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堂是女学里专门用来给犯错学生留堂的地方,单独建在湖边,也不许带下人进来,入夜四下寂静无声,黑漆漆得渗人,湖风时不时送来一阵凉意,整个学堂也是寒浸浸的,谢钰刚走到门外,就能感觉到这里的温度更低了几分。
他一个常年习武的男子都觉出一股凉意,更遑论沈椿那样的女儿家了,谢钰心头一紧。
门窗都是锁着的,他让下人开门一瞧,就见偌大的学堂只烧着一个炭盆,屋里也只幽幽燃着两根蜡烛,沈椿的桌上散乱地放着纸笔,她整个人趴在桌上,双目闭着,时不时咳嗽几声。
春嬷嬷就跟在谢钰身后,见状叫了声“娘子!”,忙要上去把她抱起来,可她毕竟上了年岁,试了两次却抱不动,谢钰解开外袍,在一旁把人从头到尾裹好,直接打横抱回了内院。
长乐伶俐,一早就叫来了女医在内院候着,女医给沈椿搭了会儿脉,微微松了口气,转向谢钰:“您放心,夫人只是稍稍着凉,她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谢钰眉峰仍是叠起的:“既然无大碍,她为何会昏过去?”
医女失笑:“夫人是太过乏累,被凉气一激,这才昏睡过去的。”她想了想:“您记得用热巾子给她擦几遍脚心,让她热热乎乎睡一觉,等到明早起来让她喝一碗姜汤便好了,不需要用药。”
谢钰神色这才和缓,示意侍女送医女出去,直到屋里只剩下他和沈椿,他才脱下她的绣鞋,解开罗袜,抬高她的双腿搁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神色如常地帮她擦好,又为她盖好被子,然后表情平静地去了浴室,将近半个时辰他才出来。
为了照看沈椿,他夜里也没怎么合眼,早上沈椿刚醒,正对上他那张得天独厚的好看脸蛋儿,她往里缩了缩,眼睛没看他,嗓音发闷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印象只停留在谢钰罚自己抄家规,等到天黑了,她想要离开,却发现门窗都被锁住了,她叫了很久也没人回应,她以为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天气太冷,她实在撑不住,她喊着喊着开始打盹,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以为在肌肤之亲之后,两人会有点不一样,但现在看看,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谢钰睡的不沉,听到身畔传来的动静就醒了,他缓缓睁开眼,轻描淡写地道:“昨晚上你在清静堂昏睡过去,我抱你回来了。”
他顿了顿,又问:“你现在如何?身子可有不适?”
沈椿在被窝里活动了一下身子,觉得身上轻巧灵便,脚心也热热的,一点没有着凉的意思。
她摇了摇头,眼神仍是没落在他身上,说话也答得简略:“没有。”
她这样的态度显然是还在犯倔,谢钰轻轻拧了下眉:“你无恙就好,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他略微肃容:“昭华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想她以后不会再为难你,只是下药一事,绝对不可取,你若是实在不喜欢她,以后不理她就是。但你须得记住,谢家绝不能出现这等不入流的
手段,不管是何种缘故,你身为谢氏宗妇,绝不能辱没谢氏门楣。”
沈椿瑟缩了一下,觉得又羞耻又憋闷,她弯着脖颈,瓮声道:“我知道了。”
谢钰见她落泪,心里不觉软了下,也不想在她大病初愈的时候继续训她,主动给她盛了一碗姜汤。
这算是他给两人一个台阶下,他帮她把姜汤放在了案几上,放缓了声音:“我让专人为你熬的汤,趁热喝了吧。”
沈椿掀开被子下床吃饭,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动那碗姜汤,眼睛也没再看他,明显还是在置气。
谢钰总归是家主,又是大权在握的人物,平日行事再如何君子,也不是一味修好的好脾气,见她如此,他皱了皱眉,撩起帘子径直出去了。
又过了会儿,春嬷嬷掀开帘子走进来,小心翼翼地问:“您是不是和郎君吵架了?”她又道:“是因为昭华郡主的事儿?”
沈椿吸了吸鼻子,低头揉着被角:“嬷嬷,我就是想不明白,明明是别人先欺负我的,他为什么要来罚我呢?我又凭什么不能还手?”
她委屈地动了动嘴巴:“在村里的时候,遇到有人欺负人,都是上去就干架的,怎么到了都城反而还不能还手了?”
