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治好要多少钱?”
“现在有了一项新技术,肝脏移植手术,有很多成功先例,咱们省城红旗医院肝胆外科的金大夫就能做,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肝源,那就有机会了。”
“要多少钱?”郭发继续追问,他不会惧怕任何数字。
“手术费,肝源费,还有术后维持,林林总总加起来,起码手里都有十五万吧,但我可以帮你们申请到国家补助,所以说,十万是保守的估计,如果说,可以有自愿捐献者的话,那就更少了。”
郭发没有迟疑,腾地站起来,在这新的世纪,他早已对金钱没有了概念,只知道生死早已寻常,何况这些:“行,龚姨,这猪肉你拿着,过几天我带我妈来找你。”
龚雪梅抬头深望他一眼,眼眸中,凌厉与慈悲纠缠:“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一点,不是有了钱就是绝对会活下来,几率不是……”
郭发目光灼灼,打断她:“有我在,胜算就是百分之百。”
前几天给自行车上了防滑链,行进时总觉得别扭,不知道是轮子便涩了,还是身后少了个人。郭发踽踽独行在大雪里,期待着在某个未曾预料的转角,看见齐玉露的身影。
“她一定是怪我没有和她说过去的事情。”
“那些都是故意说的狠话,一定不是她的本意。”
“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能做的,就是让大雪再飞一会儿。”
郭发的心念格外坚定,恍惚的瞬间,一张通缉令飞到他的怀里。
“操!”锋利的纸张划破了他的脸颊,他刚要撕碎,却在上面看见悬赏十万元的几个大字。
这样的关头,这东西偏偏映入他的眼帘,他单手稳稳扶住车把,举头望天,觉得这是上帝的旨意。
“耶稣他妈的基督!我谢谢你八辈儿祖宗!”
他回想起天堂墓地和垃圾市场里看到的两次背影,又看着纸上的画像,浑身充满了干劲儿:“你小子,跟我有点连相儿(东北方言意为长得像),活该你倒霉!”
第52章 自由落体(三)
12月24日 多云
太平八九十年代受到苏联文化的影响,也将岁末的24、25这两天当做一大节庆,广场上竖起了圣诞树,商场和店铺外都张挂了彩色小灯,解放书局也不例外,最美妙的是前夕,总觉得有种祥和安稳的感觉,如果可以给来世的人生取一个名字,我愿意称之为“平安夜”。过了这个洋节,2000年就要过去了,我的生命在岁月的尾巴处摇摇欲坠。
郭发将通缉悬赏恭谨地折好,放在胸口的位置,他觉得自己像个赏金猎人,使命艰巨,充满挑战。几乎记不住人脸的他,日日夜夜,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描摹嫌犯的模样,确保他即便化成灰,自己也能认得他。
他来到大世界,瓦连京的老地方,将自己口袋里的硬币都扔进他冻僵的礼帽里:“把条子给我用几天。”
瓦连京在寒风中瑟缩着:“你不会也打那十万块钱的主意吧?”
郭发一诧,点燃一支烟:“怎么了?”
“那你得抓点紧,现在挺多人盯着的,街角的阿廖沙,指着这笔钱娶媳妇儿呢。”
郭发一口气没喘匀,呛得直咳嗽:“就他?老逼登,还想娶媳妇儿呢。”
“你还真别说,那老小子读什么侦探小说,挺有两下子,之前条子丢了,人家两个小时就给我找回来了,”瓦连京呵呵一笑,“我挺佩服他,你俩呀,真说不定谁能干过谁呢!”
郭发走街串巷,酒局开始频繁起来,与昔日老友重新取得联系,彻夜不打烊的酒馆里,他高举酒杯,满桌老铁一半都被他喝到桌子底下了。
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太平!它是一轮月亮,看见你们!才能看见背面!我先干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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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生计,齐玉露不得不继续在解放书局上班,柳山亭最近迷上了悬疑探案,天天开着打开收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太平连环杀人案的案情报告,而坊间,关于杀手踪迹和过往的猜测也已经纷纷扬扬。
快放寒假了,生意清冷得很,柳山亭没了人追捧,格外寂寞郁闷,不停拉着齐玉露分享自己的破案心得:“小齐,你说这个杀人犯,肯定还在太平呆着呢吧?不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吗?别看咱们太平地方不大,但是能藏的地方不少啊!”
齐玉露当然难掩自己的私心:“林子都被封了,流浪汉都没地方去了,还能上哪儿藏着?”
“这你就想得浮于表面了!”柳山亭咂吧砸吧嘴,没人比他更高深了,“假如说,他没死的话,这又是大冬天的,全太平的人都看见通缉令了,谁都认识他,他得找个人少,又能取暖的地方,你说对吧?”
“那还有啥地方啊?”齐玉露耐着性子附和着,也许他说得能帮上自己呢?
“但是!大冬天的,没人爱出门,谁出门不戴帽子、戴围脖,除非他是想冻死?”
