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即是冷冰冰的天花板, 她缓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地方。医生给了她做个了初步检查,心跳恢复正常, 他合起报告表,让人出去将家属叫进来。
“嘉嘉。”
赵楹潋推开门, 眼眸微湿, 赶到病床握紧她的手,询问她感觉怎么样, 还难受吗。见她撑着床要起来,赵楹潋替她将枕头竖起来垫在她身后。
许嘉靠着床头, 眼前的女人一脸憔悴, 似是一夜未睡。她顿了顿,开口是不自然的沙哑声:“……我睡了多久?”
赵楹潋没注意时间,闻声看了眼钟表,“将近十八个小时。”
“谢天谢地, 还好你能醒过来。”她低头, 抵着两人的手, 喜极而泣,“我们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 如果你也出事, 我真没法活在世上……还好, 还好。”
许嘉看向窗外, 天空渐渐浸染上一层柔和的琥珀色——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床上的人松开自己的手, 掀开被子, 赵楹潋懵然, “你要去哪?”
“找人。”
她摘了输液管,白皙的手背立刻出现一个小小的血点, 宽大的蓝白病床服随着下床的动作摇晃。许嘉刚醒过来,赵楹潋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但也没法拦她,就跟着她。
只见前边的女生推开门后,又骤然停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余晖遍地的走廊,他站在医院另一端,手按着门把,显然是刚听见消息就跑下楼。两人眼眶红红地看着对方,眼底也都含着怨。
一个怨她真的不惜命,真的要和贺林同归于尽;一个怨他居然擅自作主,出现在那种场合。
周斯礼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朝自己走来,吓得往后挪了一步,紧接着衣领被攥着向下扯——
料想的头皮痛感没有传来,他低头,对上她闪着微微泪光的眼眸。他愣了下,而后缓缓抬起指腹,很认真很小心,慢慢擦拭她的眼尾。
没有言语。无需言语。下一秒,她投进他的怀里,揪紧他后背上衣服不愿再松开,蓝白布料间的手指止不住发抖。他顺势揽紧她的肩,明明已经相拥,还是莫名难受沉闷,如果两人运气差一点会发生什么呢,他不敢想。
感受到肩膀处的布料湿了一片,她剧烈起伏的呼吸近在耳边,他偏头亲了亲她柔软的发丝,一双通红的眼隐在昏黄余晖之中。
过了很久,直到护士的声音打破安静。
她推着小推车出现,“欸欸,怎么没有病人的自觉呢,身体情况还没有稳定下来,哪能随便下床,快回去输液。”
周斯礼反应过来,握着她的肩松开她,声线带着浓浓的的鼻音,“你先回去吧,等你身体好点,我再来找你。”
她死死揪着他的病服下摆,“我身体很好。”
“听医生的话。”他轻声哄着。她不吭声,也没松开衣服,静静地看着自己,周斯礼这还哪能说的出让她离开的话,他伸手再次将她抱紧。
被视若空气的护士:“……”
似是失而复得,周斯礼有很多话想说,话到嘴边只剩一句长叹:“你能没事就好。”
她垂着眼帘,气息不太平静:“我有事。”
“哪里有事?”他紧张地低头,去掂量她的手,初步看她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是哪里伤到了?很痛吗?还是别站在这里,回房间躺着先。”
“周斯礼,我……”许嘉卡了壳,尾音拖长了些,周斯礼看向她,耐心地等着她:“嗯?你说。”
他一抬眼,这才发现走廊上的人全都看向他们这边,排开吃瓜的陌生群众,护士和路过病人,还有不远处的赵楹潋,站在楼梯门口的刘肖茹和周玥,周庆承,还有急忙赶来医院,出现在电梯张大嘴巴的许均昌和程野。
可能还不止,电梯里塞满提着水果篮和花的一中同学,争着要出来一探究竟,全靠程野和许均昌伸长手臂死死防守。
“……”他闭上眼,索性装死,又低头靠在她的颈窝,以为这样就能挡住自己快被烫焦的脸。他压着声音,快要原地去世:“……好多人啊许嘉,怎么办?”
许嘉毫无波澜,连余光都懒得给,只是抓着他衣服的手更用力了些,“又没做什么,你羞耻什么?”
过了两秒,他还是没法顶着众人的目光,强撑道:“我们还要继续抱吗?”
“你不愿意?”
