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聪话没说完,黎也转身回去,抽出作业本要送去办公室,站起前,还被他后拍一下。
他又神秘兮兮确认没人注意,嘀咕的音量从后挨她肩侧:“简余曼还跟我说了,但是我有点儿……迷糊,就,迷糊你知道吗?”
黎也:“?”
他特别沉重地惋叹,开口:“靳邵他……真他妈单相思你啊?”
黎也:“……”
-
认识靳邵的所有人里,说相熟知心的,李聪最有发言权,不到开裆裤的交情,但胜似纸尿裤的友谊。
不过他这人很难说,每个时期都给李聪一种“世上怎么还有这种人”的不虞,可贬义可褒义。
那几年是什么时候?大家都赶潮流似的玩儿,他就有种不开情窍的死机感。十六岁以后,李聪就钟爱给他干点保媒拉纤的活计,但结果无一例外,甚至在进入青春期后激素分泌增加,带头拉着他看磁带A片,什么都懂了,也毫无世俗欲望。
有过段最沉迷网络的日子,整日泡吧刷论坛被心灵鸡汤、情感劝慰洗涤灵魂,李聪甚至怀疑他偷偷网恋,社交账号里外翻个遍没见着个人。
很奇怪,特奇怪一哥们,一般对人都有种绝对理性的薄情,反正诱惑是没少受的,恋爱是没谈过的,撑死是后来有个秦棠,但李聪是多少知道点内情的。
只听过别人对他单箭头,反过来他对别人,没听过,没想过,潜意识觉得不可能的事儿。
靳邵是在火车即将到站收到的,来自李聪的狂轰滥炸。
他正小眯,列车员一嗓子从车厢头吼过来,提醒下一站点,睁眼,云雾拨开,看见窗外的青绿山头渐少,渐远。
临近市区的大县,桐城镇过来坐直达,到的时间略有偏差,将出站的时候,靳邵暂且略过李聪的信息,给樊佑那边回播电话,一帮人等着他耗了俩小时中饭,让他们不用来接,他打车,选好的餐馆位置发信息给他。
另外是李聪,靳邵边走过候车厅,点进未读消息。
聪:【我靠,简余曼说你喜欢黎也?】
聪:【还他妈单相思?】
聪:【单相思啊!】
聪:【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怎么比简余曼还知道得晚,还他妈不是你告诉我的!】
聪:【你是不是怕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
聪:【真没想到你把兄弟看得这么重,不管怎么说,我很是欣慰。】
隔了这么片刻,他都自己把自己哄好了,然后又故作万分悲痛地说:【但是!兄弟那么多年,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实在是太炸裂了!太炸裂了!你!单相思!我看上的妞!】
“……”
认识开始,靳邵就总觉得李聪这个名字取来的意义是为了让他做出与名字背道而驰的举动时,从而有一个批判方向。
聪明劲儿少能用到点上来。
公交这个点还得蹲个车次,贵点也贵点,逮了辆出租,上车前,消息又嗡嗡地响。
跟司机说完目的地,他再次点进对话页。
聪:【深思熟虑后,我对你的行为采取了一项重大惩罚!】
S:【?】
聪:【命令你回来给我多带两只县城烤土鸡!】
他抬指,夷然在按键上敲出去一串省略号。
-
黎也没想到安生日子能过这么久。
学校里凑了这场连环热闹的几批人,都在一天天平静的日子里趋向沉默,或者等待,偶尔会被谈及,在食堂,操场,午休的教室,作为几句虚虚实实,讲完就略过的闲话被谈及。
谁都是风吹哪头飘哪头,但谁都心底明镜,黎也这气儿出得不少人乳腺通畅,看念检讨当天的呼声就知道。
班里小部分好事的,都默认没完,起初还会打听到黎也这里,问简余曼事后有没有私下找她,结果如何。都太想知道个结果,简余曼这人是有目共睹的,拉帮结派,横行霸道,这两年没听说谁让她吃过瘪,说完,他们还会胆小又恶狠狠地吐一句:“那种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记在档案的处分都够写满简历的!她就应该被开除!去坐牢!关起来才好呢!”