齐玉露叹了口气,他还是那么喜欢故弄玄虚,拖拖拉拉没有完:“说的没毛病。”
“我们老毛子就不戴,你么这地方不算冷,你得再往北,往我老家那边去试试。”一个衣衫褴褛的大胡子,推门进了书局门口,几步踉跄,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柳山亭一向是反感这些流浪汉的,心里知道这些人无非是想占点便宜:“怎么的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那大胡子还挺幽默,从袖子里掏出半瓶伏特加,打了一个酸臭悠长的酒嗝儿:“我看你这不是书店吗?”
“知道就行呗,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那咋的,我就不能买书啊?”大胡子不服气,搡了柳山亭一下。
柳山亭往后一仰,险些摔倒,他悬着心,往前逼近一步:“能买啊,你买啥书!有生意不做那是啥玩意儿呢?”
大胡子看了齐玉露一眼:“小姑娘,帮我拿一本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
齐玉露有些怕,但这家伙怪有文化,她一瘸一拐地去书架前找:“对不起,这个卖没了。”
大胡子急了:“卖没了!卖没了我怎么破案?”一屁股跌倒在地。
柳山亭捂住胸口,心脏一阵作痛:“什么玩意儿?”
“我怎么娶老婆?!”
“那我再帮你找找,兴许我看岔了,”齐玉露知道这人不是善茬,连忙拔腿又回去找,刚抬脚,就被大胡子掣住了脚踝,她猛地摔倒在地,肚腹一阵疼痛。
“美丽的中国小姐,你做我老婆吧!”大胡子说。
齐玉露怎么挣揣也逃脱不了他的手掌:“你妈的!你放开我!”
柳山亭上前阻拦,却见大胡子伸出酒瓶,作势要砸,他赶紧双手抱头:“妈的,哪有上书店泡妞儿的?”
“我他妈的今天阉了你,”郭发再也忍不了,一脚将门踢开,“春天还没到呢,你就开始发骚?”
“我欺不欺负人跟你有啥关系,多管闲事死得快,知不知道这个理儿?”大胡子站起身来。
“活够了你,”郭发摘下脖套,亮出自己的刀疤,对那人说,“你他妈的管我是谁?”
大胡子醉眼迷离:“什么东西!”
“他妈的给你脸你不要?”郭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伏特加瓶子,在自己腿上杂碎,锋利的瓶颈处抵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死死揪住他玉米须子一般金黄的胡子,“滚不滚?”
柳山亭吓得吃了一粒速效救心丸,缓过劲来就要拨电话,齐玉露连忙按住他的手:“别报警了,最近够乱的。”
一阵寒风卷走酒气,阿廖沙侦探事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胡子被郭发的打火机燎掉大半,叽里呱啦呼着母语爬出了门。
“再嘚瑟头发也给你燎了!”只剩满屋属于郭发的烟气,郭发不看齐玉露,转身拿起门口的笤帚和矬子,将地上的碎片扫干净,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是对谁说:“给我拿两盒钢笔水儿,蓝黑的,骆驼牌。”
齐玉露沉吟了一会儿,转身隐于书架背后,她一边缓慢拿着,一边心神飘忽,腹部隐痛。再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场面,她不知何颜以对,眼眶酸涩,更不敢看他,他好像更瘦了一些,今天穿得那身衣服有够土的,但是看起来真的很威风。
柳山亭看着郭发,曾经的不愉快早已融于适才的那阵风:“小郭啊,你这身手真有两下子!”
“小意思,顺道路过,处理个流氓还是不成问题。”郭发瞧着他早不似刚才瘫软在地的模样,抖擞着,手上的震颤还没止住。
“我和小齐刚才搁这儿唠闲嗑呢,哪寻思来这么个货?”柳山亭怂得快,恢复得更快。
“他是那边的洋乞丐,喝多了就耍酒疯。”郭发戴上自己的黄色脖套,朝齐玉露的方向望了望,她又瘦了,不知道那一摔,破没破皮?
这时,齐玉露才缓缓走出来,飞快地把盒子递给郭发,利落地说:“送你了,算我账上,谢谢你。”
柳山亭看出两人之间的微妙,八卦站长当够了,想当月老儿过把瘾:“小齐,那啥,这天儿不早了,没啥事儿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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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我捎你一程。”
齐玉露有些恍惚,她想起盛夏的时节,在花鸟大市场,他也是这样邀请自己。
“不了。”
“咋了?怕我吃了你?还是你心虚啊?”郭发没好气地刺激她,“你这腿瘸了瘸了的,刚才还摔了一跤,能走?”
齐玉露捂着肚子,没说话,跨上了后座,久违的后背,久违的温暖。
郭发骑得很快,风雪呜呜,轻轻擦过耳边,齐玉露低声啜泣,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他后背。
郭发能感觉到脊背处的热和痒:“你和我那叨叨的本事呢?小嘴儿叭儿叭儿的,跟别人你就没章程了。”
齐玉露闷声闷气地抽着鼻涕,索性用他军大衣的下摆擦眼泪抹鼻涕。
“别哭了,听着怪心烦。”那一天的不欢而散,郭发不怪她,可却不能不生她的气。
齐玉露止住了哭声:“谢谢你郭发。”
在书店里耽搁了不到半小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不少,入冬的天即将入夜,路上郭发沉吟了许久:“别谢我,我没打算给你出头,我早就不跟人动手了,再说现在不兴那个了。”
“那人见你的模样,我看都要尿裤子了!”齐玉露咯咯大笑。
郭发手肘怼了她肋骨:“你挺熊啊。”
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齐玉露一阵怔忪:“你最近好吗?”
