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邵笑得身子直颤。
黎也身旁是给他预留的空位,另一边是简余曼,依次是樊佑,那俩挨得紧,樊佑手习惯绕到简余曼肩上,摸她的耳垂,后颈,惹她低头笑,视线再悠悠飘向黎也,笑句:“还行不行啊。”
樊佑点了很多下酒小菜,靳邵照自己口味要的荤腥,等他来了才放下锅煮,拉开黎也旁边的椅子坐。
大伙都说她是懵了还是怎么的,进来到现在,说过唯一一句话,就是在靳邵给她开了酸奶时道了声谢。
“也没有,她就是不爱理人。”这话答得像多么亲近的朋友,靳邵连她一向性子冷都说了,顺手捏起黄酒瓶看度数。
“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这种类似的话,现在问的人换成了樊佑。
“干嘛,问卷调查?”靳邵边看清瓶身标的十几度,接在话后就是笑,把她剩下的倒进自己面前的空杯里。
“好奇呗。”樊佑略过简余曼,凑近诶了声,“你是不看上她才甩的秦棠?”
煮得差不多,靳邵拿勺捞了两碗,一碗放黎也面前,多给她碗里夹了两块鱼肉,“我有那么人渣么?”
樊佑哈哈笑:“你这张脸就当人渣的料。”
谈起他,很有的说,追他的姑娘是真不少,不局限在学校,他能混进去的圈子都能亮个眼熟脸,对什么都淡,没欲望,颓得很逼王范,樊佑说他过日子像养老,在座都拍掌笑说贴切。
晕着喝了几口酸奶,一顿饭才进入主题,黎也吃了两口,起身出去,问她干什么,丢俩字:“吹风。”
过了约莫五分钟,人没回来,靳邵翻到手机里新存的号码,边播出去,边问简余曼:“你俩的事儿,怎么说?”
“她比秦棠有意思,还想说喝倒了再笔直走出去,这事儿我看你面上也就算了,谁知道那么废。”简余曼不齿笑说着,“但我就是看她不顺气儿。”
右边樊佑加入了酒桌游戏,大伙都在酒兴上头里只顾乐呵,无人注意这边。黎也剩下倒在靳邵杯里的黄酒,他仰头喝完,呼一声浅叹,“你指望她顺着你,才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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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也一出店门就原路折返,找到了靳邵的摩托车。土菜馆门口摆了露天桌,她拉张塑料红凳子就坐,上半身呈九十度弯曲,想呕,脑晕。
兜里响电话,听见了,没脑子接,双手捧着脸罩起来,中途进菜馆要了瓶矿泉水,到台阶口猛灌猛吐,嘴里味儿淡了,又回凳子上坐,她挨近的桌没人,靳邵找到她这会儿,她就一样一样的趴桌上打眯。
木桌子不干净,浮了层油腻,也不知道她上哪接了张超市促销单,再拿只小臂垫着朝下的脸,剩一只垂着晃晃荡荡,叫她、拍她,都没反应,靳邵掐着腰笑,拉条凳子戗坐她近旁,不紧不慢,打起电话。
他鸽了人出来,樊佑找他“问罪”。
他笑说:“来找失踪人口。改天吧。”
黎也在他这句落音时有知觉动弹一下,靳邵伸手去拍她肩,想再让她给点反应,奄忽被她垂着的手反掐住腕部,口齿不清呢喃些话,像捣烂的糍粑,黏黏糊糊。
“后劲儿这么大?”靳邵觉得很不应该,很难想象有人酒量差劲到这种地步,至少在他接触过的人里,没喝过的都不至于。
总算,她进化到了另一种状态,她会回话了,温吞扬起脸,眼睁条缝,对上靳邵,说的第一句话,用那种细弱黏糊的声音喊了个字:“……妈。”
“……?”
靳邵第一时间想倒倒她脑子的水,或者酒,电话搁耳边没挂,后面说的什么完全听不进,同一句话,樊佑催了好几声:“怎么没动静?”
他恍然有反应了:“哦……”看着黎也,难以理喻的表情,“无痛当了会儿妈,你刚说什么?”
