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象棋社让她觉得冰冷,大概是除了下棋,成员之间也没什么好聊的。伦敦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着相似的口音,相似的背景,都比拼着成为下一个比尔·盖茨。
威廉看向角落的网球拍:“你参加网球社了?”
“没有。我不喜欢网球。”
“什么?”他震惊的模样把她逗笑了。
“好吧,我也不是讨厌网球,它只是一项运动。”酒精加强了倾诉欲,“你也上过中学的。如果我是个只会写作业和下棋的书呆子,生活会很艰难。”
他像是在认错:“我没想到。”
沉默,又是沉默。他们再也没话说了,威廉转向门口。
砰地一声,透明泡泡破裂了。米娅望着他温柔的眼神,骤然失重:
“所以…威廉…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她抱起双腿,眨着大大的眼睛问他。笑意从蓝眼睛里跑出来。
他的回答很轻、很慢:
“乐意至极。”
第11章 浪漫喜剧
米娅背靠在红砖外墙上,静候他的到来。她穿了一双筒靴和黑丝袜,再往上是超短裙和皮衣——在伦敦,几乎人手一件Kate Moss式的皮衣。
威廉就像伦敦的天气一样不准时。米娅抬头,庞大的灰云覆盖了整个街区,阴沉得随时可以沁出雨滴。
风吹拂她的金发,拐角闪过一个人影。威廉比降雨先来了。
“真对不起,我刚才有急事…”他穿着灰色卫衣,让米娅的心脏短暂滞空了一下。
“没关系,我们还能赶上开场。”
他送给她一束洋桔梗(“真是太巧了,这是我最喜欢的花。”)。两人摸索着坐进漆黑的影院,空气里漂浮着巨大光柱中的尘埃,音响声和尴尬。电影院真是最不适合约会的场所了:没有交谈、没有凝视,只有爆米花桶里碰到又错开的手指。
幕布上是一部茱莉亚·罗伯茨主演的浪漫喜剧,情节曲折,打光明媚,几乎每个演员都在最好的角度眨着深情的眼睛。
这是电影明星的时代——她在观影中途想到——小报和摄像头能让一张美丽的脸大范围传播,既让她看到一部分人,又只能看到某一部分人。
离开影院后,她和威廉分享了这个想法。他思考得很慢:“可是…以前不是这样吗?”
“以前?”米娅穿过马路,威廉下意识走到她外侧,“我也记不清,但应该没有那么多屏幕。”
他们漫无目的走在伦敦街道,树枝几近干枯,落叶覆盖在地表,呈现出一种脆弱的黄色。人行道很窄,米娅干脆走进街角公园,坐在停滞的旋转木马上。
与其说是公园,到不如称它为废弃的游乐园。支撑杆被铁锈侵蚀,油漆片片剥落,露出尴尬的苍白。威廉坐在一旁的木马上,望着在风中摇曳的秋千。
她的双颊被风吹得滚烫。米娅盯着威廉,他安静的面容与周围格格不入。为了避免尴尬,他轻咳了一声,问起她上课的现状。
没什么特别的。但威廉耐心地聆听她抱怨作业,并细致询问她最喜欢的课程和教授。
米娅边说边看向他认真的眼神:为什么他不谈论自己呢?她不知该如何询问才不会吓退他。但陌生男女究竟是如何了解对方的?这又不是浪漫喜剧电影,没有精明的编剧和蒙太奇镜头。
在讲完对线代教授的冗长评价后,她忍不住了:“你是…在布里斯托上的中学吗?”
“是的。在镇上的中学。”
“那是什么样子的?我没去过走读学校。”
“…还不错,大部分同学都是你的邻居。”说完后,威廉像是补救般及时问道:“那么你的学校呢?”
米娅做了个鬼脸:“真高兴我毕业了。大部分人都很势利,规矩很多。我和夏洛特、还有卡洛琳她们,曾经给最不喜欢的女学生会主席搞过恶作剧……”她开始滔滔不绝,直到威廉笑着问:“你确定你不怀念吗?”
她确定。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学校——或者说,那本就是一个很奇怪的世界。古宅和草坪反而像一座孤岛,她们抱团取暖又绵里藏针,在青春的荒原上奔走。看不到方向和终点。然后突然有一天,她们就这样毕业了。
米娅用脑袋抵住栏杆,仰望他鸽子灰的眼睛:“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现在似乎应该接吻——但威廉反而僵住了,他的问题带着苦涩:“没有吗?”
