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曹微依然涕泪满脸,耳边,隐约能听见风雪的泣诉。
酒已喝尽,只剩空瓶;话已道完,徒留空虚,郭发望着窗外,大雪淹没了一切。
齐玉露缓过神来,对着半空一笑,当胸吐出一口血来。
第50章 自由落体(一)
——“生你的人曾要杀你,救你的人却凌辱你。而你爱的人,你已没有时间陪伴。”
磅房里的四个大人乱作一团,他们努力清醒,过量的酒精却让他们站不稳脚跟。
齐玉露捂住胸口,面沉如霜:“你们都别动!我想找我爸。”
郭发焦迫地上前:“你吐血了!我送你去医院!”
齐玉露却抬起结冰的冷眸:“我不去医院!你耳朵聋吗?”
“他妈的你有病治病,光吃扑息热痛顶鸡毛用?”郭发一把捞起她。
“你他妈的别碰我!”齐玉露勉力扬起手,在他的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让我爸来接我!7909842!现在就打!”
曹微杵在一旁,曾经年少痴爱的武侠小说里,常常有角色壮烈凄美地吐血,今日得以亲见,只觉得害怕,小心翼翼地问道:“没事儿吧?”
映着那滩血,齐玉露的脸色那样苍白,疏淡的眉宇紧蹙,唇齿抖动,白康宏迟滞断片的记忆终于被这血色所唤醒。他想起来了!出事的那一天,有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儿远远望着他们,不跑也不叫,踱着不算利索的步子,很久才缓缓消失在街口,不久后,警察就来了……
“……好……我听你的……”郭发的脸顷刻间浮现出鲜红的五指印,压在早已结痂的伤疤上,他像是冻僵了,呆滞地凝望她,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平静里淌着狰狞,如深潭里荡出一抹黑色漩涡,令他感到一阵恶寒,他不会违背她的任何意愿,腾挪脚步,越过那摊血,磅房里的电话冻得冰冷。
齐玉露手里的酒瓶跌落在地,玻璃脆弱,一声稀里哗啦,粉身碎骨,她心下轰然,是信仰被击溃的感觉,抬起头望着郭发,牙关里艰难地挤出那毒液般的话:“郭发,刚刚没有和你说清楚,我不可能嫁给你,一个强奸犯的儿子,怎么会对我好?你和我,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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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玉露蹲在马桶边吐完,用湿毛巾擦了擦嘴,清水漱口的时候,腮边被狠狠咬破的软肉火辣辣地蜇痛:“我刚才吐血那样装得像不像?”
“你都把我吓坏了,谁寻思你就是把嘴咬破了?那正经也挺疼呢。”齐东野打开窗通风,随手在空中接住了了一张通缉令,这东西成了太平镇的另一种雪,纷纷扬扬,上面的十万悬赏让每个人都想变成侦探。
“爸,我想吃尖椒干豆腐,多放辣。”回了家,齐玉露的精神好多了,
齐东野坐在摇椅上,把悬赏夹在旧报纸里一遍一遍地看:“老姑娘,咱们往后咋整啊,万一警察查到咱们头上咋整?”
“放心,该销毁的我都销毁了,我这身子骨,快折腾不动了,我不能死在太平,我得赶紧把小武找着。”齐玉露打开小武的翻盖手机,一遍一遍地查询着新的来电,确实一无所获。
“我老了,要死了,你不能老带我这么个拖油瓶吧,要不我先回省城吧,那屋里老不住人也不行。”齐东野说。
“你就说你想跑了!”齐玉露凌厉地盯着他,这个瘦怯怯的父亲,能扔她一回,就能扔她第二回 ,“你不是说陪我到底吗?”
“镇里人心惶惶的,我可不想死在荒郊野地,死冷寒天的,冻僵了阎王爷都不收。”齐东野喃喃地说。
“你想说啥?”齐玉露点火就着,“你怕我弟把你杀了?”
“他杀了那么多人,一个又一个的,”齐东野终于按捺不住,“咋就那么乐意跟这些杀人犯扯淡呢!”
