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放心,听过阿耶的这番话后,鹤儿心中已豁然开朗,待我去到西坊道观,或许就能将这谜题解开。”
红鹤将手中的家书细细看完,才抬头十拿九稳地说。
乐文青望了望窗外天色:“正是乌云压顶,风潇雨晦之时,望鹤儿一切小心行事。”
第四卷 第九章
此时西坊道观内已被人围得结结实实,观中灯火通明,几名道人,一名老道,五名小道均被安置在前厅中央坐着。
见到红鹤与巫柯走进前厅,那席道长立刻颤巍巍地起身行礼:“小娘子,不知又有何事将我等拘留在此?这道观本应是明净之地,何苦弄得这样乌烟瘴气,扰了师弟们的清修。”
“席道长说得对,道观本应是让人清修的明净之地,你这十八年来躲在此处,可有将心修得更平和一些?可你近日连杀四人,这清净之地反到被你折腾得腌臜龌龊。”红鹤挑眉怒喝道:“游骑将军翟文豹,你为何藏在这道观中十八年不愿露面?!”
老道面色大惊:“小娘子,你可别乱说,老道席夕,在这道馆中的确也年近二十年,可不曾听过游骑将军这种名号。”
“翟文豹,你出生汴州翟国公世家,是翟国公的小曾孙。那翟国公又有个响当当的名号,人称白须国公。那是因为他年近五十时须发就已全白,你的父亲继承了他的国公爵位,也是白须满头。再看看你目前仅六十岁,头发已全白透,我敢说在你的发丝中绝找不出一根黑发来。”红鹤扬眉说道:“若你不服,我也可将你暂且扣压在县衙,再遣人去汴州国公府将你父母或兄弟姐妹接来。你父亲与你年轻时一样过得荒淫无度,成群的妻妾为翟家诞有十二子,五女。此事天下皆知,因此你有十一位兄弟,五名姐妹,我相信总能找到一人与你相认。”
“小娘子,老道只想在这道观中了此一生,你又何苦要苦苦相逼?”席道长白眉微颤,躬身说道:“席夕也好,翟文豹也好,只是两个名字,两种不同的人生罢了。”
“好,那么你的前生是翟文豹,你认与不认?”红鹤朗声说道。
“老道认,但翟文豹已是过去。小娘子何苦纠着我的过去呢?你也说过,将你囚禁的人是观中的主持阮奇英,你何不遣人去捉拿阮道长,让他此时一一交代清楚?”
“那阮道长不是已经被你活活烧死在炼丹炉里了吗?”红鹤面色阴沉:“我破获的凶案没有数百也有数十,如此残忍毫无人性的行径也是第一次见。你生性残暴,年轻时上青楼都能与人打架,将人推下阁楼。”她顿了顿:“你在此十八年,可真有过任何修为?”
“小娘子,你没有证据,切勿冤枉好人。”
“好,那我将事情拆开来说,你且听着。”
“当年你已经是岭南边境一名游骑将军,率兵数百,与境外蒙舍国打过几次小仗。不料那蒙舍国有计划用细作渗透我大唐国境,于是你不知因何缘故,竟被人收买,成为了蒙舍国的一名细作。十八年前的那件连杀凶案,我想和今天的一样,都是为了让你自己脱身。你所杀之人,我也推测和今天一样,都是已经知晓你身份的人。”红鹤停了停,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且不说你十八年前是如何用金蝉脱壳之法,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死了,然后藏在此处继续为蒙舍国卖命。我先说说现在你为何用十八年前的手法连杀了这四人。”
“第一名是赵内,我原本以为赵内你是误杀的,实情却并非如此。”红鹤望向坐在地上的席道长,他正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
“发现赵内的身份,是因为昨日夜里夏学启为赵内烧纸。他们生活在青州,与我们新会盛行道法不同,青州更盛行于佛教。但夏学启烧给赵内的却是纸符,我当下还不太明白为何。但结合到后面从小娘子阳梅身上搜出的道馆平安符后,我就想通了。赵内与你一样,同是蒙舍国的细作,他信奉道教也是方便平日里与你有所书信往来。你决定了要害他之后,就在信中与他约好那日在山林中农舍见面,为此你提前斩断了悬索桥的绳索,将我们的去路拦住。而赵内只是依了你的计划,与夏学启换了牛舆,一是可以控制车队前进的时间,保证时机恰到好处,二是若要借宿,一定是由我对身边的人发命令出来,因此他在得令后就可以毫无痕迹地前来农舍与你汇合。我想赵内对新会城是完全不了解的,他从没细想过为什么你们需要在城外见面,为什么要将我们拦下一晚,我们是官家之人,他或许会觉得将我们拦下一晚是有什么特殊之处,所以他也没想过为何你要杀他。他死得干净利索,毫无防备。”
“那一夜,你在山林中将我击倒许是临时起意。毕竟在你的计划中,十八年前的姜宝是十八年后的阮英奇,都是要为你顶罪的人。可是你灵机一动,却将我掳了回来。”
“是啊,为何我要将你掳回来?”席道长默然地说:“你可有任何证据,是我将你掳走?”
