喜地说:“所以我大可放心了,大人英明,的确是有别人冒充了红鹤。”
风在宽阔的河岸高处呼啸,迷雾漫延,夜幕渐沉。此时不良人已将附近围观的百姓驱散,加之今日提前宵禁,此时河岸边只剩下县衙的几名不良,仵作范社与乐文青,巫柯三人。
范社就在岸边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开始动手查明死者的死因。乐文青瞥着那即将被剖开的尸身道:“这死者身份不明,看他衣着虽平凡但质地华贵,恐怕并非什么寻常人家的身份。我记得十八年前的连环案也是死了一名将军。”
“对,当时是溺死在私宅妓院的水井中。”巫柯回忆着自己翻阅过的陈年案卷:“那将军名为翟文豹,是一名从五品游骑将军,与侵犯我大唐疆土的蒙舍人打过几次仗。因此我与燕林大人都曾怀疑此事除了是巧合,这次恐怕又是与蒙舍国有关系。”
“蒙舍国这些年在外吞并了不少小国的土地,势力愈发庞大,甚至还能与突厥一较高下。”乐文青说道。
“大人,我已经查明此人的死因。”范社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拱手说道:“他死于中毒,在被人毒死后又丢进了水里。我在他喉咙深处发现了肠胃上涌的淤血,口鼻中的血迹大概是被水流冲洗干净。他的胃部已被毒物腐蚀溃烂,相信死的时候极为痛苦。另外,我还找到了这个——”范社将小小的东西递了出来:“相信这是他临死前吞下的,用一层油纸包住,因此还没来得及被胃液和毒物腐蚀。”
乐文清将那东西接过来拆开已经半软的油纸,里面是比小手指更细的一卷纸条,他细看了半响,脸色大变:“这是边疆的军情急报。”
“是十万火急之事?”
“蒙舍国在岭南边境集结数万之众,怕是要犯我大唐边境。我猜这人是军中一名斥候(侦探),探得的军报还未送出人就被杀害了。”
“斥候探得军情为何不直接上报给边境军队,反而自行来到这新会县?这很不合理。”巫柯搓了搓手,已是夜里,河边的风越发地大了。
“大约因为边境的军队中,已无自己可信任之人。”乐文青面色铁青地说道:“因此他取道新会,想前去广州找岭南道都督求救。不想中途被贼人所害,临死前趁凶手不注意吞下这情报,他已预料到自己死后尸首有机会被仵作验收,至少他还能将情报递到官府手中。”
“那我们立即派人将情报送去都督府?”
“不,此等紧急的军情,由县衙公人送去未必会有人信,此事需我亲自走一趟。”乐文青道。
“既然此处已无我的工作,我就先回了。”这时范社收拾好什物,转过身来,慢吞吞地说道:“还得劳烦大人遣几名不良与我,将这具尸首搬上牛舆,待我回到义庄彻底查验后再行缝合。”
“那是自然。”乐文青应承道。
“范仵作也是名奇人。”巫柯眼看着仵作的牛舆渐渐消失于河岸的浓雾之中,喃喃地说道:“仿佛这世上除了死人的事,任何事都无法惊动他。”
“大部分人都为世俗所沉沦烦扰,拥有不被闲事打扰的意志力,才是真正的高人。”乐文青脸上阴晴不定:“巫柯,这里就先交于你。我现直奔广州,脚程快的话一日内即可往返。你要赶紧找到那红衣圆领袍的女子。无论是不是红鹤都好,我担心鹤儿仍有性命之忧。”
“是。”
说罢,乐文青撩开宽袍翻身上马,在茫茫夜色之中策马奔去。
巫柯在河边思虑一番,自行回到了县衙,又托人传信叫家中娘子不必等自己回家。期间衙役为他送来了吃食,他也毫无胃口。过了半响,巫柯见到毛虎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坐下,随手抄起一只茶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安排好宵禁,又安排好红衣人的海捕文书,这文书与我们前日发给各关口红鹤小娘子的寻人画像真是异常相似。”他摇摇头,拿起饭桌上的碗筷开始吃那碗巫柯不吃的鸡杂野菜饭:“怕是会将看文书的那些人弄得稀里糊涂。”
“除了红鹤小娘子,明日还有一个火咒杀人的预告就在眼前。”巫柯拍手苦笑道:“至今我是半分的头绪都没有。”巫柯将乐文青在河边的男尸身上发现的军情,又快马前往道府送信的事告知了毛虎。
“我们没有军中虎符,送过去的军情别人自然是不认的。”毛虎一边扒饭一边说道:“所以这事只能让乐大人亲自跑一趟,他乃朝廷任命的从六品县令,只要见到都督就能将消息带到。”
说到此处,燕林拿着案卷走了过来,看上去他一直呆在户房书案前研究那卷十八年前的案子。
“你居然还在这里。”毛虎诧异地说:“你不回家歇着?”
