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教堂之外,同样红色的夏利车旁,站着两个女人。
“我闺女就是从这儿跳下来死的。”万碧霞指着那破旧的楼顶,“没有什么肺炎,都是命。”
余祖芬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她那曾经挺拔的身体裹藏在驼色的风衣中,也肉眼可见地伛偻了,原来,她们老得这样快。
“楚楚给我托过梦,让我对郭发好一点,”余祖芬淡淡地说,“我很多年没见她了,她还是十几岁的样子,我问她,郭发都替她揽下来了,为什么不能好好替他活着呢…”
那平淡而残忍的话,像钝刀子,在万碧霞心上往下锯割血肉,她高声打断她:“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算账的!你一直觉得是我们欠你和郭发的!”
“欠不欠的,人都是要死的,耶稣那小子不是讲话儿,尘归尘,土归土吗?”余祖芬望着那破败的教堂,废墟里的信仰似的,还有些旧日的威风,她记得,她和她有过一张在教堂前的合照,那时的她们神采飞扬,发誓做一辈子的老铁。
万碧霞失控地咆哮,往事重新天日,却因愤怒变得语无伦次:“潘崇明那个禽兽,他强奸你还不算!还要强奸我姑娘!楚楚为了保护自个儿才动了手!
“后来那几个孩子赶到的时候,全他妈了个逼的晚了!孩子们都以为那人已经死了!那小孩儿能懂什么?!”
“我以前老是后悔,要是我那天不让楚楚出门儿就好了,我那么辛苦生她,说丢了就丢了。”
自己的骨肉故去,她称之为“丢了”,万碧霞站在清白的雪地里,感到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有。
余祖芬浑身像有蠕虫在爬,那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叫潘崇明,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自己的乳房,鬼魅般的瞳孔常常在午夜的梦魇中浮现:“楚楚干得对,不像我,我为了面子忍气吞声,还得生下他的孩子,让郭震怨我一辈子,操!全他妈的是命!”她啐了一口。
“郭发是谁的孩子不重要,你明白吗?你从小对他那么坏,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妈!当初你何必生下来!”万碧霞气得发抖,她谁也不是,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你知道那四个孩子为什么找上潘崇明?郭发为什么要担罪?”
余祖芬沉默,肝脏像是打了结一样抽痛。
“郭发为了给你报仇,才找上潘崇明,后来,他四处打听,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了,他想替那个爹赎罪!要不是因为你,我的楚楚还活得好好的!全都怪你!是你欠我们家的!你他妈的明白吗?!”万碧霞跌坐在雪地里,屁股底下,是曾经躺着女儿尸体的地方。
“碧霞,让郭发给你们养老送终吧,他是一个好孩子,”余祖芬低低地说,那是她从不肯说出口的话,“这一辈子,是我作孽太多。”
万碧霞捂着脸,痛苦流涕:“你这个人,从来都不会道歉,你狗日的躲了我这么多年!”
“对不住,碧霞,我不是个好朋友,也不是个好妈,我对不起你们一家三口,没有我,你们还能在这冬天一起堆堆雪人儿。”余祖芬的泪落在雪地里,很快冻结消失。
下雪了,风穿过白桦林,从东北平原呼啸而过。
“听说那个潘崇明丢了,没了半个脑瓜子,估计早就死了,我早就想通了,谁都不怪,我只怪那个该死的畜生!”万碧霞卧在雪里,在飞舞的雪花里,好像看见了楚楚的脸。
余祖芬蹲下来,用袖子擦拭老友的泪水:“碧霞,我把郭发交给你,也送给你。”
万碧霞挣脱她的抚摸:“你这犊子玩意儿!还想当甩手掌柜!”
