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赵楹潋抬腿要离开时,被人叫住了。
她停下脚步,扭过头,只见许峥嵘携着顾晴一齐,缓缓屈膝,跪在地上。没有被提前通知过的许杏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也跟着低头跪着。
他们曾经千方百计阻挠自己和许嘉的见面,对他们,肯定是有不满和恨意,可赵楹潋见到这一幕,还是会 下意识去扶住他们,却被许峥嵘缓缓推开。
他年事已高,经此一遭,难免面带沧桑之色:“当时事发突然,没有考虑到你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的感受,却迁怒于你,我们在很多方面,都很失败。我们跟你郑重道歉。”
“……真的很感激你能不计前嫌,为阿隽做了这么多。”顾晴一双眼疲态凄清,声音有些缥缈,“如果不是你,估计我临死前,都等不到凶手被判刑这一刻。你是我们家的恩人。”
话毕,见他们还要弯下腰作势要磕头,赵楹潋并不想折寿,连忙制止:“一码归一码,我并没有不计前嫌。”
“你们在他的墓前做这样的事,我会良心不安,还是赶紧起来吧。”
许杏上前来扶着她,顾晴将手放在女儿臂上,勉强站稳,“我们家可以给你任何补偿。只要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
可赵楹潋已经没什么需要的东西了。
如果她真的需要,她自己就能够争取。剩下的日子,她只想好好陪在许嘉身边,弥补这么多年的空白和亏欠。
她笑了笑,“不用了。”
晚年要在丧子之痛中度过,她想,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最残忍的惩罚。
两位老人已经筋疲力尽,再次跟她道了声谢,就先离开了。赵楹潋拍了拍许嘉肩,也说自己要出去。
他们离开,许嘉在墓前独自待了一会儿。
她看着既是她亲生父亲,又是困扰她许久的噩梦与幻觉,不知是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悲痛,可她心情格外平静,想了想,她在心底道:
为我感到高兴吧,爸爸,我以后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下次见面,你不要变成棉花糖人了。
离开墓地园,大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许杏站在那里,看见许嘉,就说,“周斯礼来找你了,就在外面等你。”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许嘉微微蹙眉,察觉到不对——说起来,周斯礼当天是怎么联系许杏和赵楹潋?
许杏回忆了下当天的情景。
她当时赶往许嘉家里,远远就看见门口站着个人。起初还怀疑是在这附近游手好闲的混子,或者是来留下记号方便以后团体偷窃的强盗。
没想,走出一个俊俏的少年。
他认出她,扬唇一笑:“姐姐好。”
许杏将骂人的话塞回了肚子里,默不作声地将他全身都打量了个遍,初步判断出眼前人的家境情况。家境,肯定是敌不上他们家,但模样……
想到正在和许嘉来往的贺铭迟,许杏很快就接受了,试探着开口,“你是她的……”
“我是她的同班同学,我在等她。”哪有普通同学在人家门口候着的,他想了想,很有诚意地承认,“准确来说,我在追求她。”
说到这,许杏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不过片刻,她指着他,怒道,“你是不是清湖寺那个伤风败俗的……对就是你,我想起了,你当初敢在寺庙里把女生压在墙上,现在还想来追求许嘉,这期间也不到一年吧?没有女朋友你就活不成了是吗,别以为长了一张好脸,就自以为能拿捏所有女生!”
“……”
许杏处理记者的事,焦头烂额心情不佳,正好有人碰上了枪口,他站在门口乖乖挨训二十分钟。许杏呼出了一口气,就见他脸红得不像话,快赶上煮熟的螃蟹。
“你这副样子做什么,我欺负你了?”
“……没。”
“追求她?”许杏想起许嘉的高考成绩,不愧是她哥的女儿,一时忍俊不禁,“你考得有她高吗你就追求她?你知道女生都是慕强的吧?”
他顿了顿,很虚心地请教:“那我该怎么做?”
许杏本来不想再理会他,毕竟不关自己的事,想起了贺铭迟,她又摸出手机,“交换联系方式,我提点你。”
他很快就拿出了手机,提供二维码,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直到最后,都没跟她说清湖寺的真相。
许嘉听完,缓缓勾唇。
许杏看了下四周,而后轻声警告,“他是很不错,脑袋也挺灵光,关键时刻也豁得出去,长得也比……”
许杏越说越觉得自己像在夸人,很快改口:“——但不代表我会支持你们的婚事!”
“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女生浅笑着开口,“青湖寺那天,在他怀里的人是我。你口中伤风败俗的小情侣就是我们。”
许杏显然错愕,不过一瞬,胸膛起伏着,咬牙:“许嘉你!”
不远处同样在祭拜逝者的人纷纷投来不友好的视线,她一瞬压低了声:“好,你很好。特别好。”
“好”了半天也没说出哪里好,生怕气不死她,女生还说了句谢谢夸奖,这么有礼貌,就跟门口那男生学得一样,许杏愤然离场,不想再看见她。
许嘉收回目光,慢慢走向门外。
她边走,边止不住想起今早出院无意听见的对话。
她们站在透明隔间,写护理记录,或许是提笔的瞬间,她们有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其中一名护士轻笑着开口,“楼上那名小伙子很有意思啊。”
另一名接话,“咋这么说呢?”