“当然不是。”
听见远处刘肖茹刻意的咳嗽声,周斯礼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我很愿意,不过还是等你先回去把身体养好吧,我到时候会来找你。你放心,我哪也不去。”
得到他的保证,许嘉慢慢松开他的衣服,那块布料被揉得皱巴巴,视线却没舍得从他脸上移开,用着那种他一时没看懂的眼神,声音亦很低:“周斯礼,你一定要来找我。”
她鲜少有朝他袒露脆弱的时刻,周斯礼心泛涟漪,笑了笑,“好,我不骗你。”
赵楹潋挽着女生的肩离开,无意对上刘肖茹的视线,她顿了下,这可能就是未来亲家了。
或许对方也是这么想,两人相视一笑。
许嘉在场还能分走一点别人的目光,虽然也没差,好歹有人陪着,等她离开后,众人的视线聚焦点只剩下周斯礼。人一尴尬就显得忙碌,他双手若无其事地擦了擦衣服,走了两步,想起自己的病房是在楼上,朝他们尴尬一笑。
单人病房因为他们的到来变得拥挤。周斯礼坐在床边,“谢谢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好多了,估计晚上就能出院了。”
“哪能这么快出院,还要做个基本的检查呢。”听完他的陈述,路过的小护士边换吊瓶边笑着说。
“通常高考出完成绩,都是恭喜人家上大学。”许均昌将水果放到床头柜上,忿忿道:“你倒好,我恭喜你死里逃生。”
程野的攻击力也是不甘示弱:“我眼泪都准备好了,还准备了几句肉麻的话语,电梯门一打开,欸,你和许嘉旁若无人拥抱上了。”
“……”
多亏身旁有同学戳了戳他们手臂:“叔叔阿姨还在这,你俩少说两句。”
“那个,叔叔阿姨好。”程野和许均昌反应过来,也有点窘迫,跟两人打了声招呼。他们笑了笑,说没事。
病人需要安静修养,更何况班长父母还在,一中的同学没有待很久,纷纷献上关心就识趣地离开了。许均昌和程野离开前朝他指了指手机,示意手机联系。周斯礼比了个OK的手势,低头一看,三人的群消息高达99条。
这是边走路边在线上说他呢。
有询问他伤势的,有指责他冲动行事,不计后果的,他滑了滑聊天记录,大概扫了一遍就将手机放在一旁。
病房一空,刘肖茹忍不住说,“人家妈妈都在那看着,你还抱着姑娘不放,再急也不能急于这一时啊,你这脑袋怎么长的?”
周斯礼挠了挠后颈,捕捉到了重点:“……你们同意我和她?”
“哥哥你都为人家跳海了,再不同意你是不是转身要去跳楼?”周玥趴在床边,笑嘻嘻。
“……什么跳海,我没跳海。”
提起这两个字,刘肖茹就来火,“是,你是没跳海。周斯礼,你知不知道景湾海晚上有多危险,你不要命了?”
“要不是警察和救护车后脚就赶到,我今天就是来医院给你盖白布。你做事能不能别这么冲动,但凡是考虑一下我们作为父母的感受呢?”
说到最后,她愈发激动,声线都带着轻颤,最后转过身背着他,捂眼。周斯礼喉间哽住,站起来慢慢走到她身侧,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
“斯礼当时也没想这么多,医生也说了,他要是再晚来一点,那女孩就差点窒息没命了。”周庆承拍了拍妻子的肩以示安抚,带着她走到窗边,“再说都是伤自己的心。你已经说了好几轮,我想他也知错了。”
他冷冷扫来一眼,周斯礼立刻诚恳道:“妈,对不起。”
刘肖茹甩开肩上的手,“你都去鬼门关走过一遭了,这么厉害,我哪里敢当你的妈。别喊我妈。”
他想了想,笑着求饶:“娘,对不起。”
刘肖茹看了他一眼,其实早就消气,但还是板着脸,这时,周玥得到亲哥的示意跑来抱着她手臂,开始背诵:“知错能过,善莫大焉啦。还是原谅他吧。”
“迟早被你们两个烦死。”她抽回自己的手,说这话时眉眼已舒展开来。
隔着一层楼,赵楹潋坐在她床边,沉声:“我已经将录音笔上交警方那边,他们开始全面调查,你……”
她停顿了下,继续说道:“……你姑姑不在这里,也是去配合他们做调查了。只要证据确凿,过不了多久,贺林就会被定刑。”
许嘉垂眼,思索片刻,“他真的会就这么收手吗?”