“碧霞,我的肝癌了,我不治了,也不拖累郭发。”余祖芬轻轻说,赴死的心却那么坚决。
好久好久,红顶教堂的四周都寂静无声,大雪命运一样将人围拥起来,谁都逃不掉,只能安之若素,万碧霞和余祖芬狠狠相拥,将错过的时光从紧密的怀抱中都挤出去:“芬儿,你说咱俩怎么都这么老了……”
第44章 北国列车(五)
郭发吹着口哨,冷空气里,嘴边吹出一阵白雾,他把二八大杠停在齐玉露家的楼下,那阳台上的矢车菊也已经被收进屋内,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两串风铃冻在寒风中。
从夏天到冬天,他和她已经一起度过了大半年,他还记得她当初的模样,神秘如雾,让他摸不着头脑。
烂尾楼里,潘晓武仔细听,郭发哼的是心恋:“操,你小子跟我一样儿,都有音乐细胞儿,等着吧,一会儿让你脑袋开瓢。”
他端着枪,想象自己是电影里的特工,感到胜券在握,眯着眼睛努力瞄准他的后脑。
郭发揣着那枚暗哑的金戒指,在这等待的空当,他没有抽烟,而是对着空气,清了清嗓子:“齐玉露,你愿意嫁给我吗?”
操,肉麻,郭发四顾,明明一个人也没有,却感到莫名无地自容:“换一个换一个,咳咳。”
眼前仿佛已经浮现了齐玉露那平静的脸,散文诗一般的肌理,童话一般清澈的眼眸:“齐玉露,祝你生日快乐,我给你的生日礼物是全世界,你愿意做我的全世界吗?”
郭发入了戏,自言自语像个疯子,寒风中虚握一双细手,俯首称臣,轻轻吻上去,一种奇怪的感觉蔓延,他猛地回头,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潘晓武牙关里咒骂,居然是一枪哑炮!没出声的臭屁!他被后坐力震得向后栽倒,子弹壳崩到他的眼皮上,狠狠地烧了一下,他谨慎地揣回兜里,松弛的心忽然紧张了——弹夹里装满五发子弹,已经废了一颗,而他并没有多余的。
郭发决定采用最后的桥段,他猜想她也许会喜欢,如果不行,大不了现场再憋,表白,或许需要最直白朴素的方式,爱,从来不需要花招。
他感到幸福,左右徘徊,不停地看表,等了好久,齐玉露却始终没有现身,还是急了,一步三格,飞快走上楼去。
老天爷!我就偷吃了点贡品,你他妈真记仇,都不帮我一把!潘晓武愤懑若狂,可目标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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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敲门声的时候,齐东野正在客厅里为自己腹部的刀伤换绷带,他光着上半身,淤痕遍布的身体像是长满了尸斑,他忍着痛,颤巍巍地呼喊:“露啊,没锁门,你上哪儿去了?”
郭发怔在门口:“叔……,我是齐玉露的朋友……接她上下班。”
一打眼,便是来人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齐东野趿拉着拖鞋,慌不择路地钻进房间,套上衣服,从床边的盘子里拿出一把水果刀,冰冷的刃还有果皮,敛在袖口,他抿了抿斑白蓬乱的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郭发,我闺女老提你。”
“她没搁屋里头?”郭发四处张望,有些局促,大头鞋底沾满外面的脏雪,遇了热就变成了黑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早上醒来玉露就八成是走了,应该是有书局里有急事儿,也没忘吃饭,拿了一盒粘豆包。”
“昨天都说好了我来接她,给她过生日,”郭发纳闷,“她咋自个儿走了?啥时候的事儿?”
齐东野颤抖着牙关,这个女儿的仇人,这个疑似杀害了老友老徐的少年杀人犯,就找上了门来,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胸口鼓着气,怎么也喘不匀,忽然,一阵狂咳:“我……咳咳……也不……”
郭发无措地说:“那啥,叔,我去书局看看,没事儿我就走了。”
齐东野追上去:“站住!”
“咋了叔?”