樊佑槽他莫名其妙,重述遍:“过段时间的擂台赛,你有时间没。”
“我明天过来。”
挂了,黎也正就着掐他手的力道站直,眼睛睁大了点,刚睡醒的惺忪样,现在说不上来是好点了还是更坏了,总之,她又骂了声:“死鱼眼?”
“操……”靳邵扶着桌子哭笑不得,“黎也,你是不跟我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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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也想不清自己憋了有多久,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憋的,坐上摩托疾驰在大路,烈风灌进没拉下护目镜,灌进干涩的眼里,就那一股酸劲儿冲到太阳穴,眼泪哗啦啦直飙。
桐城,这地方给她的感觉很虚浮,数着过的日子,走多少遍都陌生的环境,刚到的那会儿,她常把自己和这里剥离,挺着那点自尊心,后来慢慢真会劝服自己接受,融入。
可是他妈的,这些又是什么事情,出轨的舅妈,事儿多的表妹,容不下她的家,到现在连个安稳都图不了。
她特想打个电话给秦文秀,在脑子都排演好了,要么服个软认个错?这个pass,她干不出来那蠢事儿,要么破罐破摔?她本性暴露发个疯,说要回城里。
秦文秀铁定也不搭理她,脑子里把台词儿都想好,奇怪她这是又怎么了?要是努力上进,在哪不是上学?不然更凶点,说你要觉得委屈,现在就买票回去跟你爸!我就当白生了你……
她泪流得也很有一股倔劲儿,一点声没有,靳邵是在后视镜里看到她两眼通红,惊得冲着街路来了个蛇形走位。
回去的路十分钟左右,车停到旅店前门靠边儿的位置,黎也往地上坠着踉跄跳下车,靳邵摩托都快扶不稳,打好脚撑,就搁她前边看她弓腰拔头盔。生拉硬拽。
“你他妈……”靳邵真不知道说什么,反正到最后就是笑,笑得越来越大声,在空寂无人的街道清晰如擂鼓。
黎也一个猛栽的劲力把头甩直,“笑屁啊!帮忙!”
“你人设崩了知道吗?”靳邵给她拨弄头盔时还在笑,手也一颤一颤。
脱离桎梏,黎也坚决地把脸别开,使劲儿搓脸,泪痕也搓干净,留两片红。
“哦哟,哭一路了啊,这么娇气?”
他第一回也这样说她,那时候她就挺想驳回去,新仇旧怨一起报,蓄一身蛮力推向他:“我把你扔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试试!”
他趔趄站稳,摊手,盯着她发笑:“不至于吧,我们这儿鸟会拉屎。”
黎也真有点欲哭无泪,掌心挡着眼蹲下去,风把绿叶掀到脚边,她慢悠缓气儿,脊背起伏,乍一看,像还哭着。靳邵开完门锁,低声说:“过两天给你配把大门钥匙。”转身,又惊一跳。
但她自己站起来了,脸上干干净净,闷红的,眼睛像雨后洗涤过的明镜,闷声不响,绕边走进门里。
靳邵“嚯”了声感叹,走在她后边锁门,她看不清路,走了两步就停,又继续走,靳邵转头看见她靠记忆走向楼道墙侧的灯泡开关。
和啪嗒同时响起的是楼道里边的一扇门,那儿有两扇对门,紧接是搓麻回来的靳勇履两只大拖鞋走出,胡子拉碴,老腰弓挺,看见他俩时,手还扶着木门。
黎也懵了挺久,听见还是自己先叫了声:“靳叔。”
靳勇应了半个字音,黎也眼前一黑,靳邵挡着了,肘侧被他推了推,“先上去,认得哪间房吗?”
