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尽量将话说得轻描淡写,有底气一些,略去诸如拍摄地点并不方便去卫生间于是一天不敢喝水这种小细节。
然而,温斯择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那时温斯择忙着竞赛初赛,周末都会去老师那,桑渝自己窝在家里复习,题目背累了就抄笔记。
他们的初中是一所菜中,努力学习的人不多,认真记笔记的也没几个,升学率在南礼倒数。
但是温斯择的人,包括他的笔记在这所中学是非常受欢迎的。
曾经有低年级的学妹来高价收集温斯择的笔记,他没理,桑渝却记在了心里。
他的笔记都在她这里。
她模仿他的笔记,将抄好的第一本笔记拿给学妹,拿回了100块钱。
100块钱一本笔记,不算少,但是对于她来说,却远远不够。
那一个周末,贺一晨给她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帮个忙,有报酬,她问好就去了。
“你要工资做什么?”温斯择问。
桑渝的手向后,轻轻放在身后背包上,仰起小脸,“你不生气我就告诉你答案。”
温斯择落下一眼,继续往前走。
“哎哎温斯择,那这样,我把答案预支给你,然后你就不能生气了。”
温斯择继续走,步子却不快。
这种彼此都知晓的幼稚文字游戏,两人从小到大不知玩了多少次。
“我当你默认啦。”
桑渝轻喊一声,落后两步,从背包里小心托出一个黑包,抱着它快步跟上去。
她跑几步超过他,将包往他怀里放,“送给你的。”
温斯择下意识去接,停住脚步。
手里的黑色相机包方正,可以手提,也可以肩背,边缘处印着英文logo。
“这是什么?”
桑渝顺了一下头发,有些不好意思。
“算是你迟到的毕业礼物吧,工资发得有些晚。”
桑渝笑,没注意少年抓着相机包用力而泛白的骨节。
“虽然这个相机品牌不是最好的,但是你不能嫌弃!我的工资目前只够买它。等你以后工作了挣钱了,再自己买更好的吧。”
“为什么送我?”
他的声音很低,手里的相机包很重,胸腔内的心脏很重。
“你的dv不是坏了吗,相机也可以摄影的,我录了一段,就在相机里,感觉还挺不错的——”
她说得自然,抬起头时,撞进温斯择黑亮温润的眼睛里。
“扎针疼不疼?”温斯择忽然问。
中考前她突然发烧,两天没退,妈妈容筱带着她去输液,上考场时,她的手背上扎着滞留针。
收到附中录取通知书时,他才放下一直提着的心脏。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雨天拍摄又吹了风,才会发烧。
他生气,气她时不时冒出来的探险欲望、旺盛的好奇心,和贪玩的脾性。
他们差点不能再一起上学。
在今天之前他也不知道她其实不是贪玩,是要给他买礼物。
桑渝一愣,而后瘪嘴,“疼,”她小心看他,眼神像小时候那样,湿漉漉的纯真,将压了几个月的抱怨轻声吐出。
“其实做模特也要有专业素养,要站在那一动不动,要有镜头感,要摆出摄影师要求的表情。我的专业素养不够,那个摄影师又是个精益求精的新人,每次都要转着圈找角度拍,我的小腿都要抽筋了。”
“有一次真的抽筋了,摔进旁边的稻田里,”瞄到温斯择眼尾下压,桑渝连忙改口,弯起唇角,“我就闻到稻香啦!”
她笑容轻快,凑过来问:“你知道稻子是什么香味吗?”
突然放大的少女脸,干净清透得像水蜜桃,闪着白润润的光,纤长的黑睫微微卷翘,小扇子一样。
温斯择屏住呼吸前,仍嗅到一丝清甜。
他缓慢扬手,食指指节弯着,手背朝着她,桑渝连忙退后。
桑渝撇了一下嘴,“你别敲我,我这个小脑袋瓜,是要留给入学考,惊艳所有人的!”
温斯择的眼里漾出一点笑时,桑渝扬眉,转过身溜溜达达往前走,背影轻快得像刚出笼的小鸟,发尾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晃。
她继续刚才的话题,“稻花的香味啊,是非常清淡的,清淡到,打个喷嚏就没了。”
身后一声很轻的笑,桑渝笑着回头,发尾划出漂亮的弧度。
“咔嚓”一声。
时间,光,影,身后学研路上走着的同学、茂天的梧桐树,她,还有他这一刻柔软的心情,一起被时光定格、特写。
-
医务室开在教师公寓楼一楼。
透明空调门帘后,是清苦的药香,和沁凉的空气。
问诊桌后空着,后面房间传出一点动静,医生大概在里面忙。
桑渝挨着温斯择在候诊区坐下,看向他问:“你紧张吗?”