“你……对我闺女,什么态度?”狠话,齐东野还是说不出口。
郭发支吾了很久从军大衣内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叔,我第一回 上门,来得仓促,空着手,没带啥东西,你拿着买点好吃的。”
“这……我不能要,你这孩子咋这么实在?”杀人犯的手是热的,一双眼是澄澈的,齐东野哽咽了。
“给你你就拿着,小辈儿孝敬你的……”一老一少争执起来,是东北人客套的时候,总喜欢用嗓音和身体撕扯。
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在窗子里不断重合,又很快分离,在对面的楼上,潘晓武抵住宿醉的难受,眼花缭乱,他徒劳架着枪,难以扣动扳机,终究还是要放弃,万一误伤了齐东野,姐姐怎么可能再接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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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用齐玉露家的座机给解放书局去了个电话,柳山亭说齐玉露根本没来,也没跟自己请假。他心中纷乱,与齐东野匆匆告别后,朝郊外驰去,路上融雪湿滑,好几次险些刹不住闸,摔在道旁的壕沟里。
他来到两个人的秘密废墟,昔日的铁床上,已经铺满了完好无暇的白雪,宣告着无人触碰,四下里空寂,没有一个脚印,郭发徒劳地大声呼喊:“齐玉露!齐玉露!你他妈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他望向远处,看见那轮彩色的风车,于是便穿越草丛,来到垃圾场,或许她在那里也未可知。她在干嘛?和自己玩捉迷藏吗?
国字脸正在厂房开辟的大屋子里烧火取暖,看见郭发来了,倒有些惊喜:“铁子,你咋来了?”连忙给他递了一支烟。
“齐玉露你看见了吗?”郭发开门见山。
“谁啊?”国字脸反应了一会儿,“那个瘸子啊?没看见。”
郭发猛抽一口烟,这烟是自己卷的,里面是手种的烟草,又叫蛤蟆眼,干烈无比,让他一阵清醒,自言自语道:“能上哪儿去了?”
国字脸故作高深地说:“女人啊,还是少碰,一碰就倒霉运。”
郭发眯着眼看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啥?”
“我前几天,被一个小姐给踢了裆,妈了个巴子的。”国字脸狠狠啐了一口。
郭发拳头紧握:“你说啥?”
“我让她赔了我几千块钱。”
郭发抄起右手边的长凳,朝国字脸奔去:“我操你全家!”
“咋的了?说干就干?我没家,我就跑腿子,就我自己!”国字脸顿感不妙,嘴皮子溜,腿也不闲着往外逃。
郭发一臂挥出去,木凳子碎在国字脸身上:“你信不信老子今天让你死在垃圾堆?”
国字脸没穿外衣,严寒和外伤的作用下,很快被郭发压倒在地,两个人抱作一团,滚满了雪。
“你要干啥?”
“我他妈干你!”
“垃圾场没钱,你干我也没用!”
风车后面,潘晓武架着枪口,一枪打在了国字脸的后背。
“谁要钱!老子干你没商量!”话音未落,郭发耳边一阵鸣啸,刹那间被喷得浑身是血,他把国字脸沉重的身体拨向一边,堪堪站起身,“谁他妈的放冷枪?”
潘晓武再度开枪,卡壳的哑子:“操!”
郭发循声过去,抄起地上的一条生锈的钢筋:“别跟我躲猫!”
潘晓武额角流汗,赌徒一般,弹壳回弹,又是哑的!果然老天爷从不顾怜他。
只剩最后一颗了,潘晓武不敢再冒险,杀父仇人缓缓逼近,高大的身影却令他生畏,他的脸上有种平静的绝望,血液溅满他的脸,好像他才是凶手。
郭发远远地追过来,不躲也不跑,嘴唇紧闭,狠狠咬着后槽牙,突出的下颌角在冷峻的脸上抽搐,像是腮帮子里含了颗小小的石子,那眼中的狠戾,让十七岁的潘晓武生畏,他背着枪,风雪作掩护,落荒而逃。
“你小子跑得真他妈够快!”郭发望着那猴子一般轻盈的身体,深冬了,他穿着露棉花的夹袄,消失在山林中,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郭发错愕地望着天,雪花铺天盖地,愈演愈烈,全朝他扑来,这一天出现了太多未知与危险,齐玉露下落不明,又半路出来个打枪的猴子,他回头去看国字脸,那家伙捂着胸口,静静地眨眼,后背已经血流如注:“为啥杀我……?”