春嬷嬷放柔了声音劝道:“郎君哪能不知道您受欺负的事儿?下午跟您说完话,郎君就上书给圣上告状了,再说他本意也不是为了责罚您,毕竟您对公主动了手,万一皇上问责下来,他也好有个交代,您也说了是在村里,现在这是在长安,是在权贵圈子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谢家呢,这事儿往小了说是小女孩拌嘴,往大了说,万一有人说谢家不敬宗室呢?他是家主,要想的难免多些。”
她知道沈椿在村里泼辣着长大的,遇到不平事儿了撸着袖子就往上冲,谢钰却是家族嫡长子,自小作为家主培养的,两人的为人处事截然相反,以后类似的矛盾少不了。
春嬷嬷把道理掰开给她讲了一通,又顿了顿:“您别跟他置气,不如服个软算了。”
沈椿还不开口,春嬷嬷不免有些发急,说的话也重了些:“娘子,您别怪我多言,您现在哪来的资本和郎君叫板呢?旁的不说,外面大把的人盯着谢夫人的位置,只要他现在把您抛开不管,那些人还不得把您生吞活剥了。”
她顿了顿:“他若是想存心拿捏您,自有千百个方法让您低头,倒不如自己识趣些。”
听她这般说,沈椿睫毛猛地颤了下,手指卷了卷衣角:“我知道了。”
她想到谢钰递给她那碗姜汤是什么意思了,他是让她‘识趣’。
......
每天下午,沈椿要去长公主那里学一个时辰的规矩和人事,今天长公主刚开了个头儿,景平就气冲冲跑进来了,长公主吃了一惊,忙问:“我的儿,怎么了?”
景平的母妃少时是她的伴读,俩人好的犹如亲姐妹一般,自从景平的母妃过世,长公主待她更如亲闺女一般。
上回肯让谢锦回来,还不惜为此拂了谢钰的面子,也都是因为心疼景平的缘故,不然谢锦一个隔房堂侄哪来这么大面子。
景平快人快语,哇啦哇啦说了一通——原来是她和谢锦吵架了,谢锦自从被谢钰开宗祠逐出家门之后,就只能住在公主府里,外面难免有风言风语,说谢锦吃软饭之类的,景平昨天说错了一句话,她又不肯低头,俩人就这么大吵了一架,景平差点动鞭子抽人。
谢锦又不是没宅子,一怒之下跑到自己的私宅住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其实细算下来,这事儿景平问题更大,没想到长公主问也不问,猛地一挑细眉:“反了他谢二了,还敢给你脸子瞧?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她说着便站起身唤来了亲卫,要把谢锦绑回来给景平赔礼。
她们这帮公主里,就属长公主脾气最厉害,景平都给吓得结巴了,一把拽住姑母:“其,其实也没那么大事儿,我自己解决就行,不劳动您了。”
长公主还是不干:“你别护着他了,就算你说他是吃软饭的又如何?你又没说错,都是他的错!”
景平急的冒汗,伸手要捂她的嘴:“姑母您饶了我吧,当我什么都没说行吧!”
这俩公主都是脾气大底气足的,沈椿在旁边瞧的一愣一愣,心里却被什么挠了一把似的,又麻又痒,很不是滋味——她想到了谢钰。
她和昭华干架的事儿,谢钰处理得非常好,是他一贯滴水不漏的风格,冷静又理智,事事按照章程来办的,就是皇上有心来问责怕也挑不出毛病来。
她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委屈的,但她看到长公主如何对待景平和人干架的,她就知道自己隐隐别扭在哪儿了——谢钰只想尽快解决问题,他其实并不在意她的情绪如何。
哪怕景平做的不好,哪怕她不够周全,长公主的第一反应依然是不问青红皂白地护着她,因为景平为这件事伤心难过,在这件事儿里受了委屈,就算不讲理,长公主也要为她出了这口气。
——而她这辈子,从未被人如此偏爱过。
第022章
俩人虽然没有明着吵架, 但总归是闹了别扭。
随着谢钰好几日不曾回来,沈椿的日子也肉眼可见的不好过起来,同学都敢当着她的面儿议论起她的是非,除了周先生之外, 其他老师也不像之前那般护着她, 对她落后于人的进度表现出了明显的挑剔和不耐。
这样的落差, 逼的沈椿不得不自己反省起来——她是没资格和谢钰叫板的, 谢钰也永远不可能向她低头。
谢钰没有像长公主袒护景平一样的袒护她, 这并不是他的错,只是她对他没那么重要罢了。
他保证过会一直将她视为妻子敬重,事实上, 他的确对她很好,在外给足了她作为妻子的颜面, 在家人面前护着她,为了给她出气当众得罪代王,得罪皇上,这种绝对强势的袒护,让人很难不动心。
那次的肌肤之亲也给了她不一样的错觉, 让她以为俩人之间已经成了亲密夫妻,实际上,他仍是那个高高在上, 可以对她生杀予夺的人——他甚至无需做什么,只用稍稍冷落她, 就能让她认识到世情冷暖。
他对她的好也是有条件的,也许嬷嬷说得对, 是她‘恃宠生娇’了,不够听话, 也不够识趣,谢钰已经够给她面子的了。
单从这件事儿来说,俩人之间的矛盾已经不是和昭华干架的事儿了,是她居然胆敢跟谢钰置气闹别扭。
沈椿闷坐了一下午,终于在沉默中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她问春嬷嬷:“阿姆,明天是什么日子?”