第18章
靳邵, 她很少思考起这个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他俩毫不相干又丝丝牵系。
大幅度跳脱的环境差异, 黎也从前真没见过这种人, 他或许跟李聪他们一类, 镇里土生土长, 风水养人, 他又独树一帜, 时不时就跳出来给人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比如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已经不怎么能想起那刻使得浑身发凉的第一眼。
还比如现在。
黎也很费劲摸到二楼楼道的壁灯, 这儿没有陈兰静那常有的呲呲响,但暗, 行将就木地维持勉强能瞧清路的亮度,她顺着墙蹲下去,蹲在两层阶级之上的楼道口。
光亮一阶一阶往下照,重沓折叠的影子,然后隐没,再亮起一段一楼往上透的光。
两道声音对峙到高潮,伴随踢砸物体的震响,黎也听得糊涂,思维能力下降太多。
高亢的吵声像一波不平一波再起的浪,黎也听进了“卖房子”三个字, 不知道谁说的, 也可能谁都说了, 接在之后, 靳邵总算在这场争执里抻高嗓音:“我妈走了,她那份儿就是我的, 你想卖房子,先把我卖了。”
还听见了前台桌柜上的笔筒砸地上的啪啦响,试图透过扶手间的缝隙,盲区,什么也看不到。
“你个孩子懂什么!”他爸粗放的声线硬气回说:“谁的教你骑到老子头上?我干点什么还得跟你商量?你算老几!”
隔着一层,吼得她跟着心惊,目光一瞥到楼道角落堆垒的杂物,压着根淤积尘灰的铁棍儿,十秒钟,她过去拿了起来,走回楼梯口,吵闹死寂良久,听到激动劲儿一过,靳邵摆烂懒散的第一句话:“我不懂,您有本事儿别求着我个孩子拿钱。”
靳勇闷了声。
雷轰电掣后诡异的安静里,黎也在楼道口丢了棍,啪一声,咕噜噜撞到墙停下,这声音一直传到底下,两个人都暂停,靳勇伸脖子站两级阶梯看,黎也就在这时脚步匆遽,掏钥匙走回房。
“我是不是早说过别动房子?”靳邵把地上的笔筒和笔收好,放回柜台,拍了拍手,边字句咬清说:“怎么,又是那个女人求着你卖房套钱了?还是没钱赌了?没钱就去多抽几管血呗,您少活几年都给祖上积德。”
“靳邵!”登时就气涌如山,指着他,面色胀红地骂:“你无法无天了!你还认不认我这个爹!你妈早早跟野男人跑了!就他妈老子把你拉扯大!我找你拿钱?你这辈子给我赚钱都是应该的!只有我愿意养着你这个神经病!”
他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只默然接受了所有冲脸来的发泄,回以一声冷笑。
靳勇没有停止,他的疯话像喷闸的水,他仍在继续,他想淹死的这个儿子却没再驳半句话,揣着外套口袋,绕路到墙侧,不管站在厅里的男人,揿灭吊灯,房门摔得砰响。
夜色浓沉,天末凉风,这种温度还成,不冷不热,降焦降躁,反正效用在他这儿是起到了,听着门外的男人发泄余火,对着通气儿的窗口抽了两支烟。
靳勇冲空气输出完就回了房,靳邵接棒似的又出来,信息响进来时他没理,摁开手机灯,借光看见大喇喇敞开的玻璃门。
没几秒李聪换拨个电话来,靳邵接通出去,边反锁门,听着李聪刚从网吧奋战出来要找他约一顿烧烤夜宵。
挺是时候,靳邵问他地方,他还挑上了:“上之前那打折的烧烤店撸去?不然就露天排档,那个有滋有味儿点……我问问姚子,看他能不能偷摸出来。”
“最近他爸妈看得紧。”
“也是哦,那咱俩找个地儿坐坐,喝点儿酒聊聊天。还有黎也今儿那事儿,我听姚子说了,我靠,真他妈牛逼啊!我已经不知道先激动哪个了,我现在精神特亢奋,那新机换的真不错,我跟你说,你是不知道我刚才那局操作有多猛……”他现在分享欲爆棚,话题扯偏得连自己都拿不准,自鸣得意吹起对局高光来拦都拦不住。
靳邵惯性自动屏蔽,手机都揣进口袋,锁好了门才拿出来,找他刚停墙边的摩托,一只脚跨上去,隐隐听到上头有什么动静。
嘟囔着啥,前脚他没在意,后脚连打招呼挂电话都忘记,听着碰撞玻璃的响动,抬头看,二层最靠边的玻璃窗往外推开两扇。
近两年这边的城镇建设赶上来,土墙都要糊层漆的程度,中心位置方圆三里地就没几家不安防盗窗的,当然他家的小破旅店算一个例外――那两只手就那么扒着布满锈斑窗沿倾身,夜色底下,身形忒清瘦一姑娘,脑袋低垂,吃力地将上半身伸出窗外。
略窥一斑,真像个要跳楼的。
换个人这会儿已经打110开始劝嘴皮了,但也奇异,他第一念头就认定了的理儿,是这人决计干不出这事儿,加上楼层高度,她真跳下来,他也得边把人送卫生院边笑不合嘴。
现在表情也没停,笑着,站在下边放心托胆,嘴里的烟都要咬不住。画面很诡异,像是一个跳楼,一个看戏。
他也不讲话,就这样盯着,李聪嘴炮打完了,问他来了没有,不声不响,扬起音量喂了几声:“你搞什么鸡毛?”
