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爱笑了,也不会争着要吃糖了。
那些出现在同龄女孩身上的小脾气,别扭,羞涩,大笑等强烈的情绪,好像再也不会出现在她脸上。
赵楹潋无数次想冲上去,有一次她真这么做了,最后被暗中负责保护女孩的保镖拦住。她被带到许峥嵘面前。他让许杏立马办理转学手续,同时设法让她滚出陵槐这所城市。
许嘉安静地听她陈述,却没有感到意外,毕竟这的确是那群人能干出的事。
本以为听完她的苦衷,自己多少心情会有点起伏,起码能和她一起流出眼泪,痛斥许家无情的行径,事实是许嘉见到她,她念出自己的名字的那一刻,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小情绪就消散了。
许嘉看着抽泣的女人,毫无波澜道:“原来是这样。”
赵楹潋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抽出纸巾,呼吸不太平稳,“他们将你从附中转走后,还将有关你的信息封锁,我查不到你的消息。”
直到今天她打开电视机,她的女儿出现在屏幕上,直视着镜头,目光似乎要穿透屏幕一窥她的心:“嗯,我是许嘉。”
赵楹潋哽了下,轻笑,“你从小就不喜欢面对镜头,我和你父亲就一直用相机给你拍照,后来你才适应这种感觉。当我在电视上看见你,我就知道,你很想见我。很想。”
如果知道登上那架飞机的代价,是让她失去亲生孩子,赵楹潋会立马撕了那张机票。她以为自己孑然一身,勇赴自由,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任何人。现在的她,纵观前半生,唯独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我这么多年缺席你的生活,早就失去当母亲的资格,我不强求你能毫无芥蒂叫我一声‘妈妈’,”她只手覆面,哀声,“嘉嘉,可不可以给我一个留在你身边赎罪的机会?”
“你不用赎罪。”
女人泪眼朦胧地看向她,许嘉淡淡道,“……你没做错什么。”
将自己代入赵楹潋当时的处境,如果是她,她也会选择这么做。
赵楹潋擦了擦眼泪,感激地朝她一笑。许嘉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
两人安静了一会,许嘉犹豫着要不要和她提起贺林。那些不能告诉许家的事,兴许告诉她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她正要斟酌着如何开口,女人的面容多了几分严肃,“你和贺林有见过面吗?”
“有。”
赵楹潋紧张地问:“他有对你做什么吗?以后但凡是他发出的邀请,你都不要同意。”
许嘉看着她:“为什么?”
女人支支吾吾,犹豫着回答。
“因为他是害死父亲的凶手?”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赵楹潋无法掩饰地惊愕。
许嘉将自己在贺林家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赵楹潋沉吟片刻,似是早有预料,“他当初和徐晨琳一起回国,大半年下来,我身边和贺林接触的人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被关在密室里的人应该是她。以防万一,你先别接触他。”
听这话,她似乎对贺林一直以来的情况了如指掌。
许嘉重新打量起她恬秀的眉眼,开始思考一个她最初都没想到的问题——
是什么让贺林忽然选择回国?
他在国外,依靠着妻子家的财势,照样衣食无忧,还不用冒着事情被揭露的风险。
可如果是有人在国内设局专门等着他跳呢。
女人握着手中的茶杯,眉眼间情绪藏淡,声音沉而冷:“他害死了阿隽,将他变成那副模样,我怎么可能当作一切从未发生?”
“他必须要他做的事付出惨痛的代价,哪怕是用上我将近七年的时间。”
不在陵槐的这些年,赵楹潋一直在各国各地游走,交到很多真心朋友,贺林回国是她联合朋友造的局。
这张细密的网,她用了七年。
以陵槐为中心,无数蛛丝向四面延伸,曾经提着画笔的手,没想终有一日会写下罪恶的文字。贺林被欣喜冲昏了脑袋,根本没细想过他创业的生涯怎会如此顺利。从他回国,接触各种供应商,再到最后为了拉拢投资,虚增收入和利润。
每日每夜的复盘,她熟悉计划的每一个步骤,一点点小小的颤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如果他不贪心,懂得知足,根本不会落得这样的局面。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迟早要为他的贪婪买单,我只是推了一把进度。”女人轻嗤了声。
赵楹潋眼神黯淡下来,“可惜,那件事过去太久了,我找不到证据。只能用这种方式。”
许嘉顿了下:“我有办法。”
“如果涉及你的性命安全,我不会同意。”赵楹潋似乎猜到什么,一口回绝。话音一落,门口传来稚嫩的女声。
许嘉见过她,在学校门口,在画展。小女孩扎着两条麻花辫,蹦蹦跳跳跑向赵楹潋。许嘉神色微紧,视线飘忽地看向别处,接着听见她唤赵楹潋:“楹潋阿姨!”