“掳走我,自然是为了放掉我。如若按照之前的方法故技重施,恐怕会让人看透你的把戏,若我能为阮英奇顶罪,就不会有人再往深处去想阮英奇是否在为你顶罪。”红鹤胸有成竹地说:“你早知晓我的身份,两次假扮了路过的目击证人,让官府以为我曾经两次出现在凶案现场;然后你放掉了我,我自然会带着不良将找上门来,最后将所有线索诱到阮英奇的身上。这是一个计中计。就好像一个人带着面具盖住自己的面孔后,又再多带了一个面具。所以从头到尾,为你扮演十八年前姜宝的人不是我,而是阮英奇。而我只是阮英奇的姜宝而已。”
“小娘子将事情说得过于复杂了,这样并不能显得你很聪慧。”席道长颤悠悠地说道:“不过你还是接着往下讲吧,我依然没有看见证据。”
“你要的证据,在第二名死者阳梅的身上。”红鹤苦笑:“若说无辜,她也的确无辜。阳梅只是个平常人家的妇人罢了,若不是勾搭上了你,与你有了苟且之事,也不至于死后被夫家嫌弃,至今也不愿将尸身领回。你在观中修行却始终淫欲不减,机缘巧合下你与阳梅暗中有了来往。你赠给她的平安符,她一直贴身佩戴着。”红鹤从怀中掏出那枚平安符:“符纸我已打开看过,里面写有你两的名字。我想你不会干种蠢事,是阳梅的小女儿情怀在作祟。可惜她嫁给一个有断袖之癖的男人,本就芳心寂寞,怀春不遇,又碰上你这种在欢场淫浸多年的老手,自然被你迷惑得神魂颠倒。因你们来往的时日太长,她知晓了你的身份,你才将她诱骗到荒宅杀害,然后在土地庙前假扮一名老乞丐,误导了官府。”
“是么?难道这符纸上的字不是小娘子你后来加上去的?”
“翟文豹啊翟文豹,你以为自己聪明,处处都能快人一步。可惜你不懂得女儿家心思,女人是需要倾诉出口的,特别是满脑子装满儿女私情的小娘子。她早将与你的龌龊事写信告知了娘家阿姐,在发现你细作的身份后她纠结于是否要和你断绝情谊,可惜她还没想通就被你杀害。这些事她全部悉数写进了给阿姐的家书。而她的阿姐在收到信后却因为害怕妹妹会因此惹上官非,没有报官。”
红鹤将巫柯带给她的那叠信纸拿在手中:“这可作为你要的证据?”