嬷嬷想了想:“十五,既望。”
十五是谢钰和她说定要来寝院陪她的日子,等到了第二天,谢钰果然没来。
春嬷嬷帮她选了一身嫣粉的襦裙,上面搭了件嫩柳色的披帛,乍一看像是湖畔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这一套衬的她整个人都鲜嫩嫩的,春嬷嬷都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她的小脸:“我们娘子真是秀色可餐。”
沈椿托着下巴,叹气:“阿姆你这么说,感觉我像是一盘菜似的。”
春嬷嬷在她唇上点了点儿嫩粉色的口脂,叮嘱道:“这都十五了,郎君还是没过来,可见是真的不快,明着在点您嘞,您今天可千万要把他哄好了,不然以后的日子要更加难过了。”
沈椿对着镜子照了照,才慢慢点了下脑袋。
谢钰今天沐休,人却还在外院,沈椿独自一人拎着食盒让人通传,不出意外的,谢钰顺利放她进去了。
谢钰正在案前练字,听到她进来才
搁下笔,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今天换了新装,嫩柳色上襦,嫣粉下裙,发间斜插着一只芙蓉玉钗,细碎的流苏垂到脸颊,打扮得很讨人喜欢。
女为悦己者容,看到女子为自己精心装扮,没有哪个男人能不有所触动,便是谢钰亦不能免俗,他神色略微和缓了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她被晾着这两日果然还是有些效果的,沈椿表情明显拘谨了很多,眼神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她把食盒往前推了推:“给你蒸了点米糕。”
谢钰问她:“只是为了送糕点?”
沈椿吭哧了声。
这让她怎么回答?她想做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深吸了口气:“我,我来看看你。”
谢钰听她这般说,便唔了声,轻轻颔首:“有劳,东西送到,人你也看了,尽早回去歇着吧。”
沈椿急的想跺脚,谢钰不是第一聪明人吗,怎么这么明显的事儿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她脚步不动,支吾了两下才道:“其实我...”她眼一闭,鼓足勇气:“我想你了。”
“想我了...”谢钰轻轻重复,视线扫过她精心装扮的一身,低声道:“所以是故意这么打扮的?”
沈椿有种小心思全被看穿的羞耻,她彻底溃不成军,胡乱点了点头:“打扮给你看的,你满意了吧?”
她什么都老实交代了,一口气不停歇地说完:“这发钗是你送的,衣裙也是嬷嬷帮着挑的,说是显身条,你会喜欢,嬷嬷还给我用了香粉,说这样闻起来就是香香的,她让我务必把你哄好了,千万不能再惹你生气。”
她说完,神色幽怨地向谢钰看去一眼,又怕他看出自己眼里的嗔怪,忙心虚地躲开视线。
谢钰被她的傻样儿逗得唇角微翘,终于没再为难她,取出软垫放在一旁:“好了,留下吧。”
沈椿再不敢跟他闹别扭,拎着裙摆坐在他身边,他翻出一卷闲书递给她:“不要随意乱翻乱走,若是无聊就先看会儿杂书,等我处理完信函再来陪你。”
她当然不敢打扰谢钰公干,低头认认真真地翻书,遇到不认识的字了还出声轻轻念叨着。
谢钰处理公事素有决断,手头这些事儿,小半个时辰大抵就能结束,没想到他却渐渐有些分神,到现在还没看完三篇,下意识地看向身畔少女。