赵楹潋闪过一抹意外之色,随后看见紧跟其后推开门的陈茫。
“你们怎么也在这?”
小女孩扒着她的衣袖要她抱,赵楹潋轻轻拍了拍她肩,示意她看向座位对面的许嘉,“来,叫姐姐。”
小女孩乖乖照做:“姐姐你好!”
许嘉盯着那个小女孩,没什么好脸色:“她不是你的女儿吗?”
“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小孩。”赵楹潋才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解释:“这是我朋友的女儿,小朵。”
“我们在附近的商场逛街,没想到会在这看见你。”陈茫认出她对面的女生,赵楹潋曾经给他看过照片,很快就认出了她。母女多年不见,自己和小朵的出现显然不合时宜。他低头致歉,“我先带小朵离开了,改天再联系。”
“好。”
“阿姨!阿姨!我不要离开赵阿姨!”
女孩被人抱起来,两人火速地离开了现场。许嘉隔着玻璃门,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侧目而视:“他在追求你。”
“追求?倒也算不上。”成年人哪来这么多情情爱爱可谈,陈茫的确对自己有男女之情,但赵楹潋已经失去再爱的力气,“我对他并不感冒。”
许嘉收回目光,突发好奇地问:“你有后悔过吗,离婚。”
她失神片刻,轻声道,“遗憾可能有,但我不会后悔我每一个的决定,我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就是当初有支撑我做下去的理由。”
但存在唯一一次例外。
她坐在两人曾经的房间里整理东西,发现许隽曾经背着自己多次去看心理医生——她只当他是食言,想用婚姻绑定她,却没察觉他内心的焦虑不安。
原来他生病了。
为了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他将自己的不良情绪隐藏起来,表现得阳光开朗。他需要留在陵槐进行治疗,瞒着所有人。
回国之后,她有去病房里见过他。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当初神采奕奕,耀眼夺目的人躺在病床上,偏着脸,不愿正脸面对她。赵楹潋坐在床边,两人都沉默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她轻声开口:“许隽,现在我愿意答应你任何一个请求,就算是复……”
“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男人叹了口气,而后哑着声线:“我现在这副样子……的确是太令我难堪了。”
那天,他跟她道歉。
是离婚后说过最长一段话。
“明明说好就算结婚,也要陪你去各种地方,让你真心觉得婚姻不是坟墓,没想到我们最后会走到这种地步。我的确食言了。”
“你离开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二十岁的我让你不要原谅我。我觉得他说的对。”为了缓解这样的气氛,他轻笑,“楹潋,留给我一点面子好吗?”
赵楹潋红着眼,“阿隽,你会不会很痛?”
“还能接受。”他看向窗外,过了很久,才说,“我答应过嘉嘉,我会见证她成年。我会努力活到那一刻。”
赵楹潋离开医院的一周,又从网上听见许隽陷入昏迷的植物人状态的消息。
病房门口是许家派来的保镖,阻挠她,不让任何人进去,只能站在病房外的窗口。
可想上天也站在好人这一边,赵楹潋在国外的街头遇见了曾经在他们家做的佣人李绒。作为家里的女主人,她当然清楚李绒的来历。
李绒是农村来的妇女,应聘工作的时候还一穷二白,怎么会忽然有钱在国外定居?