席道长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三名死者是你的最后一个任务,这个时机很巧妙,他和前面两人凑在一起刚好可以组成十八年前的金木水。这也许是你故技重施的原因,反正你已计划好要杀害这么多人,不如再来一次十八年前的计谋好了。不得不说你的化妆手法的确绝妙,你用煤炭染黑了自己的胡须和眉毛,那渔夫和老乞丐都演得惟妙惟肖,巫大人硬是没发现你与他们是同一人。可惜凡是都有痕迹,那日我来道观,见你道袍袖口的少许炭灰,你虽然事后有清洁过衣衫,却依然不小心留下值得推敲的线索。”
红鹤说罢,看席道长冷冷哼了一声。她继续说道:“接着说第四名,也就是死者阮英奇,他在成为你计划中的替罪羊后注定是要死的。我猜测在赵内被杀害之前,阮英奇就已死了,你将他塞进了炼丹炉中焚烧,这尸体就被你放在丹炉里好几日,先前被灰烬盖住隔绝了空气,取出来重新遇到空气后就变得臭不可闻。此处离西坊后山不到一里的路,要将尸体运送过去无需经过有士兵与不良把手的坊门。而且他身上还沾有炼丹炉中的药粉!你的炼丹炉就在后院,我们也可以随时查证,我相信尸体身上的粉末与你丹药粉末会一模一样。”
巫柯带人转身走向后院,片刻后将两顶假发和包用纸包裹住的粉末拿上前来。
“翟文豹,这一桩桩凶案,我说得对于不对?这些个证据,你还有何可狡辩?”
“我无从狡辩。”翟文豹淡然地说道:“十八年前,我得到消息,我在军中细作的身份即将暴露,我却不知要出卖我的人是谁。为了保命,我在蒙舍国的指示下将知晓我细作身份的几人全数杀掉。事毕后,我就改名换姓来到这道观,为人传递消息,那北方的赵内所获取的消息通通经手与我,而阳梅的确与我来往了好几年。”翟文豹长叹一口气:“只能说一步错了,步步都错。我原本出身名门世家,靠自己搏命来的五品官职,就因为把持不住美色诱惑,让我为他们卖命数十年。”
“怎样的美色,才能让你如此卖力,不惜放弃自己养尊处优的身份?”巫柯惊道。
翟文豹轻轻抚摸着自己雪白的长髯,怅然说道:“我混进情场那么多年,只有那女子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孩子出生后就被接回了蒙舍,至今已近二十年有余。我的儿子从出生起就在蒙舍国做了近二十年的人质。莫说是为他们传递消息和杀人,就算他们要我自裁,我也不会有半分的犹豫。”说到此处,他纵身向一侧的柱子撞去。
“休想死得如此干脆。”毛虎喝到,一脚将他踢开,翟文豹在地上滚了几下,趴在地上低声哭泣起来。
“你还有很多事需要向广州都督交代。”红鹤淡淡地说:“莫要着急求死。”
“那几名小道士,我都放了,只因实在太过年幼。我们第一次去道观时,翟文豹不许他们出来说实话,他们便收了声,不敢将阮英奇已失踪好几日的事说出来。”毛虎坐在宽榻上吃着手中一把干果,一边说话一边往嘴里抛。
“你别丢得到处都是。”红鹤嫌弃地说了一句,走了出去。迎面遇见燕林。
“燕大人的身体可好些了?”红鹤问道。那日陪她熬夜过后,燕林就大病了一场,请歇了几日才刚刚回到县衙。
“小娘子,燕林身体无恙。”燕林面色苍白如纸,犹疑地说:“案情水落石出后,我这几日在家查阅一些蒙舍国的书籍,不知小娘子可还记得几个月前给我的襁褓?我当时留下了花样。”
“自然是记得。和蒙舍国有关?”
“是,我只借到几本蒙舍国普通的书,那书中有蒙舍国女子绣花的花样介绍,这其中……”燕林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明白了,襁褓上的花样,也出现在书中。”红鹤心中一震,拱手行礼:“多谢燕大人。还请燕大人保重好身体,大人还尚未娶妻呢。”
“人生短短一世,值得去做的事情有太多,何苦要让自己深陷光怪陆离的世俗,或许不娶妻也是一种选择。也请小娘子多多保重。”燕林回礼,他面色忧虑,虽然红鹤并未告诉过他任何事,但他仿佛早已知晓了什么。
盖住新会城数日的乌云终于散去,红鹤将双手背在身后望向天空那轮圆月。她突然想到翟文豹一出生就被带回蒙舍国充当质子的亲儿。
“难道我的身世也会和蒙舍国有关?”