而同样处在话题中心的简余曼,在被停课之后就没来过学校,一起造事儿的几个,也都在那篇检讨之后当起缩头乌龟。像大家都觉得没人敢让一个恶霸栽跟头,她敢,她就是独特的,不能轻易惹的。
但事情没结束,谁都不知道简余曼什么时候杀回来,会不会像当初殃及黎也一样殃及到别的池鱼,这种情形就导致没人敢亲近黎也,最开始会因为老师在课堂上的褒扬而来问她来历、问她习题的都渐渐不见踪影,最后能在她身边的,居然只有时不时要呛她的秦棠。
秦棠也没什么朋友,她脾气是真的差,黎也不时劝她收收,还要被她更差的脾气吼回来。班里男生都要被她几个铁砂掌揍得嗷嗷叫,女生就更没什么人愿意真心跟她玩,早先围在她身边转的,还只是因为她总能贴在靳邵身边造势,但她对此并无感觉,她觉得自己太漂亮,漂亮到给人距离感,当然她确实也漂亮,小嘴巴大眼睛,在人群里突出。
但黎也这时候就会停下来思考,她可能不是脾气差,她是缺根筋,不,缺几根。
俩人又是同桌,在一起的时间更多,秦棠有几天常说她俩是孤儿组,孤儿结伴吃食堂,下学堂,跟来的偶尔还有李聪,窜班的姚望,每天都有种过分诡异的和谐。
她一想到还觉得好笑,这种局面倒也没多么影响她的心境,她本身从初升高起就习惯孤僻,把在家中面对父母争执的沉默带到学校,再完全地深入自我,导致性格淡,人也怪。
没深交过朋友,不善与人往来,一旦进入一个陌生环境后就突发失语症,不会想要去熟悉,去融入群体,像把自己与周围割裂。从前愿意和她交流的也都偏向主动方,但这个时代信息落后,分别不了多久,就会互相在记忆里淡去。
她其实习惯这种状态,是完全不需要适应的一种状态,总是一个人,对谁都留一线客气。
秦棠有时问她这样好比被孤立,是个人都会不好受吧?
她摇头,是真挺无所谓。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又会走的。
没有任何人会记得她,她也记不得任何人。
第21章
周末过后, 学校正式通知清明节假时间,假前一天晚自习取消,下午各科都发了若干题卷, 清明连着周六末, 留了不少作业。
放学铃一响, 教室里的人跑出了食堂抢饭的气势, 才对一书包作业叫苦不迭的氛围一扫而空。黎也提前五分钟收拾好了东西, 下课背了包就走。
她现在看时间都是悄摸摸翻手机, 迅速看一眼就藏回去,不会跟李聪他们那样, 尽管藏了,却依旧大胆, 她的习惯还停留在以前上高中的时候。
黎伟光送给她的手表,除了碰水之类的事情都没摘下来过,也不嫌麻烦,就每天提醒自己得去修。
她问过了李聪跟秦棠,专门修手表的这里可没有,但能去电子维修小店碰碰运气。三个人下课前还在叽里呱啦地讨论,她就得到了个不大准确的地点,在一条巷路上,秦棠说之前带她去网吧那条路。
这两人各有其事,一个打算去文具店物色言情杂书, 一个准备飞奔网吧, 她就自己去找找试试。
休息日黎也就回陈兰静那儿吃饭, 陈兰静是不会主动问她的, 她想回,得提前打电话, 不然没她的碗筷,没她的饭。偶尔忘记,或者懒得跑,就随便在楼下面馆对付一顿。
黎也到旅店房间放下背包就走了。
这段日子她也不怎么见着靳勇,通常很晚才能听见一楼开关门的响动,靳邵不在,小旅店基本是不营业的状态,除却节假日,平常也没有看得见的客流。