“我正在寻你们。”燕林气若游丝地说,长久以来他身体因先天不足而时常抱恙,乐文青和往届的县令都会特意允准他无需太过操劳,常常还不到天黑就催促他回家歇息。
“何事?”巫柯问道,待燕林在软榻上坐下来,他倒了一杯热苦茶给他。
“这木匠姜宝有问题。”
“自然是有问题,你们都说了死了五个三个和他相关。”毛虎用完饭,将一只脚翘在榻上,大大咧咧地剔着牙。
“不是这个问题,你们且看着卷宗里所述。”燕林将卷宗拿到豆油灯下,指着一处文字说:“这姜宝的描述里,他双手均有六指,还少了一只左耳。”
“是个怪人。”毛虎补充道。
“若我没记错,五年前,新会县修建新寺庙,从山脚下挖出一具干腐的男干尸,就是双手都有六指,且少了一只左耳。死了至少也有十余年。”
“那具男尸现何在?”
“在义庄放了一段时间,因为始终找不到亲属来认领,最后草草火化埋进城外坟山了。”
“这么说,姜宝早已不在人世?他的死因是?”
“被人利剑割喉。”燕林说道。
“莫非是十八年前连环凶杀案时他就已经遇害?”巫柯诧异地说道:“难怪当时的官府无论怎么寻他都找不到人。”
“他是在杀害那五人之后再被人被杀?”毛虎问道。
“这个无人能知。”燕林叹道:“十八年前的案子,恐怕会成为千古悬案。”
“但今日的案子,有我和你们在,就绝不会成悬案。”门外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巫柯等三人抬头一看,均狂喜。
书房门外,狂风卷起落叶四散,月光下站着一袭鲜红圆领袍,手持折扇的红鹤。
第四卷 第六章
红鹤先是回到后院,向病榻上的白蕙兰报平安。见到女儿回家,为娘的自然喜极而泣,精神也顿时变得大好,一顿嘘寒问暖之后,红鹤换过一套干净的胡服又才回到县衙前院书房,巫柯等三人正候在此处。已是亥时,但红鹤的归来让众人都士气大振,不见疲态。
唯独红鹤半靠在书房一张贵妃椅上,疲倦地说:“劳烦各位大人先给我准备一些吃食,这些天我能吃到的东西说出来恐怕连猪狗都会嫌弃。”
燕林听后赶忙去吩咐厨房准备吃食,毛虎走到茶炉前为众人准备好浓茶。
“这些天小娘子去了何处?”巫柯开口问道。
“那日在城外山林中,我被人击中后脑昏了过去。”她揉揉后脑:“这胆小鼠辈只敢从身后袭击我。不过醒来之后我被关在一处密室里,说是密室是因为那房间四面皆是石墙,只有一扇坚固的石门和几个在屋顶碗口大的透气孔。我居然不知在新会县里还有比县衙的牢狱更加坚固的地方。不过我看那墙面坚固手中也没顺手之物,我就用脚底的淤泥在墙面不显眼的地方画了一个叉,若此后见到也好辨认。”
“那你可知是谁将你捉去?”
“并不知道。”红鹤若有所思地说:“他每次送吃食来都用面具挡住脸,就这样三日之后那人突然又用黑布蒙住我的眼睛与嘴巴,将我从密室中带出来。我只知道自己被人从密室中带出,向上走了一段楼梯,走一段平地后就上了一辆牛舆,不到一刻钟我就被人丢下车去,绑住我手脚的绳索突然都松开了,不过待我挣脱绳索将眼前黑布拉开时,四下已无一人。于是我一路步行,通过被封锁的坊门时遇见几名巡逻的不良才知新会县提前宵禁,我又跟他们借了马,这才省了段脚力回到县衙。”红鹤不紧不慢地说道,她看上去虽然苍白如同一张薄纸,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慌乱。
“你可曾对那人透露你的身份?”
“未曾,而且他前来送饭时,我还对他说了几句吴语,我想足以蒙蔽他了。”
“这倒是聪明的招数。”毛虎赞许道:“如果让他知道你的身份,绝不会将你放走。”
“那你是在何处被人放下的?”
“在西坊的一处木桥上,那处桥下时常有人在卖纸鸢和雨扇,你可认得?”
