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在舒闭了下眼,再睁开又是云淡风轻:“晏在舒。”
可那恨不得把孟揭咬一口的意思,谁都听出来了。
学习报告签字前,都得让学生口述一遍在这一周内的学习主题、具体内容、收获与疑问,晏在舒语速不急不缓,咬字清晰,开口后就进了状态,当真把孟揭当作了导师,顶多是个问题尖锐点、切入角度刁钻点的导师。
而她这一周也不是白来,跟孟揭的一问一答也还算流利,态度也还算端正。
问答结束后,照例该是签字环节,但孟揭手里转着笔,问了句:“你自己做的呢?”
他指的是实验模型。
晏在舒顿了一下:“在我的设备里,如果需要,现在登陆内网就可以看到。”
“你把模型传内网了?”
“是,”晏在舒迟疑片刻,“违规了吗?我知道不能下载与实验课题有关的内容,没说不能上传,我的临时编号上面也有上传权限,所以想留给师兄师姐,应该……能有点儿用处。”
“没违规,模型你自己留着,”孟揭淡声说,“对他们没有多少参考意义,如果连基础数据都弄不定,就不要往二期实验室上。”
晏在舒慢吞吞地喔一声,眼神却不轻不重地往孟揭身上放。
孟揭在签字,但他立刻注意到了这阵沉默:“还有什么问题?”
好像时刻都把注意力落她身上一样,晏在舒弯了个笑,是个又轻又坏的样儿:“原来你对我还算温柔的。”
嗯?笔杆一下子卡在他手指间,孟揭抬头,指一下屏幕:“继续,再把计算过程讲一遍。”
***
抛开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开始,以及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过程,结果总归是好的,孟揭在学习报告底部签上了字。
“谢谢师兄,不打扰师兄,师兄再见。”晏在舒站在桌前,眼巴巴看着那张报告,就等着签了字下楼。
孟揭签了字,两指摁着纸页往前平移,在晏在舒伸手来拿时,仍旧没有放开。
“眼镜。”孟揭提醒她。
哦,对,晏在舒说句抱歉,随后摘下眼镜,轻放在桌面,然而孟揭仍旧没有松手,晏在舒在短短的距离里抬头,这么一撞,就直勾勾撞进了孟揭眼里。
空气里浮着电子设备的特殊味道,温度低,湿度也低,左侧投屏显示播放完毕,3D全景的实验模型无声旋转,晏在舒挨在桌边,跟孟揭一站一坐,高低对视着,而她的手指也已经不知不觉摁上了报告,薄薄的一张纸承受两种力道,绷得平直,上边投着两枚下巴的影子。
这个角度,这个距离,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鼻梁连到颧骨位置压着一道红印。
新鲜的,让人产生不必要联想的红印。
她不戴眼镜的,那副实验室专用眼镜是按孟揭的需求定的,对她来说太重,太大,所以不但压出了红印,连那细细的凹痕都清晰可见,而她肤色又白,不似他这种混血式的单调的冷白,而是那种富有生命力微一出汗就会泛红的润白,所以这痕迹横在她脸上,就像划下了一道界限。
往上的眼睛里写满挑衅。
往下的嘴唇饱满,似乎还呵着台风天时若有似无的气息。
空调风在室内循环,带来她发丝间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儿香,那香是洗发液和身体的混合,有时候会残留在冰箱边,有时会萦绕在杯沿,有时会渗进抱枕和毛毯里,而孟揭这幅脑子,打小受的是思维训练,长大做的是理论研究,长期处于高速运转状态,他只要嗅到这味道,就会不可避免地在脑子里构想出各种各样的场景。
想到她倚在冰箱边喝水的样子;
想到她握着水杯,被渗出的水迹打湿手心的样子;
想到她整个缩沙发里,懒洋洋地抽书翻看的样子。
他时常受此困扰,所以偶尔不耐烦了,也会用清洁剂把那些味道剥离。
但晏在舒总是无孔不入。
就好比现在,晏在舒跟他高低对视着,那味道再次呈现出一种若有似无的包围感,眼神更过分,玩儿似的,又有半分认真,沿着他眉骨和鼻梁缓缓移动。
孟揭就知道她又来了,又开始了,又想不知死活地试图侵入他的领地,而如果他稍有反应,她就会跑。就像台风那天。
这个人没半点真心,也没半点良心。
晏在舒原本以为孟揭还要作弄她,刁难她,但没有了,孟揭突然抽手,开灯开门一串动作行云流水。
“你走吧 Ɩ 。”
晏在舒其实不太明白他作弄这一下是为什么,又为什么莫名其妙变得冷淡,她试图对孟揭展开预判,但这很难,而她似乎又感觉到了那种隐晦的进食欲。
比起台风那天,这次更清晰了。
孟揭有点怪的。
他似乎对某种场景或形式有偏爱,或是不为人知的癖好。
会是什么呢?