“不好,我挺忙,忙完汽修厂的活儿,还能忙活我妈,我妈得肝癌了,我想办法给她筹钱换肝呢,”郭发说着自己最近的悲伤经历,口气却挺高兴,毕竟,她的关心已经好久没有过了,“她太倔了,不想治,也不跟我说,我得想法子让她同意。”
“对于生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要不要继续治,那是她的事情。”齐玉露幽幽地说。
郭发的脸色陡然变了,他猛按手刹,车子忽然停住:“你下去。”
“你咋了?”
“我让你下去,你没听着啊?”郭发怒不可遏。
齐玉露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里打鼓,只好下来,手犹不甘心地扯住被自己坐得热乎的后座,她忽然发现上面缝了一个大花的毛织坐垫:“怎么了?郭发,我就问问,你别不高兴。”
“你撒开!”郭发扯下车把上她的挎包,一把扔进她怀里,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齐玉露茫然地站在雪地里,看见地上,自己的两胯之间有一滩血从棉裤里渗出来——月经终于来了,她慌忙地掩住,挎包里却有了响动,她拿出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她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Merry Christmas!虎子!请允许爸爸这样称呼你,我回来了,经历了很多,我们在天堂公墓见一面吧。
第53章 自由落体(四)
平安夜,雪如天鹅绒。毛姐杀猪菜馆的包间里,郭发、白康宏、曹微、秃子三图裕民和阎小玲,围坐一团,锅子刚上,菜才摆齐,笑声已经喧天。
东北的人情世故便是这样,一顿酒,恩怨消泯,义气为先,郭发和图裕民很快成了同仇敌忾的知交,他加入这项追捕计划并不图别的,只是为了他死去的六舅:“我给六舅买了块儿墓地,找看事儿的超度,前前后后花了好几万,这两天人老头儿又给我托梦了,哭着让我给他报仇啊。”
而白康宏和曹微目的则更加单纯,他们不要一分钱,郭发指哪儿便打哪儿,无论是弥补昔日的临阵脱逃,还是一逞年少时惩恶扬善的英雄梦,对夫妻二人来说,只求不遗余力,问心无愧。
不记得是第多少次聚会了,大家极有默契,不把这当做饭局,而叫做月亮背面接头会,太平的消息网在他们口中徐徐铺展开来——图裕民的台球馆鱼龙混杂,集结了太平几乎所有的底层混混,而白康宏则凭着亡父的人脉认识许多太平的老人,两下汇合,渐渐将孟虎朦胧的剪影一点点从大海里打捞上来。
大厅里,新闻联播悠扬的前奏响起——当当当,当当当当:“各位观众晚上好。晚上好。今天是2000年12月24日星期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九,来看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
曹微关上了门,女主播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条分缕析:“郭发,这个孟虎,就是潘崇明的私生子,就是你弟弟,你能下得去手吗?”
这不是曹微第一次提醒自己了,郭发捺下心中的隐痛:“这话说的,我又不亲自动手杀他,我得把他交给警察啊。”今晚黄金档,围剿计划便要启动。
叮叮咚,是老板敲门:“送果盘的!”
“进!”
毛姐染着时兴的红色斜刘海垂肩发,一双青色的纹眉下,是烟熏的杏眼,踩一双高跟靴子,比身后跟着的男人高了一个头:“来这么多回了,给你们上个果盘儿,怎么样,菜还合口儿吧?”
“郭哥。”那男人悄声对郭发致意。
郭发抬起手回敬,倒有些恍惚,毛姐撂了盘子,一把将身后的男人拽到大家跟前:“来,给大家伙儿介绍介绍,这是我对象,崔海潮。”
崔海潮剪去了象征摇滚精神的长发,剃成了寸头,郭发仔细一看,拍着大腿问:“毛姐喜欢这一口啊。”
白康宏笑呵呵地说:“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啊!”也不知是讥讽,还是恭维。
曹微咂吧嘴:“毛姐,你上的这果盘儿拿菜刀切的啊?一股蒜味儿呢!”
毛姐莞尔一笑:“有啥味儿啊,你们又想逃单啊,上回我不追究了,这回可别想了!”
毛姐的手指略过崔海潮的头顶,像是安抚一只狗,呼噜呼噜毛般摩挲:“那啥,以后就不准欺负我们崔儿了。”
图裕民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郭发,听说你前几天搁契诃夫求婚来着?你咋没带你媳妇儿来啊?”
郭发还在生着齐玉露的气,怒气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幼稚地觉得他不想再和她见面,他往后一仰,仿佛云烟过眼:“黄了个屁的,我对老娘们儿过敏,我现在有正事儿干,想她我就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