就听得他一声讽笑:“没什么,有人在我家二层小破楼跳高。”
“跳……跳高?”
“看戏呢,不来了,你回网吧窝着吧。”
“我呲――”
哔一声挂断。
靳邵跨下摩托,抱臂站直,头仰四十五度,眯起眼仔细她进行到哪一步,似乎又缩回去了,脑袋掩着,手臂还托在外头悬空。
他站得松散些了,单手扶腰,掌心抛着一串钥匙把玩,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看高度不太够,死不透啊,要不给你拿点家伙?”
刻意扬高的声量在空旷一片场地飘起,清晰,醒神,响耳,黎也一听脑袋就耸了,风沙迷乱,只能睁个眼缝看人。
她揣着事儿,不想鬼叫,但这人又真的耳聋听不见苍蝇叫,心底连叹几声终于,请求没来得及出口,被他的接话堵住。
“你挑挑,是想上吊还是嗑药,割腕也行。”他数着手指,有模有样:“我大方点,工具费得到位吧,跑路费就不给你算了!”
“……你他妈的,是畜牲吗?”
靳邵对这个词儿免疫是被骂多了,但被她这么个人骂一回,还觉得新奇好笑:“是吧。”抓钥匙揣进外套兜,烟置回唇间。
黎也当时有种冲下去给他弄死的冲动,想着要不然算了,看到他要走,还是挺没骨气诶了一声。
靳邵拐回来:“真要工具?”
雨后空气有股潮乎的清凉,风速时慢时疾,乱舞的几绺发丝飘起一段一段,她紧抓窗沿,组织话开口,脸朝的方位较侧,对不准底下的人,她也看不清人,所以这里边儿,其实是有很大一部分酒壮怂人胆的劲儿头在――
她叫了那两个特傻逼的称呼,“房东,”十万分真诚地说:“负个责吧。”
他把烟用牙齿咬着,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碰瓷儿?我干什么了就负责?”
“帮忙……”她含糊停顿,“套个被套。”
无声无息地烟嘴滑出唇齿,火星子砸地上溅起微弱光亮,他不敢置信地主动对准了黎也朝的方位,“你说什么?套被套?”
黎也萎下头,再一股劲拔起,眼眶又红一圈,靳邵吓得脖子都直了,和在摩托车上一个鸟样,有点矫情,有点可怜……有点性情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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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想过,神经敏感四个字有天能套自己身上,把到这里憋了大半月的眼泪一次性倾泄完了,没有发疯,没有吼叫,就是盯着跟秦文秀的通话记录泪如泉涌。
坐在窗口,缩起来,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手机亮着躺在掌心,摊在脚边,晃晃灯下,屏幕里现在是一面信息页。
靳邵给她套好厚被,摊平了三件套,像个老妈子反复折腾得有十来分钟,撑坐床沿,想跟她拌两句嘴,看她动也不动在那,走过去脚碰到她,低头时看见了那部亮屏手机,电话本里的备注是伟光同志,最近的信息来往停在几月前一条:【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