晏在舒转身而出,模糊地感觉鼻梁温热发痒,一摸,有道浅凹痕。
***
下了楼,正好在实验室门口撞见师姐,师姐单手拎箱,里边是些实验耗材,见了她“嚯”一声,看眼手表,“这会儿才下来,上边挨训了?”
晏在舒摇摇头:“没有,师兄问得仔细了些。”
“师兄啊,是那个潮帅潮帅的师兄吧?”
“嗯……”
“孟师兄是这样的,他刚调回奥新,之前做理论物理研究来的,你知道做理论的吧,”师姐点点侧额,“脑回路都跟别人不一样。”
奇了怪,当面跟孟揭呛,她不心虚,背后议论,她反倒绊了舌磕了牙似的,讲不出什么,只能干巴巴应一句:“是吧。”
师姐跟她并肩走:“可不,月初我们的实验报告被打回来,所有数据都得重算,就是他把整个凝聚态物理实验室的课题都过了一遍,挨个摘出来的。唉,你说人也复杂得很,我们一边儿恨他恨得牙痒痒,一边又庆幸还好是阶段性失误,不然整个实验都得夭折,白折腾。”
这番话,晏在舒竟然也能共情,一方面,孟揭对她时而冷言冷语,时而唇枪舌剑,另一方面,该教的不该教的孟揭也全不含糊。
这个人,明明站在那儿就能让人心服口服,偏偏要先让大家讨厌他。晏在舒真是不懂。
“说到实验数据,师姐,我有个实验模型传上了内网,”晏在舒进实验室时用后背顶着门,让师姐先进,怪不好意思地说,“你有空拉出来看看,对阶段性复盘应该有帮助的。”
“嚯!”师姐瞪着眼睛,“你自己做的?那工作量可不算小。”
“请了个朋友帮忙搭建框架,自己填的数据,”晏在舒抹去了孟揭,语焉不详,往另一个方向扯,“不是什么讲究东西,还很粗糙,要真派上用场,还需要师兄师姐们完善。”
她们在实验室里谈论了会儿模型,感应门滴一声开,程度站门外:“陈老师让大家去十六楼会议室。”
师姐起身问:“怎么了?”
程度替女生撑着门:“不清楚。”
等上了十六楼,会议室里已经座无虚席,从七级权限黑色肩章的院士,到基础实验室的旁听生,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大家交头接耳,声音都压得很低。
一问,才知道今天有个国家级项目取得突破性进展,在今日的十五点整,会有关于项目进度的简单播报,届时将以内网视频直播的形式,在奥新各部门同步播放,当然,项目内容是看不到,但那些在机密实验室里,以全封闭模式进行研究的几位物理学家也会出席,那基本就是当今世界范围内,在物理领域造诣最深的几位重量级人物了。
“我去,是西北吗?能看到郑徽吗?”
“我想看晏凭修,那是我男神……”
跟前排大佬们的镇定平淡不同,后边的研究生们大多很激动,师姐在靠门处找了个位子,朝晏在舒招手:“晏晏来,坐这儿。”
师姐察觉到她状态不对,往她额头探了探:“是不是不舒服啊?我跟组长说一声?可以休息的。”
晏在舒从进门那刻到现在,整根脊骨都是僵麻的,脸上是少见的彷徨,直到手被师姐拉上,反复被探额温,才张了张嘴,轻声说:“不用的,就……有点困,谢谢师姐。”
三点零一分,老徐和几位在A大任职的教授相继入内,正逢大屏幕上播放西北项目中心的研究片段,摄像头切得很巧妙,有遮天蔽地的黄沙,有一撇昏黄的月影,也有冷色调的实验室和看不清正脸的科研人员。
摄影机在走,时而掺进过往十几年间的拍摄片段,包括国家在此项目上投入的人力物力,包括项目中心的完善,包含研究成果的突破,当中也有艰辛,也有数年如一日在封闭式项目中心工作的枯燥与坚持,也有那些默默无闻呕心沥血的科研人员,更有他们鬓角多出的白发,眼尾烙下的深痕,和始终没变的眼里的光,始终没放的手里的笔。
最后,领导对科研人员致以敬意,一片激昂的背景音里,整间会议室沸腾、欢呼、感慨、热泪盈眶。
晏在舒安静地坐在角落,眼酸,放膝盖上的手攥得很紧,掌心里一片潮,盯着屏幕,怕一不小心眨了眼,会惊起梦里的涟漪。
老徐抬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一记,伴随几不可闻的一道叹息。
在这片昏暗角落之外,一道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她身上,孟揭看着她,手机在掌心里转一圈,再转一圈,两秒后,他划屏解锁,给雍珩发去了一条消息。