“我那天不是跟着出车,去景湾海吗?小伙子体质好,救上来后,做了个心肺复苏,没多久就醒了。”
男生睁开眼,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知道抓着她的袖子,追问另一个女生的情况怎么样。
刚好有救护人员提着担架经过,他一看见,就摆手说自己不需要,能走路。哪料到救护人员说,“你不需要,有人需要。跟你一块的女生现在还没醒呢。”
听故事的护士连忙追问,“然后呢?”
“然后他边哭边跑向女生躺的地方,还没跑到女生身边,半路就晕倒了。”她翻过一页,带着轻笑叹道,“你知道的。这种情况是因为太害怕太恐惧,呼吸过于急促,碱中毒了。”
“我当时就想着,这得有多喜欢啊,都到这地步了。最后,还是用上了担架。”
她站在医院走廊上,隔间不时传来的谈笑声清晰飘进耳里。
思绪收回,她推开门,那人就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狗,在他的脚边打转,他拿着根火腿肠低头喂着它,漆黑的碎发微微垂落。
许嘉走近,“怎么只有你?”
“你妈妈看到我,就走了。”周斯礼见是她,站了起来,将剩下的火腿包装袋对折丢进了垃圾桶里,站在她身前,垂眼问:“你心情还好吗?”
“还可以。”许嘉如实说着。
墓地园在山上,下山的路有很长一段,两排立着高大挺拔的榕树,他们并肩走着,夕阳余晖洒满了两人一身。
周斯礼并不想安静走完这一条路,欲要开口时,身旁的人忽然问,“喜欢我,应该很辛苦吧。”
他思考了一会,不明白这两个词怎么能搭在一起,“‘喜欢’怎么会辛苦?”
许嘉停下脚步,看着他。
“实话说,出分那天晚上,我回家的路上很缺德地摘了一朵花,听起来有点荒谬,但我还是边摘一瓣,边问,你是否喜欢我。”
习惯了被拒绝,周斯礼说这话时不太敢面对她的视线。他垂眸盯着地板,侧脸比梦里的轮廓更清隽利落。似曾相识的画面令她呼吸困难,心脏窒息地闷痛。
“因为太想知道结果,私心希望这个过程不要太长,等到花瓣快掉得差不多,甚至肉眼就能数清的时候,我又不太敢知……”
“周斯礼,我喜欢你。”
话没了半截,他愣了好一会,花了几秒的时间去反应刚刚念得是否是自己的名字。
他的确是叫周斯礼。
zhou一声,si一声,li三声。
放眼望去,目前叫这个名,且在她附近的人的确只有自己。
周斯礼不可思议地转头望向她,看清她时,慌乱地捧起她的脸,屈指,不知道该从哪里落手,反应格外笨拙。
这时,许嘉握着他的手,盯着他,脸缓缓贴近温热的掌心。一滴,两滴,滑过她的脸颊,周斯礼小心用手心托住她不轻易展露的情绪。
回想起那个令人心悸的噩梦,她眼眶渐渐湿润,忍住别过头躲开的冲动,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又或许不只是这么简单。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
“好,我答应你。你别哭了。”还好自己有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他急忙从口袋摸出纸巾,对角叠起,按着她脑袋轻而柔地擦拭她的脸,温声,“我是想说,就算你给不出回应也没关系,就按你的节奏来,也挺好的。时间多的是,我陪你慢慢来。”
许嘉顿了顿,问了个平常绝不会问的蠢问题,“所以,那个花……”
“没数完,我就丢了。”周斯礼将湿润的纸巾叠起来,下意识放回自己口袋里。“花的答案不重要,你的答案才重要。”
现下的情况着实和之前倒换过来,许嘉沉沉吸了口气,极力敛起情绪,缓了一会,她伸出手,朝他摊开手心,“牵手。”
“好。”周斯礼十指微转,插-进她指缝将她手牢牢扣紧。
两人继续朝山下走去,这一次,肩膀紧挨着肩,他的手掌宽厚而温热,令她温凉的指尖染上暖意,她后怕地握紧,“以后我在哪,你就在哪。”
“好。”
忍着恶心的肉麻感,她飞快说出:“你要永远喜欢我,只喜欢我,最喜欢我。”
“好。”
像是三魂七魄丢了一样,他呆呆地应着,许嘉的温情和耐心同样有限,冷声,“如果只会说一个字,那还是把舌……”
下一秒,她就被人腾空抱起,还没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揪住他的衣服,耳边的头发微微凌乱。
一片片葱郁浓绿之间,前头是仿佛走不到尽头的宽阔大道,少年抱着她向山下飞快跑去,笑眼弯弯。忍了许久的笑声从嘴角溢出,他极为畅快地喊出:
“许嘉喜欢我,她说她喜欢我——”
那句话经群山回荡,远远地送出去,又从远方传来阵阵回音,惊走树上几只雀,飘飘忽忽,落到实处,化为满山浮动的虹霓。
她抬起眼,目光停在他唇边的梨涡,不一会,无声勾起唇角。
一只手慢慢滑上他的侧颈,周斯礼收到示意,笑着低下头,柔柔地亲吻怀里的人。
一个炽热而漫长的夏天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