第五卷 第一章 月影杀人案
长安城,萧尚书府。
后院偏僻小巷,今夜两盏明亮的宫灯悬于高梁之上,将朱漆的侧门照得格外亮丽,紧接着一辆宽大华丽的肩舆停在小门前,绸缎青衣的小厮跪在舆下,黑色长靴踏上单薄的背脊,翠色襦裙的婢女上前搀扶,一名翩翩公子从肩舆走下来,皮肤细如润玉,宽额阔口,气质高贵,身着沉绿色绸缎宽袍,内搭灰缎圆领删,腰环黑皮革带,手持白色绢扇,头裹黑缎幞头,十足的京城贵公子的派头。
“月公子,我家少爷正在竹林书房等候公子。”门前一名年轻的黑衣家奴垂手上前接应。
“他倒是会偷懒的。”贵公子鼻尖冷冷一哼。
“少爷这几日身体抱恙不能亲自出门迎接公子,还请公子见谅。”黑衣家奴紧紧地跟在身后,低声解释道。
“为何听到府中有喧闹声?”月公子刚刚要踏入门内,突然收住了脚,侧耳听了片刻,眉头紧皱:“尚书府可在宴客?”
“月公子,今日尚书府前院搭台唱戏,的确有户部有几位大人在。”
“为何不通知我改期?”
“少爷说无妨,竹林书院是少爷私密处所,甚少有人会去。”
“荒谬!”月公子断然挥袖转身:“滚回去告诉他今日不见了。”他抬脚踏上小厮背脊,眼看就要重新回到舆中。此时从侧门窜出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郎君唤他:“小月。”
踏上宽舆的黑靴又重新回到地面。月公子手中绢扇缓缓摇扇,面色傲慢:“哼,你倒是肯出来见我了。”他对下人均正言厉色,对这位俊美的少年语气中却颇有娇嗔之意。
“既然都到门前了,就安心随我来吧。”俊美少年轻轻招手,柔声劝道:“从这里去竹林的路并不通向尚书府前院,此刻下人们都在忙活侍宴,我们也不会被人撞见。”
月公子犹疑片刻,挥袖大步踏入侧门内。黑衣家奴在前方挑灯引路,尚书府白玉回廊曲折蜿蜒,高栏上挂着数盏华丽的幽暗宫灯,将廊外的山水花树照得暗影斑驳,恰逢此时明月半墙,风移影动,月公子当下心中一惊,喝道:“是何人在此处?!”
少年赶紧靠上前来,将他的手牵住:“别怕,只是风影罢了。”
“萧郎……”月色下,那月公子的手被人握在手心,白细的脸上竟飞出一抹红霞,彻底显露出女儿的娇态来。
两人并肩走进一处高大的月洞门,将黑衣家奴留在门外。月洞门外是假山小桥流水,门内却别有洞天,是青青竹林,小溪潺潺,半包着一座雅致却不失华丽的竹屋。竹屋临尚书府的荷花池而建,荷花池对面就是主花园,此刻花园中戏台高筑,绛紫色流苏帷幕从高杆上低垂,火把高悬,笙簧不绝。绿衣妙龄侍女手捧八珍玉食在园中如只只蝴蝶穿梭,今夜萧尚书犒劳户部同仁,特意在尚书府搭了戏台,请来城中名妓入席,户部侍郎熊驰,刘鸿,以及巡官叶舸都在。
酒过三巡,熊侍郎突然醉意朦胧地说到:“听说那台上的演花旦的涂婉是往日长安城第一花魁。”
“此事我也有听说。”叶巡官说道:“涂小娘子的经历颇为传奇。从前的京城名花,今日京城名角。听说连当今太子都对她有所……”
“叶巡官切勿妄议皇家之事。”萧尚书出言制止:“这里虽是尚书府内,我们自家人设宴,城中桃色流言本也可随意,但今日请来这戏班不免也人多口杂,传出去恐会多生事端。”
“是下官思虑不周。”
“不如我们将涂小娘子请下台来,与我们饮酒作诗岂不是更妙。”刘侍郎也开口说道。众人皆纷纷赞成,请台上的名角下台入席是常有的事并无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