温斯择看过来,眼神像平时一样平静,坚不可摧。
她摸向他掌心,指尖触到边缘时,他倏地收回。
细长的手指蜷起,蜷在自己微凉的掌心。
“不紧张。”
桑渝收回手,“哦”了一声。
校医听到动静,扬声让两人先等一会儿,又继续忙碌。
门没关,他们能听到里面的声音。
“去那里坐好,对,眼镜先不要戴,这一行能看清吗?”
“看不清。”
“这个呢?朝向哪里?”
里面的年轻男声耳熟。
桑渝竖起耳朵。
远远地,门外又传来两个人由远及近的对话声。
“你最近是不是走背字呢?头被砸,脸被砸。”
“少废话,还有纸吗?”
“有。”
声音断了一会儿,又继续。
“今天老顾找你说了什么?是温斯择告状了吗?”
“没。”
“我觉得也不是,看你吃饭的时候挺高兴的,到打球心情还行,后来怎么又突然不高兴了?”
“你被砸能高兴?”
“你不是先不高兴,走神,才被砸的吗?”
“……换纸。”
医务室里的声音桑渝没辨别出来,往这边走的两道声音她听出来了。
是陈远和纪星辰。
她透过空调帘向外看。
纪星辰低着头,白T恤上星星点点的红色血迹,他手指压着鼻翼,陈远抽出一张纸,叠了叠,他接过,将浸了血的纸拿走,重新用干净的纸捂住。
沾了血的纸明显被嫌弃,他皱着眉头将纸团进手心。
大概是碍于帅哥形象,他没将纸插进鼻孔,只捂在鼻孔那,手指压住鼻翼。
陈远忽然又问:“我想起来了,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也看到了温斯择和桑渝?”
纪星辰没理,踏上台阶,挑开帘子。
他抬眼,与坐在里面的温斯择桑渝目光相对。
身后的陈远这时候问:“你是不是喜欢桑渝?”
第04章 引
16岁时,桑渝无意间听到容筱对桑远南说,“女儿仅有的敏感全部给了小择,对自己的事反而粗枝大条,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4岁的桑渝还不明白这些,只想像玩鹰捉小鸡游戏中的鸡妈妈一样,把温斯择护在自己身后。
-
周围安静了几秒。
贺一晨梗着脖子,看向站在远处的温斯择,大声问:
“温斯择,你爸爸今天来接你放学吗?”
桑渝看向温斯择。
温斯择站在那里,瘦弱的肩膀一动不动,只安静地看向这边。
距离太远,桑渝看不清他的眼神。
桑渝瘪瘪嘴,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她知道她不能哭,哭了会没有气势,可是她忍不住。
她太害怕了,她知道温斯择不会撒谎。
她害怕谎言被戳穿,更害怕温斯择亲口承认自己没有爸爸。
她讨厌贺一晨!
老师听到动静,从楼里跑出来,抱走她,让大家去睡午觉。
她趴在老师肩膀上,经过温斯择身边时,低头看着模糊的他,伸出小手,想叫他的名字,哽咽的嗓音最后只发出了一个不清晰的“温”字。
温斯择没有迟疑地向她伸出手,可是老师步子太大太快,两只手尖要靠在一起时,却越来越远。
桑渝的眼泪掉得更凶。
午睡间十分安静,今天没有人偷偷讲话,门开了一条小缝,整个房间都能听到外面桑渝小小的抽噎声。
温斯择在小床上躺了一会儿,起身。
窸窸窣窣的声响,其他小脑袋齐刷刷看向他,贺一晨也看过来。
温斯择谁也没看,冷着小脸开门出去,将门关得严实。
外面的声音听不到了,午睡间的声音慢慢高起来,话题不再是“温斯择没有爸爸”,而是“贺一晨把桑渝凶哭了”。
贺一晨躺在床上,被子蒙到头顶,双眼紧闭,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依旧隔绝不掉小朋友们的讨论。
他腾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我没有凶她!是她撒谎!温斯择就是——”
小朋友们齐刷刷的眼神看过来,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现在“温斯择没有爸爸”不再是小朋友们关注的重点,“撒谎”也不是,“凶哭了”才是。
凶,就是欺负,就是以后会没有人和他玩儿。
贺一晨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他愣在那里,可是在那么多目光的注视下,他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梗着脖子,留下一句“反正我没有说谎”,保住自己小男子汉的尊严,心惊胆战地躺下。
不知道老师会怎么想,会批评他吗?会告诉家长吗?