-孟揭:【在西北吗?帮我找点东西。】
五分钟后,雍珩回他的是一份文件:【三个月内,能让这台MP-G2903适配空间站吗?】
-孟揭:【至少六个月,我手上还有项目。】
-雍珩:【行。】
-孟揭:【我要的东西?】
-雍珩:【等下周吧,这两天行程满。】
孟揭又朝会议室里看一眼,晏在舒正扭头看老徐,眼里汪着水,还红,老徐拍她肩,她就沉默地点头,就跟受了委屈讲不出一样。
真的麻烦。
-孟揭:【三个月。】
-雍珩:【十分钟。】
第20章 可爱
在实验室的最后一天, 晏在舒整理好自己的物件,在这里待到了九点,师兄师姐们还在加班加点地熬, 她跟大家道别之后, 往人事部去归还工作牌。
到这会儿才有点感慨, 有点舍不得。
夏夜里,天空像墨蓝色的一只圆钵,倒扣在穹顶,有一带星河, 缀两朵柔云, 晚风牵动晏在舒的衣袖,她戴着耳机,沿绿荫路往校外走,直到一辆车猝不及防地从侧方打出来, 稳稳刹在她跟前。
阴魂不散了是吗?晏在舒下意识地左右环视。
车窗缓慢降下来,孟揭朝她侧点一下头:“上车。”
不想在校道上驻足拉扯,晏在舒干脆地拉了后车门。
“……”车门不动,仍是锁着的,晏在舒往驾驶座看, 孟揭是一眼没瞧她,于是晏在舒带着气拉开了副驾驶门,关门的动作很重, 砰一声响。
“去哪儿?”
***
孟揭竟然绕回了研究所, 带她上了十六楼。
走廊空空荡荡,跟半小时前截然不同, 晏在舒莫名地有点怵,想到了许多恐怖电影里从实验室破门而出的异形, 忍不住问:“大家都……下班了吗?”
“没有,”孟揭顿一下,面不改色地说,“被吃了。”
尽管理智在告诉自己孟揭保准是在吓唬她,但那口气还是悬起来了,她竭力让呼吸平稳,“少吓唬……”
侧旁办公室“滴”一声开,晏在舒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往边上弹,“孟揭!”
孟揭停顿半步,随后闲庭信步往里进,“坐吧。”
晏在舒惊魂未定,心里憋的火蹭蹭往外冒,眼圈都气得发红,刚要开口,办公室门“咔嚓”再一关,灯干脆都没开,整间办公室陷入黑暗,只有投影的一束灯光幽幽地打在幕布上。
喉咙口哑了一下,那些火气也悄无声息地散了,晏在舒皱了一下眉,眼里的疑惑和探究保持一秒后,就全是直白的惊讶,又掺点喜,掺点悲,还有点藏不住的想念,全副心神都拴在屏幕上。
眼眶仍旧是红的,只是原因变了。
那是一段完整版的录影,跟下午直播时零碎的片段不同,这段录影清晰地记录了一位物理学家的十分钟。
摄影师调着设备,看得出是临时安排,用的只是小型的手持摄像头,画面不太清晰,镜头也有些摇晃,或许是想跟这些大学者拉近距离,设备调好后,他先问的都是些平易近人的问题:“晏先生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晏凭修正在洗手,他的手很红,像是过度清洗导致的:“听音乐算吗?”
“当然,”摄影师应,“晏先生平时喜欢听什么音乐?”
“我喜欢听我爱人唱歌。我收录了她十五年前到现在的演出碟,不瞒你说,来这里之前,助理说不允许携带超过十公斤的个人物品,因为当时生活设施没现在完善,那屋子都是小小一间,我就把冬衣全丢了,只留我爱人的演出碟,还有我女儿画的连环画。”
“都很重哦。”摄影师说。
“是很重。”
“西北也很冷啊。”
“哦,不会,”晏凭修笑起来,“我觉得够了,够暖。”
“项目中心是封闭式管理的,我听说,就是听说,有规定讲,科研人员可以指定一名家属进入研究中心的家属院,只是也要签署保密协议,受到同等级别的封闭管理。所以,其实是有名额的,您也可以指定家属进来的是吗?”
“不,不,我的爱人,她唱歌特别好听,真的,有人音能成诗,我爱人就是这样的,她很有魅力,”晏凭修讲起爱妻显得很温柔,眼尾延出细细的纹路,“这样的人不该囿于某一处,她要在舞台上,那里是她的根系,有她需要的营养,她会在上面长盛不衰。而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