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揭看着她的思路,算了,也还行。可他不忙接这句话,先看了眼晏在舒。
两人在茶几边席地而坐,距离保持得克制又礼貌,当中再挤三个人不是问题,他指一下楼梯,说。
“你要不要坐到楼顶去听?”
“……”沉默片刻,晏在舒静静看他半晌,谁也没退这步,直到晏在舒抱起书和笔,咚地一下坐过去。
孟揭继续提笔。
笔锋在纸上滑动的声音逐渐填满晏在舒的心神,两个人都很专注,比生病那夜少了点针锋相对,好像渐入佳境,又好像在这风雨大作里真生出了点安危与共的意思——只要孟揭做个人。
孟揭没有针对晏在舒,可那思路只要一动起来,就仍旧会以一种不顾人死活的方式跳跃前进,晏在舒瞪了他几眼才有所收敛。
收敛了半小时,又逐渐露出不近人情的一面。
晏在舒揉着眼皮子,把笔一放,闷声道:“教那么凶。”
孟揭也停,从讲课题的状态里抽出来,在二十厘米的距离里看她,看她把眼皮揉得红通通,就突然想到了小时候的晏在舒,爱皮爱闹爱耍威风,却很会心软也很爱撒娇的晏在舒。
不知道是不是回忆加持,孟揭的眼神变得柔了点。
鬼使神差地,晏在舒重复了一边,嘟囔着讲:“教那么凶,不是男朋友吗?”
这话一出,两个人呼吸都慢了。
窗外雨势变小,风荡空了最后一点儿力气,室内陷入了突如其来的安静,仿佛连湿气一点点渗进了屋里,裹在了他们的气息间,把这场对视也变得黏稠。
有什么在滋生。
这一日一夜吵过的嘴,心照不宣对过的眼神,在车上你来我往的试探,还有下车后那场短暂的摊牌,它们拉帮结派,威力后置,悉数在这场对视里酿出了反应。
黏答答,湿漉漉,凉的凉,燥的燥,特别复杂的情绪,生硬地冲撞在胸口,像要迫不及待地撺掇起什么,破坏些什么,晏在舒摸不准,却有点儿慌。
窗外猖獗的狂风似乎刮进了眼底,它带走了原本的秩序,让两个人都清晰底感觉到,有些东西在无声坍塌,又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构建。
这感觉太复杂,打得两个人都措手不及。
仓促间,晏在舒脚踝磕到了茶几脚,上过药的伤口刺痛,她抽气。
而后脚踝被一只手握住,温热又干燥的触感,让她这口气 Ɩ 梗在胸口,纾不出,咽不下。
更热了。
台灯亮度再次往下降,一蓬蓬的雨丝敷上台阶,屋里的光影像隔夜茶,两团影子若有似无地交叠着,晏在舒在这时候忽然溜号儿了,她莫名地咂摸出刚停电时,孟揭看向她的那一眼。
那眼神幽幽的,像嗅到了血的狼,带着一点儿很隐晦的进食欲。
跟现在一样。
甚至带着点力道,带着居心不良的蛊惑,在试图一寸寸剥开她,释放的强暗示性让晏在舒口干舌燥。
毕竟都是十九二十来岁的少年,年轻的肉/体,蓬勃的精力,荷尔蒙燎原的速度远超理智运行的速度,他们都感受到了那点不同寻常的欲/望。
“其实……我对男女朋友这层关系还有一点异议。”终于,晏在舒开口。
“你说。”
“关系存续期间,我们……需要履行义务吗?”
第17章 躁动
晏在舒说需不需要履行某种义务, 在他握着她脚踝的时候。
脚踝上的伤口处理过,不深,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 孟揭的手指就紧贴着那, 仿佛能感觉到血液游走的温度, 他面不改色,声音却带点哑,带点沉。
“你指什么?”
就在这时候,手背暖了一下, 孟揭没有低头, 也知道那是晏在舒,晏在舒正在抚上他的手背,跟他交叠着,盖在自己脚踝上。
手心贴着手背, 距离再度拉近,近到孟揭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温度,能看到她眼睛下小小的一颗痣,而她就在这咫尺的距离里开口。
“有些事情,浅尝辄止就行了, ”晏在舒目光缓慢移动,从他的眉眼,滑到鼻梁, 再到薄薄的嘴唇上, 声音也越来越轻,“过了就得不偿失, 是不是?”