她骑车从菜场绕远路过去,陈兰静交代她买袋青椒,没说买多少,她就用摊子的红袋儿抓满了一袋子。车篮子歪了,路途陡峭,她就挂在车把手上,让它笨重地一晃一晃。
车子一路向西,烧红的残阳从老街的两侧平铺而下,她身上落下一道扑捉不住的孤寂黯淡的光影。在排排坐落的楼宇前,光秃秃的老树下,攒起三两露天牌桌,他们佝偻腰脊,穿着老汉T恤衫,敞着肚腩,操着一腔本地口音,远些的小山坡上下来的三轮车吭哧吭哧,高放的喇叭里叫着鸡鸭鹅毛回收。
好像从此刻才开始,她站在这里,真真实实地存在于这里,这里的日子是鲜活的,人们是生动的,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生生不息,绵延不绝。
-
黎也拎着红袋儿,耸着脑袋上楼梯,飘出各家在饭点整弄的饭菜香气,这种香气融和楼道里的气味变得奇异,却也不难闻,空气变得浑厚了。
她始终没有那个家的钥匙,站在门前敲了十几下门,最后打了个电话,在厨房熬汤的陈兰静才擦着湿手,穿着围裙来开门。
“你回来有见着秦棠吗?”
黎也跟着在厨房打下手,洗青椒,按陈兰静教的侧切,陈兰静在后边下锅翻炒,呲呲炸油的声音罩住了她的,黎也隐约听见,说:“她说去买书了。”
陈兰静哼了声:“她能买什么书?现在也不回来,别是又去哪儿浪了!”
秦棠平日作风叛逆,基本底线还是有,就算不会主动报备,也不敢无视陈兰静的电话,但开餐后,陈兰静在饭桌上给她打两三个也不接,最后划定罪名地气极反笑,说看她回来怎么收拾她。
出来时,天呈青灰色,黎也踩上单车,朝秦棠告知她的那一范围过去,先探个路,找找有没有那什么电子维修。
夕阳落尽,熟悉的腐旧气息沿途扑面,爬上皮肤毛孔、呼吸感官。
有光没光的小店都瞧瞧,黎也像只无头苍蝇,蒙着眼乱撞,路道越来越深,再往前就是条罩进一层幽深灰暗的逼仄小巷,水泥路通向街里各家。
黎也在巷口墙边停下,给秦棠播电话,无响应,准备播第二个时,旁侧陋巷里有人声飘近――
“分手是分了,那靳邵不也说不要找她事儿嘛……”
“分都分了,你以为靳邵真在乎她什么?本来以前在一块儿也都是秦棠一个劲儿地黏。”
这是条湫隘破败的老巷子,原住民大部分都迁走了,尚且留下的,年迈老人为多数,地方又偏僻,白日和晚上都显得安谧。
任何声音在这条道上,都像开了传声筒。
捕捉到人名,黎也悄无声息挨近到墙边,手摸进口袋,摁开什么东西。
脚步丛脞,约莫三个,都是女的,听声音不大,年轻女生的清澈明晰:“她那样子我早看不顺眼了,这次就当给她长个教训,咱也不露面,她回头找不到咱头上。”
马上有人接话:“也是,你找的那几个靠谱吗?会不会……搞出点什么事儿来?”
“那些混子也就拿钱办事,不至于弄死了,主要的事儿我都交代好了,她不是狂嘛,过了今天,我看她连头都别想抬起来。”
这个人,似乎占据主导,对答十分笃定,但这份笃定并没安慰到所有同伙人,有顾虑的还是拉拉她肩膀,急切地说:“那、那咱们还是先走吧……”
她们你搡我推地加快速度,伴随越近的音量,走到了巷口,一拐,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往前,小街店铺灯火通明,往后,望不到尽头的巷路肃穆而幽静,数道视线与那一双清淡眼瞳在凌冽的空气中暴烈地摩擦,她们刹那失声,惊叫,再被黎也步步逼近的来势倒退。
四人淹没进这片阴影里。
“走哪儿去?”