“他想要建立商业帝国的美梦破灭,早就万念俱灰了。”赵楹潋想象到他暴跳如雷的画面,痛快地笑了声,“在这种时刻,他应该也很难再有挣扎的念头了。”
执行首席官是投毒杀人犯,涉嫌财务造假,内幕交易,非法囚禁等丑闻爆出,鹤泉股票崩盘。
贺林听见鹤泉破产的消息,又或许深知自己死到临头,果真不再挣扎,和警方全盘托出案件实情。
当年,他以酒店开业的借口,将许隽邀来法国,提前将摄入某稀有元素的洗浴用品放进他入住的酒店,起初的摄入量并不足以致死,直到许隽要回国,贺林再将“新开发的洗浴系列”送给他,让许隽带回国使用,试试感受。
两个月后,许隽一有病发的征兆,那个和他串通的保姆在警方赶来前,清走所有的证据。警方探查了整栋房子,也没找到源头。
再被询问是什么引起他的杀人动机时,贺林冷笑了声,“我本来以为我出了国,和他不会再有联系,直到有天晚上他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聊了很多,什么都聊,从大学到家庭。”
时隔多年,他还是记得那通电话里许隽说了什么。
他说了一长串的话。
“我现在的生活很糟糕,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研究的课题有了进展,但我却觉得自己依旧找不到方向。原本以为坚持我热爱的天文物理,我起码会过得很快乐。”
他的眼睛已经失去往日的神采,变得空洞茫然,再开口,已是平静:“但现在……我想吃我妈做的菜了。”
男人轻声说着: “我很想回家看看他们,又担心我父亲不会原谅我,上次路过逸风,他们看上去还在怨我。我妹妹又去了国外,现在楹潋也离开了我,我……好像是个很差劲的人。”
手机另一头的贺林没什么表情:“得了吧,你什么都不缺,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就不要无病呻吟了吧。”
男人停顿许久,“……这其实并不是我想要的。”
“真讽刺,享受了半生富贵,结果来一句‘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贺林坐在被告席,笑着笑着流了眼泪,几分悔几分恨,“既然他不想要,我成全他了,这不好吗?”
一个高跟鞋忽然飞过来,砸中他的眼。
贺林神情痛苦地捂住眼,忿然望去,是拍桌而起的许杏,她痛哭出声:“我哥的事,他谁也没说,他是把你当作朋友才告诉了你!贺林,你辜负了我哥的真心,你不得好死!”
“阿隽,我的阿隽。妈妈错了,是妈妈错了。”顾晴听完他的陈述,捂着胸口痛心疾首,泪止不住地流。许峥嵘早已失了平常的威严锐利,红着眼,呼吸沉重。
白发苍苍的两人扶着彼此。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勉强站稳。
第89章 肆意
贺林戴着手铐踏出法院, 各大媒体涌了上来,闪光灯聚焦在他身上,立马有警察出来驱散, 同时确认贺林上了警车。镜头里,警车扬长而去, 电视台里的记者实时播报。
冤案终解, 全国观众都在关注投毒案的进度,不少网友每天在微博词条辱骂贺林。过了两天, 微博又被爆出有人劫了警车,贺林忽然消失。
网友点进词条时, 气愤不已, 紧接着就看到整件事的经过——原来是某个有权有势的家族让人将贺林打成残废,再丢到警局门口,还将群殴视频在网上散播。看完贺林被殴打视频的网友只觉得,大快人心啊。虽然贺林死刑难逃, 但警局还是对IP进行追踪, IP显示在法国某街。
网友a:罚吃两条魔芋爽得了。
网友b:可能是他在国外惹的人, 听说国外很混乱。
网友c:我记得贺林妻子好像是中法混血?
贺林被枪毙的当天下午,赵楹潋和许嘉都前往墓地园。
那日的天气格外的好, 清透的阳光穿透枝梢树尖, 许峥嵘和顾晴早已站在许隽的墓前, 不知站了多久, 身后不远处是三两表情严肃的黑衣保镖。气氛沉抑而安静。
听到脚步声, 他们都看了过来, 赵楹潋捧着花, 避开了他们的视线,只当这家人不存在。
黑白遗照上的男人眼中笑意流转。嘴角浮出的弧角, 像极了她第一次在大学时见到他的笑容。
不由想起男人为了追求自己而用的拙劣伎俩,赵楹潋勾了下唇,上前将花放在墓前。许嘉紧跟其后,也放下了花。
所有的话和复杂的心绪都随着飘落的绿叶悠然落地,了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