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在舒被那温度吓了一跳,躲一下,但紧跟着被逮回去,第二下没躲,心惊胆战把着,“你好像发烧了。”
他闷哼一声,唇舌再一次凶蛮地堵上来。
等晏在舒洗完手进房间,看见孟揭仍旧坐在床边,听见声儿就抬头,目光幽怨,她想了想,过去摸摸他脑袋,很宽容地说:“没关系的,十分钟也挺久了。”
孟揭呢。
孟揭都快死了。
***
从小到大,别说颓成这样儿的孟揭,就连稍微平易近人点的孟揭,晏在舒都没见过,这会儿竟然在酒后挖到了孟揭的另一面,挺新鲜的,她到厨房倒了杯水,又在杯里搅了蜂蜜,递给孟揭,在他喝水时往酒柜里抽出一瓶酒,拎着进房间。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晏在舒把酒瓶往床头一搁,哗啦啦倒了一杯,“今晚玩儿的是游戏,但游戏也有需要遵守的规则,我今晚赖了一次,现在还你。”
孟揭坐在床边,手肘压着膝盖,耳根的红没退,看起来人模人样,但动作很迟缓了,脑子也是浑的,一串话打进他耳里,挤进他脑中,再被酒精撕得稀碎,根本记不住。
“今晚你在海边问的那一句,我听到了,如果你想听真话,我可以讲给你。”
孟揭看向她。
晏在舒就当他默认了,平静地说,“是。”
他下意识地皱眉,虽然醉了,孟揭仍旧有本能地想要和血液里的酒精浓度打一架,或者启动某种备用系统来对这句话作出反应,但很难,他连语言都组织不出来,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这回答跟他想要的大相径庭。
晏在舒在他脑袋上一顿揉。
“你喝醉了,跟你讲也白讲,明天都会忘的,你就当我自私,我讲给自己听。”
“我知道你是上头,也知道你多半动了真格儿的,但我不能太喜欢你你知道吧。老太太特别精的,你以为她不放权是她不想吗,不,是我妈妈跑得快。所以老太太拿你套住我,第一步是婚姻,第二步就是事业,一步一步,就被她拿住了,她从前驯我外公就是这样驯的……可我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
她说着,看到孟揭手边杯子空了,“我再给你倒杯水。”
可再进来时,孟揭已经睡过去了,他的意识也断在这里了,晏在舒很轻地叹口气,坐床边看着他,手指头沿着他的面部轮廓一点点游走,想了半天,还是把那杯酒举起来了,自言自语似的,“算了,我还你一杯。”
说完一口饮尽了。
酒是烈酒,滑进喉咙口就跟火线似的一路往胃里烧,烧得鼻腔喉咙一片辣。
“什么东西……辣死……”
晏在舒喝完当下就后悔了,呛得伏在床上咳半天,头晕脑胀地翻躺上去,缓了劲儿,又费力地扭过头,看孟揭安安静静的睡脸。
“有时候我也想,为什么咱俩之前明明掐得那么厉害,床上滚一遭,又特别……特别契合。”
那些幼稚的赌气,争强好胜的心思,尖锐的对抗欲,都随着那场昏光里的爱欲交缠被忽视了,他们默契地摒弃前尘,他们默契地不谈未来,把安全线一遍遍撞碎,一遍遍糅散,直到天明又天黑。
于是,十九年的交情就开始发挥作用了,他们不需要彼此了解的漫长过程,不需要真真假假的讯息交换,只要谁想,连对方几个月断奶几岁还在尿床都能抖得清清楚楚,这时候他们就会发现,哦,没了那些锋利尖锐的仇,他们偶尔也可以像老朋友,像左右手,像唇与齿一样交往。
晏在舒拨拨他的嘴唇,掀他衣服摁摁腹肌,然后给他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又躺下去。
“小时候的事情你一件也不说,问一件,喝一杯,问一件,又喝一杯,”酒劲儿冲脑,晏在舒也困了,打个哈欠,“你看,我都弄不明白你,我怎么爱你?”
她忽然伸手,扒开孟揭的眼皮,就好像跟孟揭面对面一样,正儿八经地说:“我还是非常讨厌你,但你讲题的样子不错,做饭的样子不错,床上的样子也很好。我说不想跟你在一起,是指……不想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有没有可能……我们不要当这样的男女朋友了,重新认识一下。”
晏在舒撑不住,砰地倒床上了,躺了会儿,把他胳膊从被窝里捞出来,盖自个儿身上,好像在情景重现一样,盯着天花板,正腔正调地比划着说:“同学你好啊,可以认识一下吗?”