米娅被他的重点逗笑了。她试图向他说明,她是那种最典型的英国女孩——家境中等、学校中等,甚至连名字都过于现代。米娅这个音节听起来像是雨水滴入湖面的微小波澜。十五岁时,语文老师留下的作文题是“有哪些事件塑造了我”,她只能想到校园之星、简·奥斯汀、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威廉摇头,仿佛他很难用英语解释:“米娅…你的名字很好听。”
名字的主人默不作声,暗暗拜托风替她亲吻他的脸颊。
乌云的腹部几乎要被树枝扎破,天阴下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降下雨幕。落叶在他们脚下盘旋,即将把万物掩埋。
由于糟糕的天气,他们只好回宿舍楼。米娅跟在他身后,坚持去威廉的宿舍参观一下。
他的舍友都去上课了,只留下一个摆着剩饭的公共空间。他打开自己的单间,一只灰黄羽毛的猫头鹰正站在笼子里。
猫头鹰看到她后,响亮地啾鸣——它不是屋里唯一的动静,米娅惊呼:“你的宠物是猫头鹰?”
威廉格外拘谨:“是。他是一只长耳鸮。”
“他叫什么名字——等等,”那对橙黄色的大眼睛瞪着她,“让我猜一下,会不会是波比?”
“什么?”
“因为他很像波比鸟啊。你看过吗,就是我们小时候播过的一部动画片。”
她止住笑意——威廉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她。感觉就像置身一条幽深的走廊,每道门都紧闭着,让人看不清终点和开头。世界上所有的悲伤都交汇于此。
“很巧,他就叫波比。”他很缓慢地说,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对不起,米娅,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和你在一起。这对你来说不公平。其实…其实我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的语气凝重而坚定,“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而我不能妨碍你。”
“——他到底什么意思?”二十分钟后,米娅回到宿舍,抱着一个暖手的马克杯,希望它能抚慰自己受挫的心灵。
三个舍友坐在餐桌对面,明亮的黄光照在洁白墙壁上,窗外是阴冷的伦敦。她们好似躲在一个奶油蛋糕组成的洞穴里。
“他是俄罗斯间/谍——”“是同/性恋!”“我觉得是艾/滋病。”
杯中的榛果香气也无法取悦自己。米娅逐个反驳:“他长得更像希腊血统;我的雷达没响;从没见过他吃AZT。”
阿什莉安慰道:“放弃吧,米娅。这是大学,你隔天就能遇到另一个单身男。”
“但是…”他们不是威廉,他们没有棕发和灰眼睛。她还想要他的眼神。她要他看着她时眼里所有的痴情、专注和温暖。
她相信他,他是那种宁愿说真话的好人。那么留给米娅的问题只有一个——究竟为什么?
她一直对做侦探有极大的兴趣。在中学时,她就非要拉着夏洛特去探寻弗兰克失踪之谜。尽管结局是自己被蛇皮吓了一惊,还被阿诺德小姐批评。但这次,她觉得自己至少不会撞见蛇皮了。
探案101:不能让嫌疑人远离自己。米娅隔天就给威廉的宿舍打了电话——他没有在自己的房间装座机:“我现在有妨碍你吗?”
电流让声音变陌生:“不。但是怎么突然打电话了?”
“你真的让我伤心了。”这句话的本意是让他愧疚,但米娅突然担心他会怎么看待自己。她捂住听筒,生怕播出心跳的声音,“我理解你的理由,但我们可以做朋友吗?你对我很友善。”
“当然。如果你遇到任何麻烦,都请告诉我。”
讨厌的威廉。米娅咬住下唇:“好呀。我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茱莉亚·罗伯茨不再拍傻乎乎的爱情电影了。”
他笑了,仿佛胸腔掀起地震:“那——米歇尔·菲佛呢?她也很漂亮。”
“她对这种电影来说太美了。你最喜欢的女明星是她吗?”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一个月,隔一天一次。她知道他最喜欢的运动是足球,最喜欢的食物是约克郡布丁,最喜欢的颜色是暖黄色,最喜欢的作家是契诃夫。他喜欢狗多于猫,不喜欢伦敦的天气,还不习惯被叫做“威尔”——某个晚上,他在电话那头睡意昏沉。米娅轻声唤他“威尔”,对面毫无动静。
夏洛特得知后大加嘲笑——她在利兹上学,圣诞假期比米娅提前。因此来伦敦找米娅玩。
她们坐在一家餐厅吃晚餐,小方桌间的空隙少得可怜,仿佛转头就能碰到邻桌的香烟和唇印。
米娅生疏地点了红酒,夏洛特摇着酒杯,仿佛她们已是真正的大人:“不要宣称这种行为叫侦探,你只是无可救药地被诱惑了。”
“这是探案的一部分。”米娅撒谎,她真诚希望夏洛特能劝自己扔掉电话,“他真的有点不对劲。”
“比如呢?”夏洛特满脸无奈。
“他说自己喜欢足球,但从来不看比赛;他被叫威廉时,反应总是慢半拍;他知道我最喜欢吃蓝莓——我从没告诉过他;他只听我爱听的歌;他总是很忙…”
“他是个喜欢你的怪胎。就这么简单。”
酒精让她的脸通红:“你觉得他喜欢我?”