贺一晨越想越害怕。
温斯择出去时,桑渝眼睛哭得红肿,鼻头红红的,正抽噎着跟老师告状,说贺一晨欺负他。
看到他,桑渝霎时止住哭声,留下最后一颗大大的眼泪后,手背抹了一下脸颊,整个小脸上都是亮闪闪的眼泪。
之后只身体不受控制地抽噎,肩膀一耸一耸。
温斯择牵着桑渝的手回了午睡间。
中午发生的事老师还没调查清楚,只让他们先回去睡觉。
回去时,其他小朋友已经睡熟,桑渝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却睡不着。
她还没有和温斯择道歉。
身体上的抽噎也还没停止。
温斯择的小床和她的并排,他安静地躺着,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匀称。
只是平时安静垂着的睫毛,不时颤抖一下。
桑渝爬起来,拉起他的手。
温斯择一秒睁开眼睛。
桑渝看着他,突然又有点委屈,瘪瘪嘴巴,声音很小。
“温,温斯择,对不起呀,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温斯择愣在那里,慢慢弯起嘴角,露出眼睛里藏着的小星星。
桑渝很喜欢看他笑,很喜欢他笑起来时眼睛里的小星星。
可是他的手指伸过来了。
桑渝吓得闭上眼。
有点凉的指腹只是轻轻压在她热乎乎红肿着的眼皮上。
两颗小脑袋挨得很近。
“我没有生你的气。”
“酒酒,你最勇敢。”
-
勇敢的桑渝睡了一个午觉。
自由活动时,老师叫出去几个小朋友,最后在放学前把温斯择和贺一晨叫了出去。
他们两个回来时,都很“严肃”。
桑渝想问温斯择,可是老师通知做操,做完操就要放学了。
她背上自己的小书包,和小朋友们一起排队。
她排在队伍前面,温斯择排在队伍末尾。
他们班级站在小运动场旁边的树荫下,等前面小班的小朋友先放学时,已经个个踮起脚尖,去看自己的爸爸妈妈有没有来。
桑渝也踮起脚,桑远南个子高,在人群中很显眼,他朝她挥手。
桑渝高兴得笑出声,原地蹦起来,使劲挥着手臂。
忽然,背包带子被拉了一下,桑渝回头,排在她后面的卓一一问,“桑渝,那是你爸爸吗?”
桑渝的“嗯”字还没出口,卓一一朝外面的大人们看过去,又问:“哪个是温斯择爸爸呀?”
中午的那场“对峙”,有人相信贺一晨,有人相信桑渝。
卓一一是桑渝的好朋友,她坚信桑渝不会撒谎。
桑渝却愣住了。
她忘记了,她撒谎了。
马上就要放学,很快就有人知道,她在撒谎,温斯择没有爸爸。
桑渝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卓一一的问题,想去后面找温斯择,可是老师就在一旁,她不敢胡乱走动。
轮到他们班放学了,桑渝迈着小小的步子一点一点往前挪,想将时间拖得慢些,再慢些,很快就被前面一名同学落下了一截,和卓一一挨得极近。
她也听到了卓一一愤愤不平的自言自语,“爸爸你又撒谎,又没来接我,今天回家不要喊你了!”
桑渝眼睛一亮,对呀,她一会儿出去时不喊爸爸,是不是就可以了?
爸爸会来接她和温斯择,她不喊爸爸,大家就会认为那是温斯择的爸爸。
她真是,聪明极了!
桑渝完全忘了早上说过要把爸爸介绍给大家的事。
有了解决办法,桑渝扬眉吐气,往前蹦了一大步,差点撞上前面小朋友的书包。
她马上又学起温斯择的样子,目不斜视,小脸绷着,没有什么表情,和谁都是一副不太熟的样子。
桑远南接到女儿时还有些纳闷,那么盼望他来接人的女儿,放学时一副不大想搭理他的样子。
他捏了一下桑渝的脸蛋,扬手招过温斯择。
温斯择先看了桑渝一眼,又抬起头礼貌地喊了一声叔叔。
桑远南没说话,揉了一下他的头,手掌一拨让他背朝自己,两手插在他腋下,将他提起后放在自己肩膀上。
一串动作流利无比。
突然腾空,温斯择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嘴巴抿得紧紧的不敢出声,稳稳落在桑远南肩膀上后也不知道两只手该往哪儿放。
他张着两只小手,像失了方向的雏鸟。
最后是桑远南说,“抱好了啊,要走了。”
温斯择不太熟练地把手虚虚放在桑远南脸侧。
这是他看到其他爸爸把自己孩子扛在肩膀上时,孩子的姿势。
桑远南一手扶着温斯择的腿,腾出一只手去牵桑渝,低下头时却见女儿嘴巴张得圆圆的,能吞下一颗樱桃,一脸的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