又觉得不对,把他手举到跟前,对他点个头:“学长你好,你喜欢我啊,那跟我交往吧。”
这就对了,晏在舒眯着眼睛笑:“不行不行,不可以那么早讲喜欢,这种事情,至少是要过了五次约会才可以讲的……等到第五次约会,你再把这句话问一遍。”
声音逐渐低下去,那只手落进怀里,被晏在舒抱住了,她翻个身,响起了细细绵绵的鼾声。
今晚在夜风里孟揭问的那句话,晏在舒听到了。
当然听得到,他们离得这样近,连他的心跳都清晰入耳,没道理连那句“你是不是很不想跟我在一起”都听不见,她没答,是真话答不了,假话讲不出,所以宁可装傻,孟揭也知道。
而晏在舒酒后的真情流露,孟揭没听到,就是真的听不到了。
第49章 覆巢
头疼。
晏在舒降下车窗, 在一阵阵夹雾带雨的凉风里醒着神。天儿还早,郊区的菜农挑着担子才到这早市,嚷着方言唤着同伴, 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了, 街边小店里的蒸笼里白雾滚滚, 孟揭站在早餐店前,手指里夹着根烟,不多会儿,老板娘喊“二十二号!”他道声谢, 就掐掉了烟, 拎着一杯热豆浆,两盒越南春卷上了车。
豆浆递给她暖手,孟揭又把车窗升回去了,“还想不想吐?”
她沉默摇头。
昨晚简直是场噩梦。
晏在舒酒量跟猫一样样儿的, 酒局上没人敢撺掇,家里边也不让喝,昨晚那一杯下去,起初是晕,后半夜就开始烧得喉咙渴, 摸黑爬起来喝水,可一口水刚喝下去,那杯酒连带着早些时候吃的火锅就全返上来了, 她两步冲到卫生间, 扶着马桶吐了个稀里哗啦。
孟揭是被门撞墙的巨大声响弄醒的,醒时还带点儿醉后的懵, 但酒精代谢得差不多了,意识也回来了, 花了几秒钟回想断片前的状态,而后又听到一声呕,立刻从头到脚惊醒。
因此,后半夜就是孟揭在忙前忙后照顾晏在舒。
她还醉着,醉得睡眼朦胧,吐都睁不开眼那种,孟揭给倒温水,让她一点点儿顺下去喝,又翻箱倒柜找衣服让她换上,调蜂蜜水哄着给喝下去,前半小时真没有丁点儿空闲去回想——开酒的不是他吗,晏在舒不是喝的红茶吗,怎么醉成这德行的是她?
好不容易止了吐,晏在舒嫌脏,要洗澡,孟揭就帮着她冲了冲,脱衣擦身穿衣漱口,伺候得跟个护工似的,有几次他都气笑了,喊晏在舒抬左腿她抬右,喊她伸右手她伸左,语气稍微重点她就默默把他盯着,一声不吭,委屈得要死。
算了。
孟揭能怎么样呢。
孟揭只求这大祖宗别吐他脚上了。
好不容易哄进房间,晏在舒又站床边不动了,她醉起来也是不撒疯不闹腾的,就是话特别密,但十句有九句听不懂,剩下一句是骂他的。
孟揭本来就喝得多,睡得少,犯了病,那会儿完全是压着脾气在照顾她,任劳任怨任使唤,最后晏在舒拉着他的手,诚诚恳恳地鞠了个躬,总算说了句整话,但她说的是:“同学你好,你跟我交往。”
“……”孟揭揉了下脸,“我跟你在交往。”
晏在舒就呆住了,然后镇定地点点头,又绕床走了一圈,跟巡视领地一样,走完一圈还没等孟揭开口,自己就掀被上床,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睡了。
得,孟揭当下就只有一个心思,下回不管什么局,他都得是清醒到最后的那一个,因为不知道这姑娘会在哪个犄角旮旯,会掐哪个他昏睡的点儿,把自己灌成这猫样。
***
车子上了城际高速,八点刚过就到海市,孟揭陪着她吃了早饭,车停时晏在舒晃晃豆浆杯,说不是吃过了吗。
孟揭替她挡了一下车顶:“是让你暖手,不是要虐待女朋友。”
晏在舒没力气回嘴,蔫儿的,还困,头还晕,由着孟揭探身进来,帮她拉上了卫衣帽子,又护了一把她脑袋喊她下车。
这人肯定喜欢养成,保准有这癖好,晏在舒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时候不让他这么干,她嫌别扭,可但凡有点儿手脚不麻利,孟揭的这一面就会无缝衔接上来,特别顺,一看就是老谋深算。
吃完早饭孟揭一路送她到环岛路,进门时阿姨已经在煮解酒汤了,他洗完澡跟阿姨嘱咐了几句,事事都安排得妥当了才重新坐进车里,扯松了领带,打了根烟,徐徐降下车窗,打个弯拐出庭院。
这时天边积云浓染着金光,绸缪了一夜的雨汽被风搅散,一轮日高悬在身后,这辆车迅速驶离了浮光掠影的小区,碾进寒光锃亮的钢铁森林中。
医院里已经有三四人在等了。孟揭到时,护士正在给病人换输液袋,孟介朴和几个叔伯坐在沙发边,低声谈最近海市筹备建设的一座跨海大桥,叔伯们见了他都笑,站起来挪位置,拍拍肩膀比比身量,“好高了啊”,“真是年轻有为”,“多像二哥啊”,一串客套话此起彼伏。
孟揭挨个叫了人,才看向孟介朴,叫一声,“爸。”
孟介朴坐着,手里端一杯热茶,看了他一眼:“昨晚不在实验室?”