“踢你的小芬,是我妈,”郭发的大头鞋踏在他无力的手背上,“你敢捅她?”
“我捅她干什么?”国字脸声音越来越微弱,“我都拿了钱了,我可没有你那胆子……”
“闭嘴!”郭发走回厂房,拨通了110,在短暂的等候音中,他脱下带血的大衣,低头看见左胸嵌着一颗尖锐的弹片。
和畜生的血融在一起,令他感到一阵恶心。
第45章 大雪无痕(一)
齐玉露是被一阵轰鸣的警笛吵醒的,她挺起不听使唤的身子,扯痛自己的两个耳垂,确定不是幻听。
嗡嗡嗡——嗡嗡嗡——外面已经变了天,漫天冰雪中,脚下已经地动山摇。
她拿走信件、手机,一切自己和小武扯上关系的一切,刚要推开门出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滚带爬地爬上二楼,快些,在快些,那悠远的警笛现在越来越近了。
她挥动自己的盲杖,砸向玻璃花窗,三下两除二,一张鲜红的脸陨落。狂风灌了她一脖子,清醒的瞬间,她明白小武与郭发都已经凶多吉少,两个男人的轮廓在她脑海里重叠——她一直没有对小武说过,他长得很像年少时的郭发。
她拿出已经冻僵的粘豆包,豆沙馅儿融化在嘴里,近来,她变得越来越渴睡,越来越嗜甜,郭发给自己每一个吻的触觉都涌了上来,酸涩震颤,汇集起来,像是要赋予她一条新的生命。
齐玉露掏出那个灰色翻盖手机,不熟练地拨给了齐东野:“……爸?”
齐东野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老姑娘,你跑哪儿啊?听说有人被枪毙了!你知道吗?我还寻思是你呢,刚要下去!这大烟炮儿天(东北方言意为超级暴风雪天),你赶紧回家。”
齐玉露望着前方,细碎的雪粒旋卷,袅袅上升,像是某人鼻腔里喷出来的烟雾,顷刻间漫漶了她的视野:“爸,今天这雪老大了,跟你把我撇在林子里那天一样儿一样儿的。”
齐东野长久不语,他知道她在哪里了,也猜到这场枪击跟她和她的那个认的弟弟脱不了关系。
齐玉露挂了电话,单薄踉跄的身影逐渐化为一个点,遁入茫茫雪野,那迤逦的脚印划破完好的雪,可没关系,不一会儿,大雪就会销毁一切。
“郭发,把你勒死的时候,我的弦也断了,”依傍着那刻着他们名字的桦树旁,她沉睡偏过头过去,“真累啊,我再也不想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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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4日,对太平镇全体居民来说,是历史性的一天,伴着百年难遇的雪暴,印在几辈子人余生的记忆里。原本古井一般平静的生活彻底被一颗巨石打破,激起千层浪。电视机的还珠格格和少年包青天失去吸引力,风雪再大也挡不住人们一探究竟的步伐,整个小镇,堪称万人空巷。
人烟稀少的白桦野郊里,挤满了凑热闹的人,巨大的烟囱下,人们像是一群鲜艳的蚂蚁,蠕蠕爬动,掀起不安的声浪。柳山亭作为人群里的领军人物,第一个开了腔:“看看看,都震惊省公安厅了,千古大案啊!”
“哎?老柳,你之前不说拿刨锛儿那小子是郭发吗?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嘿,那都是咱们小老百姓的推断,他不是有前科儿么?我也是合理怀疑,”柳山亭又啧了啧嘴,转而头头是道地给大家伙分析起案情来,“但是咱们这社会儿了,都得用专业手段,瞅瞅这都是刑侦队的!这个女的估计是头子,没听说么?说有什么DNA技术,这不还是枪杀么?还得做弹道测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