“是啊,我面前就坐着一个呢,”齐玉露唇角一抿,似笑非笑,“这东西都随根儿,说不定我也要变成杀人犯了。”
“你瞅你这孩子!你咋不知道好歹呢!”
“爸,你说得对,我要是知道好歹我还接着当你闺女照顾你干什么?我就应该让你一个人死在太平!没有人给你收尸!”
齐东野缓了一会儿,退让一步,指了指柜盖上崭新的骨灰盒:“行,等你找完了,咱们就赶紧回省城吧,那地方大,警察想找人也不容易,你徐叔的骨灰,总得还给你五姨呢。“
“她怎么样了?”齐玉露记得那个女人,是母亲最小的妹妹,她和自己一样,有着天生的一头亚麻色头发,徐叔是她后找的男人,半路的老鸳鸯,始终没有领证。
“不知道,在省城开的小理发店越来越火了,我去那回她跟我说,挣够了钱就和你徐叔领证,估计知道了这事儿得背过去,”齐东野抚着膝盖。
“都没了这么长时间了,估计早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齐玉露说。
“玉露,是你弟弟杀了你徐叔。”齐东野睁大眼睛,企图增添一些父亲的威严,但却是徒劳。
“小武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那些警察!都是污蔑!那是刨锛儿队干的!”齐玉露从沙发上跳起来,扬长而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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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那口戏剧性的假血,齐玉露似乎对那真相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杀了父亲的人死在自己的眼前,一跃而下,血债血偿,又有什么遗憾?
她打开小武交给她的那些信,一封一封重新读起来。
“娥,你知道我为什么领养那个黄头发的瘸丫头吗?因为她长得有些像你。有时我看着她,常常以为你就在我眼前,让我有时竟忍不住产生兽欲的冲动。好几次趁她睡梦时伸出手,可对你的爱太纯,我总是不能。这样也好,千万不要怪我。有那孩子在,我每天都像看着你,感觉和你,也不算分离。——爱你的明”
好一个多情的诗人!齐玉露捂住嘴,她知道自己刚发育时做的那些恐怖的春梦是怎么来的了,忍住恶心,起身从厨房里拿出菜刀。
齐东野吼道:“姑娘!你干啥!别干傻事儿!”
“别管我!”齐玉露奔到客厅中央的矢车菊旁,猫下腰,映着惨白的雪光,奋力挥刀,“操你……畜生!畜生!”
盛放的花朵被斩了一干二净,靛蓝的汁液沾了一手,怎么也擦不干净,齐玉露:“操!操!”
生你的人要杀掉你,救你的人却凌辱你。而你爱的人,你已没有时间陪伴。仇恨像一辆来不及时速过快的车,调转了方向,却还是不免起火报废,车毁人亡。齐玉露跌坐在地上,命如碎瓦,片片震颤凋零。
她哭起来,声音难听至极,世界上,从没有这样可怖的声音,像是来自远古的黑洞,喑哑,却有震耳欲聋。
这些该死的花全都斩断了还不算!齐玉露打开窗,将那些碎片一股脑全都扔下去,她嘶吼,一遍又一遍,几乎失声,只剩低哑的呜咽:“高空抛物,砸死你们!都给我陪葬!去你妈的!”
可四野,不见一个人,或许有属于冬天的游魂,他们匆匆经过,为了节约光阴,只咒骂了一句骂祖宗的粗口,紧接着便越过重重风雪,去寻找往生的极乐世界。
齐玉露呛了一肺的冷风,但觉得畅快:“怎么没把你砍死!你个畜生!畜生!操你八辈祖宗!”