“嗯。”
“电话也不通。”
“没电了。”
孟介朴听着,静了片刻,倾身,把茶杯搁桌面上,轻轻一声“咔”,身边几个叔伯都默契地噤了声,日色在窗,监测仪器的“滴滴”声匀速而清晰,这一刻空气中有种古怪的压力对流,是传统式的家庭权威中心与自我意识日渐强盛的年轻辈的无声较量,谁都懂,谁也都不想掺和。
孟揭始终没多大反应,他坐着,手肘压膝上,目不斜视,慢慢喝茶。
这时,护士换好输液袋,拉开了里间门,周遭的压力锐减,孟介朴笑笑,在孟揭肩上拍了一下:“去跟爷爷说两句话。”
***
离家后的孟揭去了哪儿,晏在舒不知道,她一觉睡到中午,阿姨不在,但厨房里温着汤饭,吃完饭,喝了汤,晏在舒头也不疼了胃也不翻滚了,立马原地复活,楼上楼下地跑了几趟,把那四个箱子里的东西理出来,又一头埋进了书房里。
孟揭是晚上回来的,她还在书房看文献,没在意,直到看完整份文献,笔记做了,明天课上要用的资料也整理好了,一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八点半,距离孟揭回来过了一个小时。
人呢?
她推门出去时,屋里也很静,客厅没开灯,整间屋子都罩在一片灰麻麻的冷色调里。
又走了?不能吧。
这么想着,她走出两步,刚刚踩上楼梯,余光里有道黑影,她凝神看,是一只破破烂烂的拳套,孟揭的,她记得今早过来时屋里没这东西,有些反应后知后觉地爬到神经末梢,她扭头,用目光巡视整间屋子,果然在窗边沙发椅上看到了孟揭。
大片的玻璃窗边,窗帘半拉,孟揭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月色凉凉的,从窗子泄到他周身,揉出了一层带着深灰色毛边的昏影。
看着挺疲的,也挺孤单的。
下一刻,晏在舒拧开壁灯,“吓魂呢你。”
一束昏黄的光线投下来,不至大亮,她抬步往那走,这才看见地主爷头发还半湿着,像刚洗完澡,套了条睡裤,敞着上身就坐那儿了。
孟揭眯了下眼,不适应这突然转换的光线,而后就看到个抱着书走过来的晏在舒,一两个呼吸的延迟后,问,“你怎么还没走?”
这话有意思了。
晏在舒随手抄起一件衣服丢过去,话也没客气,“那我走了。”
而手腕毫无意外地被攥住了,晏在舒脚下趔趄两步,跌坐到他腿上,她早有准备,反应也很快,没避,没跑,反而跨坐上去,把手里的书“砰”一下砸孟揭胸口。
张牙舞爪的样儿也是没谁。
孟揭这才笑,这一笑,那层疲惫和冷漠就结了壳,“哔啵哔啵”地从他肩臂上掉下去,原先那个有点儿坏,有点儿毒舌,有点儿公主脾气的孟揭又回来了。
他笑着缓慢坐直身,一本本抽走拍在胸口的书,低头落一眼,看见一件眼生的衬衫:“你的?”
“你的。”
孟揭边系扣子,听到这俩字才抬头看上那么一眼,但也没领会到那层意思。
“送你,我没穿过,”晏在舒指一下沙发靠背披着的几件衣服,“还有那些,都留给你的。”
这话有几种理解方式,可以理解成“送你,礼物来的”,
也能理解成“送你,我穿不了”,
但这对孟揭来说没差,他不要求晏在舒精心挑选什么礼物,这姑娘能在收拾东西时记着他就算良心了,于是孟揭缓慢地勾了下唇,在她后腰臀拍一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