她暗中观察了李绒一周,直到看见李绒和贺林在某个咖啡厅见面。
她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后来赵楹潋再想从佣人口里套点消息,去找她时候却发现她消失了。或许是被贺林送到别的地方,或许是被贺林残忍灭口了。
她又失去了线索。
原本等真相大白,贺林落网,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和许嘉见面。没想两人先碰了面。
赵楹潋的思绪一瞬回到那年的春季,很快就被许嘉的声音拉了回来。许嘉看着她的眼睛,“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要这么做的理由,哪怕危及我的性命。”
两人对视许久,女人缓缓扬唇,想要笑眼泪却先落下来,“嘉嘉,安全为主。”
许嘉嗯了一声,事实是她早已做好和贺林同归于尽的准备。两人离开咖啡厅,在回家的路上,她靠着车窗,若有所思。
她好像恨不了任何人,也没有恨这些人的理由。因为每个人都有他们不得已的理由,要离开自己。如果她再加以怪罪,自己好像是无理取闹,斤斤计较那一方。
许嘉陷入短暂的无助,直到窗外闪过一幕幕夜景,路灯下的他映入自己眼帘。
好像。
有一个人,会毫无理由地站在她这一边。
坐在主驾驶的女人轻笑着开口:“他是你的男朋友?”
她换了个姿势继续坐着,方便自己清晰地看见他,没有否认:
“嗯。”
这一声于虚空中荡起时间的浪花。
景湾海的沙滩上,女孩和男孩正专心推着沙堡。她用工具铲了点沙子,垒成一个小山丘,再用手左按按,右压压,很快一个小城堡就出来了。
她放下工具,欣赏杰作的同时指挥着身旁的男孩:“铭迟,再运一点沙子过来。”
“好。”男孩屁颠屁颠跑走了。
忽然,一个足球横空飞出来,将她用心筑的沙堡毁得一干二净。
对上她愤怒的眼,男孩愣了下,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笑着说:“抱歉,我重新给你做一个,你别生气好吗?”
她紧握成拳,“那你还等什么,快点啊!”
他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来,很快,一个更加宏伟的城堡出来了。他捏出高塔的尖端,做完最后一步,笑眸弯弯,看她有没有消气,就见她举起足球,用力砸向他的沙堡,沙子散落一地,城堡变废墟,她挑衅地看向他,却没有从他脸上看出愤怒的情绪。他仍是笑意盈盈。
“你不生气?”
“随你高兴。”
男孩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沙子,牵着她的手要离开。
“跟我去个地方。”
“你要带我去哪里?”
最后,两个人躲在树下的灌木丛后。男孩的视线逡巡一圈,没人注意到这边,最终落在她脸上,“我要带你躲起来,不要被坏人找到。”
她看向远处的沙滩边上,有她的父母,好朋友贺铭迟还有贺叔,哪来的坏人?手被用力地握着,女孩低头看着他不松开的手,“我看你才是坏人吧!”
男孩闻言也觉得自己逾越了,不舍地松开手,手指一来一回刮着地,轻声:“我不是坏人,我会对你很好的。”
“我爸爸说,没有人无缘无故会对别人好,你图什么?”她不信,慢慢凑近,并用狐疑且认真的目光打量起他的脸。男孩开始捂着耳朵,嗫嚅道,“只要你说一句喜欢我就好。”
“你捂着耳朵怎么能听见?”
闻声,他缓缓垂下手放在双膝上,耳朵发红发烫:“好了,你快说吧。”
女孩恶劣勾唇:“我不说。”
“求你了。”
“求我我也不说。你毁了我的沙堡还想让我喜欢你,做梦吧。”
男孩低着头半晌,而后缓缓站起来,沮丧地说了声“好吧”。女孩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这次却不带上自己,她叫住他,有点焦急:“你要去哪里!”
“你又不喜欢我,我只好离开了。”他停下脚步,站在海与沙的交界处,微侧着身。
她颤栗的瞳孔里倒映出他身后漫天而来的海啸,女孩怔怔地朝他走了几步,堵在喉咙的话语如有实质,令她呼吸不上来,然后他笑着说:“我要回海里了,你要好好的。”
看见她用尽全力朝自己跑来,他眨了眨眼,笑了,下意识也伸出手,却在指尖相触时,层层巨浪铺天盖地,视野全被单调的蓝占据,看不清彼此。他的手像鳗鱼一样滑过她的指尖,她失神——他次次都能抓紧她,自己唯一一次朝他伸出手怎么就落空了。
“许嘉,后会无期。”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
病床边的心电监护仪的各项指标忽然大起大落,发出警告的滴滴声响。血液在体内流淌的速度加快,鼻端急促呼出的空气在氧气面罩里结雾又消散。医生和三两护士迅速赶来查看情况。
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她微微睁开眼,醒了过来。一滴泪慢慢在眼角凝结,而后滑落。
第88章 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