三个脑袋扎低,问话不敢答,直到她们瞥见黎也拿出手机,敲号码。
总算站不住脚:“你、你干什么!”
“我没记岔的话,”黎也有条不紊地拨号,盯着她们一张张惶恐的脸,“简余曼找我事儿那个早读,你们也在里边儿。我打得了她一个,也打得了你们三个。”
她极其平淡,谈家常般讲出要把她们一起打了这种话,怕得紧的连连后退踉跄都要跌倒。
“所以我只问一遍,秦棠在哪儿?”黎也拨通110,转接到附近,解释基本情况,前后两分钟不到,冰冷目光次而扫向三人,有两个嘴硬,喊走的那个最怕,哆哆嗦嗦伸手指,向着身后暗得只靠从墙头接出来的路灯照明的巷道深处。
观察周遭商铺、电线杆,能够确切地点的所有描述告知,通话结束,条理清晰地把一切处理,她足够平静,平静得让人背后冒冷汗。
她们你看我我看你地无错,推挤,视线乱瞟,缩起脖子,挨着墙迅速绕开黎也,将要消失在此处,女孩扁平冷静的音色和身后的黑一同将几人吞没:“从现在开始,到被抓的那一刻,都提心吊胆地过着吧。”
三个脑袋,几乎同时回过头,昏黄路灯簇拢在她身后,她的脸半隐于暗,手里捏出一块小小的电子设备,红光小点一闪一闪,她随身携带的MP3,她录了音。
“你们,一个也别想落下。”
像一瞬间沉入海底,溺水至亡的静,她们看着她,她看着她们,眼睛瞪得更圆,嘴巴张得更大,中间那个披发,最不慌那个,当下戟指怒目:“操!黎也!”
“你他妈疯了!”
“你疯了!”
三步作两步,几乎是跑着返回,张开的掌往黎也手心扑,她侧身,游刃有余退着走,手势一换要抓打上来,她抬脚就猛踹那人小腹,空巷炸起一声惨叫,女生核心不稳颠仆倒地,撑地上眼泪不止地流,后面的两个甚至不敢来扶,脚发软地盘跚跑离。
黎也前迈一步,蹲下她身前,她瞠目咋舌地脚乱踢着,屁股向后擦挪,被毫不怜惜地一把横拖倒拽回来,前一秒粗暴,这一秒伸出指腹,轻柔擦过女生夺眶的泪,一字一板:“等着报应吧。”神情倦淡,却狠厉,决绝,把人摁在地上,往死里磨,“渣滓。”
……
毫不犹豫地转头向里狂奔,警察什么时候到不知道,但秦棠一定他妈的完蛋了。
个缺心眼儿的蠢货。
她奔到岔口,在某个墙角顺了根棍儿,根本地陷入暗,路灯隔开很远才有,动静从最近的光源传出,有骂声,踹打声,闷进鼻腔里的哭声。
在视野重新接收到光线而恢复清明那一刻,她当即惊到屏气。
巷路的尽头是墙,角落有堆积的杂物,垃圾,只要下过雨,它们就黏糊在一起,腐臭,发烂,混着各种怪异气体,在这些腐朽的东西上,秦棠就在那,平日引以为傲的长发被抓着,摁上墙体,嘴被胶布封住,整张布满红肿掐痕的脸埋着呜咽,又被无数次掐着下颌抬起。
几个地痞流氓打扮的高矮胖瘦将她笼罩,一个两个的手机对着她的脸拍,快活地笑着,欣赏着,又觉得不够,还要伸手去扒扯下她的里衣。
她们越过这些人,在空中对接,秦棠泪流得更凶,像抓住救命稻草,江上浮木,喉咙重复地吼出一个称呼,一个字,藏在胶布下,听不清那是什么。
她来不及听清,高矮胖瘦,一个接一个,停住动作,朝她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