嘴唇在启合,眼神在胶着, 背都湿透了,气氛烘到这里,态度暧昧到这里,下一秒亲上都是顺理成章,但晏在舒就是望着他眼睛,若有似无地呵着气,把手指头藏在阴影里,小幅度地沿着他指骨游走。
“叮”一下,冰箱制冷系统重新运行,客厅里的灯接二连三亮起来,中央空调缓慢吐出冷气,中和着室内的温度。
供电了。
光线填充在面部,孟揭的脸一下子变得清晰,没人动,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和试探延续到光亮里,他们彼此端详着,拉锯着,不退也不进,任由那点模糊的边界被揉碎,被重筑,再打散,又建起,好像在明确那层冠冕堂皇的关系之后,又陷入了另类的牵扯。
直到敲门声响起。
晏在舒就像被惊到的猫,一下缩了手,转头往外看。
孟揭没放人,果决地追着她手腕去,一把攥住了压进密实的地毯里,晏在舒下意识后仰头,整个人往下缩,就从他胳膊肘下跐溜滑出来了,孟揭手快,抵住她膝盖,晏在舒刚起身就被按着脑袋往回压,压得她脾气都上来了,一点儿不留情,抬脚就往他要害踹,幸而孟揭躲得快,但腿侧还是挨了一脚。
这一脚真的挺上劲儿。
不知道是痛感激发出了点儿什么,还是刚刚的气氛后劲够足,孟揭真用了点力气,再度把她手腕往地毯上摁:“胆子不是挺大吗?”
就像在说,先撩的不是你吗?
晏在舒顺势拧着他手指头,她懂这意思,偏就要乱回:“胆子不大能踹你吗?”
他越摁她手,她拧得就越用力,直到孟揭手指节在扭曲中发出令人齿酸的声响,他也没松劲儿,好像对握她手有什么特殊癖好一样,就挨着疼,也压着人,眼里的火直往她身上烧。
是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招数,还能怎么撒野,到底是游刃有余还是虚张声势。
直到外面的敲门声再度响起,孟揭才终于撇过头。
晏在舒趁他分神,在地毯上打个滚儿,一骨碌站了起来:“跟你撑这一场戏而已,少过度解读。”
孟揭也起身:“是了,不妨碍你交往十八个男朋友。”
“你有这觉悟就再好不过了,”她弯腰把散落一地的书捡起来,“如果要说共识,这才是共识。”
她的手腕因为受力红了,他的指头因为供血不足白了,俩人对了一眼,就都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
好像一点也不痛。
***
暴雨红色预警在下午转为橙色,风雨都小了,留下的是遍地狼藉,下午敲庭院门的是物业,是来确认是否有人在家的,说傍晚时要上门来检查房屋受灾程度,排查风险,定损,再重新疏通排水区域。
到傍晚,雨停了,风吊着最后一口气,把水面刮得平平整整,上边贴着几片落叶。
晏在舒从楼上下来,物业只当他们是年轻情侣,客客气气地领着三个师傅检查房子去了,孟揭跟着,晏在舒也跟着,他们之间没有交流。
在物业询问庭院灯是否需要更换,窗口铁艺花架是否需要拆除,东南角墙上的藤蔓是否需要修剪的时候,俩人也只是很淡地交流了一下目光,里边甚至没掺着询问和商量的意思,擦一下,就各自错开了,然后孟揭说:“已经叫了庭院维护,谢谢。”
物业的人走了之后,晏在舒没上楼,她的包静静搁在沙发边,人靠在岛台,捏上边的蓝莓吃,直到孟揭关上庭院门,走进来。
“你晚上用车吗?”晏在舒问。
孟揭很自然地绕过她,取了只杯子接水。
这人好像有什么收集癖,刚住进来时,透明收纳柜只有几瓶黑桃威士忌,现在满满当当搁着杯子,一水儿的玻璃杯。
晏在舒怀疑他是那种喝汽水和果汁都要有专用杯子的公主。
大公主接了水,直接就问:“去哪儿?”
“我要出趟门,现在叫不到车,4S店因为台风暂停服务了,也没法儿送车过来。”
“西檀路?”