“不然呢?谁会有空和你每天打一小时电话?”
“是每两天。”米娅的眼神飘忽不定,这家餐厅的暖气真是开太大了。
夏洛特欣赏着两块酡红和乱飘的蓝眼睛,大为放松:“天哪,米娅。你终于从塞德里克那件事走出来了。”
“什么塞德里克?”
对方立刻就后悔了:“对不起,我不该提他的。”
“不,我没有生气,小夏。”米娅只是皱皱眉,“”究竟是什么塞德里克事件?”
“你的初恋男友塞德里克。当你…”夏洛特组织了下语言,“当你听闻他的死讯后,你的父母说你整个人都麻木了。他们告诉所有知情者,尽量不要在你面前提起他。”
米娅觉得她疯了:“好吧…但塞德里克不是我的男友。”
夏洛特下意识反驳:“他就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什么?我才不会这么做。我不会对你说谎的。”
“你当然说过,”夏洛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在…四年级的暑假后,你一开学就告诉我了。塞德里克是你的男友,他在苏格兰读寄宿学校。”
她记得那个暑假。她一直在冷饮店和小学同学聊八卦。她才没有和塞德里克·迪戈里谈恋爱呢。
餐具的叮咚声、酒精味和对面的夏洛特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米娅找回理智:“我的确对塞德里克的死感到遗憾,但我可以保证,他不是我男朋友。我甚至——”
甚至都不记得他的长相。
夏洛特拍了拍她的手。米娅读懂其中的安抚性质:“我明白,米娅。有时悲伤会让你主动掩盖一段记忆。”
米娅打起精神,应付着好友的晚餐。当晚她给父母打电话,他们的解释更详细:塞德里克死后,是他的父母建议他们不再提起他;她甚至还和迪戈里一家去过达特穆尔露营。
她这辈子从没去过达特穆尔。
但米娅学会了不动声色,她尽量表现出释然。父亲还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据说是和露营有关。
那个号码总是无人接听。但米娅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执着。她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拨打一次,开着免提,循环的忙线声像是永远走不出的迷宫。
严寒迫近时,母亲给她寄了一箱冬衣。米娅拆开纸箱——她总是抱怨母亲没找到她最想要的,后者干脆把半个衣柜通通塞了进来。
她拆开一个又一个鞋盒。又是一个,米娅掂量了下手里的重量,掀开盒盖:
里面有一盒象棋、一沓空白羊皮纸、一个小水晶球、石英吊坠,和一本奇幻小说,标题是《与吸血鬼同行》。
她定在原地:自己从没见过这堆东西。
“——嗨,这是马克·罗伯茨?”电话传来一个青少年的声音。
米娅急忙起身:“嗨,我是米娅·麦克黑尔。你…可能在达特穆尔见过我。”
“谁?等等——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女孩!你给我递过名片!”
米娅觉得自己像个无知的傻子:“是吗?说实话,我有点忘了名片这回事了。”
“我还记得呢,”话筒里的声音听不真切,“大概是两三年前,你来达特穆尔露营——那天来的人特别多。你临走前递给我一张名片说,如果身体不舒服就打给你。我们最近搬家,我翻出这张名片,试着打了电话,是麦克黑尔先生接听的。”
米娅声音颤抖:“他是我父亲…我想起来了…所以,我是和迪戈里一家来的,对吧?”
“好像是。一共四个人。”
“那么,你还记得塞德里克·迪戈里——就是那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男孩,他长什么样子吗?”
米娅的心被悬在无线信号上,直到远在340公里外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