齐东野颤巍巍地走上前,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什么都知道了,默默跪下来,展开孱弱的拥抱:“姑娘,爸在这儿呢嗷,别怕……”
“爸,我不想死……”齐玉露瘫倒在他怀中,忽然感觉腹部有一股猛烈的跳动,持续疼痛,却不致命,像是有东西要破腹而出。
第51章 自由落体(二)
2000年12月15日 大雪
我披着厚重的棉袄走在街上,脚底板像是灌了钳,每行一步,都是一个深深的雪坑。满世界的通缉悬赏像巨大的雪片,纷纷纭纭,那张名为孟虎的面庞飘落在地上,被疾驰而过的四轮车倾轧,被污脏的脚印碾碎,褶皱的五官扭曲了,像是个陌生人。兜里的灰色翻盖手机电量满满,却始终保持喑哑。郊外的白桦林已经被封锁,小武,你会在哪里?我拼命地寻找你的踪迹,只想听你亲口证明自己的清白。除了郭发,那几具尸体怎么可能是你的杰作?!
我无法将那个耸人听闻的连环杀手与天真无邪的你联系起来,就像我无法将那个害人无数的衣冠禽兽和温柔儒雅的潘崇明联系起来。上帝,求你告诉我,这人间,究竟有什么人值得全然的信任与爱?
郭发吗?可我何颜以对?我当然可以赌,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无法忘记我和小武往昔快乐的岁月,那些关于火车与远方的誓言,可心底残存的信任那么飘忽,殆尽在即,像是暖春里站不住脚的薄雪,一见光就会无影无踪。点点无望的希望艰难地撑起支离的病体——现在,常规剂量的止痛药已经不能延缓我的病痛。
那是一方散发着霉味儿的秘密院落,坐落在城西平房区。余祖芬是听艾文芳说起这里的,许多行里姐妹意外怀孕或者得了什么性病,都会在这里拿药,这里药价便宜,屋里昏暗无光,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审视你。
因为在没有太阳的地界里,所有都一样,都是阴沟里的蝼蚁。你可以求生,没人刁难你;你可以寻死,没人拦着你。这里是地狱,更是天堂。
余祖芬闻着钻心的霉味儿,倒有种宾至如归的错觉,她开腔便要了两瓶敌敌畏农药,而隐在柜台里那张黧黑的脸迟滞了一下,操起古怪的哑嗓:“干哈用?”
“家里厨房招蟑螂了,一窝一窝的。”余祖芬张口就来。
那人看出她的遮掩,一双吊梢眼如针般落在她脸上,仿佛见了血:“你印堂发黑,你是要寻死啊,老妹儿。”
余祖芬噗嗤一笑:“你这老破屋黑灯瞎火的,能不印堂发黑吗?别跟我扯了,快溜拿。”
那人也是一笑,一口白牙在暗中发着磷火般的蓝光:“记着,百草枯比敌敌畏强,没有解药,致死率百分之九十七。”头头是道的解说后,从柜台地下拿出两瓶幽绿的小瓶子。
余祖芬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这像小孩儿玩的泡泡水,就是差点儿啥,心悬着发问:“这啥玩意儿啊?这么点儿!上面也没有字儿,拿自来水儿糊弄我呢?”
那人坚持为自己的口碑辩白:“上这地方买,你还要个品牌啊?放一百个心吧,吃了包你死得利利索索的。”
余祖芬将信将疑,可还是掏出钱包里所有的零钱,全都扔向凌乱的柜台:“都收着吧,不用找了。”
那人却不屑地撇过来:“不要,就当送你了,到了那边帮我跟阎王爷卖个好儿,让那黑白无常别来收我!”
余祖芬看了这神秘的家伙一眼,到底没看出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总之,有种荒诞的慈悲:“谢谢嗷!”
“慢走!下回再来!”
“不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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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余祖芬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愤怒地抬头,厚重的大衣里,是一张熟悉得刀条小脸,淡眉淡眼,面无血色,她喜悦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头,为她扑打去雪与尘:“小齐!你咋跑这儿来了?”