“……对,明天还要去奥新,今晚回去看看阿嬷。”
“那走吧。”
孟揭喝掉那小半杯水,径直就往门外走,晏在舒愣看他两秒,闷头跟过去,结果刚换上鞋还没出门,又被孟揭堵了一下,他拎着车钥匙,朝沙发一指。
“包。”
眼神里有种“白天的厉害劲儿都哪去了”的调笑,晏在舒闷声戳他一拳,烦死了。
***
台风天后路况不好,不少路段暂时封锁,清理完横地的树枝和积水后才陆续开放,这场风雨把城市的节奏打慢了,车少,霓虹灯也少,车子缓慢行驶在钢筋森林里,那光影都薄薄的,像蜗牛拖行而过留下的水渍。
孟揭把她放到西檀路一片小区门口,她单手拎包,下车后,却没走,细细的腕骨搭在车门上,弯腰看他:“进屋喝茶?”
“约了人。”
“行,我进去了,”晏在舒还真扭身走了,走不出两步,又倒回来,“晚上回吗?”
真把他当司机使唤了,孟揭一只手架在方向盘上,看她:“你当我是去哪儿?”
“那谁说得准,有的人生活丰富,咱俩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晏在舒包链在车窗边晃啊晃,“问多了,怕你反感。”
孟揭指头微拢:“下午动手时没看出来怕。”
晏在舒摊手:“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啊,逗逗你玩儿而已,谁知道你不经逗。”
“我经不经得起逗,你说得最算数,”孟揭慢慢地敲出一根烟,捻着,“所以我的建议还是少开玩笑,不是哪天都有那么巧的来人敲门。”
前半句,晏在舒半个字都不信,兴致缺缺站直身:“十点半,你那能不能结束?”
“嗯,”孟揭把没点过的烟摁断,“十点半,这里碰。”
直到孟揭的车消失在拐角,晏在舒手臂那一阵阵的麻才消下去,她当然不认为下午供电前那几秒的暗流涌动是出于真心,荷尔蒙作祟而已,青春期的躁动和生理性/吸引而已,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第三个共识。
***
孟揭和雍珩约在茶庄,跟西檀小区不顺路,到的时候,雍珩已经等了他有一会儿,服务生领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台阶下就停步了。
推开茶室门,里边茶香浓,茶烟淡,清清静静的,只有绿水泄过滑石的声音。
“堵车了?”
竹帘后是一把低缓的声音。
“送个人。”孟揭掀帘往里进。
雍珩笑笑地看他一眼,那笑容很温和,没有攻击性,带着点世事洞察的包容:“到底是在奥新架构里待过,成熟,也圆融了,往常见不到送人这种事儿。”
孟揭接茶,他不想谈这话题:“这次回来多久?”
“明天就走,”雍珩冲着茶,“西北那边项目有变化,有一场研讨会推不掉,一道去?”
“不合适。”
“老师让你回A大,是想磨磨你的性格,学术不是非要天才来做,有时候懂得转圜是人情场里必修的技能,”雍珩把他看了一眼,若有所思,“但我现在对他这个决策有些看法了,他是个好研究者,不见得是个好老师。”
孟揭听不得他绕圈子,低头看了眼表:“先签合同吧。”
一钵天然雕饰的盆景静静放置在手边,茶凉了三分,茶室内多了两个西装革履的公证人和律师,雍珩和孟揭相对而坐,一个成熟温柔,一个年少锐利,桌上文件几次交互,笔锋划纸的声音盖过了水泄,两人对这套流程都很熟悉,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暗渡陈仓了。
轻轻一声“笃”。
公证人和律师掩门出去,雍珩从口袋里取手机,骨碌碌两下,几样东西随着手机一起滚在榻榻米上。
先掉出来的是一只唇膏,鹅黄色,卡通图案,后边是只放着维生素的小药瓶,孟揭看见了,而雍珩神色自然,一一拾起来,妥当放在手边。
孟揭说:“品味很好。”
雍珩从容地应:“也没什么,便利店里的常见东西,就是容易丢。”
容易丢,所以他总是备着,替另一个喜欢用这些卡通唇膏的女孩儿备着。
孟揭对雍家这些荒唐艳事没兴趣,闲话似的,提了一件事:“环岛路那栋老洋房,产权是怎么算的?”
雍珩一下就懂了:“环岛路的房子,租售权都不在个人手上,你想要,手续有点麻烦。”
可孟揭仿佛只是随口一讲:“问问,暂时没有这个考量。”
“那房子适合金屋藏娇,百多年了,黎荷郑之行、冯鸢许宁修这些人都在里边有过几段故事。”
孟揭勾了下嘴角,对雍珩的试探心知肚明:“所以那栋房子出怨侣是吗?”
雍珩斟茶:“怨侣未必不是好事,有的人一生平淡如水也能甘心,有的人情感阈值高,爱憎都暴烈,看你从什么角度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