“我即刻带人过去。”毛虎站起来:“今日已经提前宵禁,说明那人和关住你的地方都在西坊。我现在就带人点燃火把将整个西坊搜个遍。”
红鹤赞同地点点头:“我建议你先去看看西坊的那间香火颇旺的道观,我被关时曾闻到庙宇中供香的气味。那附近除了道观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坚固的建筑。不过你也未必会有结果,全城上下都知今日新会城中提前宵禁。他还能将我放出来,说明此人并不惧怕搜查。”
“找不到人我就先找到地方。”毛虎竖眉说道:“总能从中挖出一两条线索来。”说罢他健步如飞地离去。
婢女端上一碗热乎乎的偃月馄饨,说是白蕙兰去厨房包的。红鹤一边美滋滋地吃了,一边对另外两人说道:“我从不良人口中得知新会县出现了杀人案?你们且将这几日发生的事说来听听?”
于是巫柯和燕林将城中这两件凶杀案和十八年前的旧案一并与红鹤悉数说完,居然又足足用去了两个时辰,直到窗外远远地传来鼓楼上丑时的撞钟声。
红鹤从榻上跳下来,在房中来回踱步,半天都不说话。一旁的燕林早已体力不支在软塌上睡去,巫柯也用手支住下巴昏昏沉沉。
“你说,两次都有人模仿我的样子出现在凶案现场?”红鹤突然开口问道。
巫柯的手肘猛然从茶案上滑下来,他突然惊醒,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什么?是的。我们怀疑有人模仿你。你被掳走时穿着一套鲜红圆领袍。目击证人看到的均是一名女子着红色圆领袍。试问这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红鹤点点头:“这套衣服是班翀从长安带回的衣料所制,这些天来一直都穿在我身上。”
“这个我们自然知道不会是你。”巫柯喝了一杯浓茶:“不如等天亮,我与你再去义庄看看那些个尸体上是否有我曾遗漏的细节?”
“也好。不过有些事我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何擒住我又放掉?为何要模仿我的样子出现在凶案现场?这样做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模仿你的样子,自然是想让你定罪。”巫柯说出自己的大致猜测:“放掉你?也许是需要你证明一些事?这个我也想不明白。你也说过那人不知你的身份,我们今天发了对红袍女子的海捕文书,其中对衣着描述与你一模一样,所以他此时将你丢在木桥上,若被巡视的不良看见自然会将你捉回官府问罪。就好像那十八年前的木匠姜宝,我们也曾怀疑是被用来顶罪的人。”
“不对。”红鹤眉头紧皱:“模仿我自然想让我顶罪没错,但他已杀连三人,还有两次凶杀未完成,现在放掉我恰好能清洗我的罪名。此人看似和蒙舍国颇有渊源,不知他杀掉大唐军中的斥候是为了阻拦情报传递还是偶然为之?杀掉军中的斥候又和杀掉十八年前的将军又是否出于同一目的?他是否也就是十八年前的杀人凶手?如果杀掉将军与斥候是为了蒙舍国,那为何又会随机杀掉平民?这里太多的问题,我实在难以得想明白。”
她一口气将心中的疑问全数说出,却无人能回答她,四下只有狂风在夜里反复击打着院中老树,让洁白窗纸上的阴影愈发癫狂乱舞。耳边传来阵阵鼾声,红鹤不用回头就知巫柯此时不会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她刚经历生死之险,眼下又突然出现这么多的问题,若她无法及时解出这些谜题,新会县的第四次命案不可避免。
思来想去,书房中两名同伴已陷入沉睡,红鹤却实在毫无睡意,她推门走出去,漫步到县衙后院,却见后院的一角有红色的火光。
“何人在此放肆?”红鹤心中大惊,她顿时想到那个火咒杀人的预告,疾步走向院角走去。
第四卷 第七章
“小娘子,你回来了?”一个人仓皇从墙角黑影中站起,正是白府侍卫长夏学启。
“夏侍卫?”红鹤颇感意外:“深夜你不在客房歇息,在这里作甚?”她看了看墙角那团火光,是个烧纸的铜盆。
“小娘子,今日是赵内的生祭。”夏学启阴郁地说:“他远在北方的家人还未得知他的死讯,我在此烧些纸钱给他。否则我心中实在难安。”
“为何难安?”红鹤低头看那铜盆中的确有一些没有烧尽的符纸。
“若不是在路途中他和我换了牛舆,被小姐叫去农庄借宿的人就是我,因此被杀的也应该是我。”夏学启愧疚地说道。
“你中途和他换了牛舆?”
“是,接近新会县界时候,赵内突然来找我,说他对小娘子牛舆上的那名婢女有意,想为自己创造一些亲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