“啊……余姨!没啥事儿……”齐玉露不自在地揣着兜,“来给我爸抓点止痛药,风湿犯了。”
她觑着她手里的黑塑料袋里,她揣度着她的来意,都不大好意思,两张青黄的脸,两具形销骨立的身体,站在同一条不知是谁留下的自行车辙上,像是一齐站在生死的边缘,静静对峙。
余祖芬扬声打破尴尬:“和郭发吵架了?这几天郭发可不高兴了,我问他啥,他也不跟我说,就看他成宿成宿睡不着觉,抽烟,抽得咳咳儿的,天天咳嗽,都快成老头儿了。”
齐玉露的脑海里不自觉想象着郭发孤坐在床畔,一人吸烟的模样,心就忍不住一阵抽痛:“姨,没啥大事儿,我俩黄了。”
余祖芬愣了一会儿:“啥玩意儿黄了绿了的,好好处呗!有啥话不能好好说啊?”
“姨,别劝了,你是过来人,有些事儿,没有那么简单,”齐玉露若有所思,“还有,姨,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你是要给郭发带话,还是想跟我说啥都行。”余祖芬满面挂笑。
“郭发是一个好人,别再打他了,”齐玉露看着余祖芬的脸,那眉眼的幽深处,能找到郭发的痕迹,她嗫嚅着,缓缓地说,“还有,别让郭发老去书局找我了,我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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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从错愕和悲伤中暂时抽出身来,密切注视着余祖芬的动向,他向师父师母那里探取情报,二老眼神躲闪,却始终撬不开嘴,只是乐呵呵地恭喜祝福:“多好啊,娘俩儿和好了!你小子有福了!”
一定有什么不对的,促使一个人突然改变的,除了死,没有别的。郭发去食杂店买了二斤猪肉,轻车熟路,直奔中心医院,在主治医师龚雪梅的门前,他摘下落满雪的前进棉帽。
“龚大夫。”郭发敲了敲大开的门,深深鞠了个躬,这种恭敬从前是用来应付学校教导主任的。
“郭发?我知道你,咋啦?这体格子也有病了?”龚雪梅抬起凌厉的眼。
郭发不请自入,放下猪肉,肉块儿被一路风雪冻得梆硬:“原先六号床的余祖芬,得了啥病?”
“我知道你们娘两儿,”龚雪梅有意遮掩,“你妈怎么样了?伤口都好差不多了吧?”
郭发改了口,面沉如水:“龚姨,我妈,得了什么病?肝癌?”
龚雪梅愣在那里,药方上飘逸如飞的一撇打了个弯钩,钢笔尖深深嵌入桌面里:“你这孩子,没事儿咒你妈干哈呢,你学过医吗?胡诌八扯。”
“那脸焦黄焦黄的,一天能掉八两肉,跟我老姑死的时候一个样儿,”郭发低头看着她手里的字,知道自己猜得一点不错,“重写吧,这都洇墨了,推荐你用骆驼牌儿,比这个好使。”
龚雪梅撂了笔,端起自己的茶缸,有一下没一下地呷着里面的茉莉花叶:“既然你都猜到了,咱两都是敞亮人,对,你妈确实是得肝癌了。”她把柜子深处的CT片递给郭发。
郭发看不懂这些,这脆生生的东西,印着母亲的骨骼和胸腔,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黑,像是命运的鬼脸:“我妈才五十出头儿啊。”
“她不让我告诉你,说不想拖累你。”
郭发崩溃地绞着自己的头发,眼里通红,转着滚烫的泪,愤怒的哭腔跃出诊室,响彻整个走廊:“那都是屁话,这玩意儿能瞒住?我当儿子的,能睁眼看着她死?”
“我和你妈算是老朋友了,我第一回 见你,你才八斤六两,”龚雪梅起身关上门,折返回去,站定在窗边,外面大雪纷纷扬扬,“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郭发什么都没听进去:“我看不懂这玩意儿,跟月牙儿似的,你就告诉我,她还能活多久?”
“其实我等你来已经很久了,”龚雪梅坐回自己的皮椅子上,胸有成竹,“这个片子情况是这样,你妈的肝还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还有希望!是吧?”郭发睁大眼睛,冰冷的手正慢慢回温。
“对,我之所以没有和你妈说这些,是因为,”龚雪梅咽了口唾沫,看着郭发的脸,凝重地说,“是因为,你是身上带着劲儿的人,说白了,眼睛里头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